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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1)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qíng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qíng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qíng,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bī。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qíng。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cháo湿的。 注释: (1)、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qíng,追赠贤妃。 后宫-甄嬛传Ⅲ 第六十九章 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chuī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qíng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qíng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jú花,金芍药、huáng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锦绣盛开,色色都是极名贵的品种,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光而又胜似光美丽。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jú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jú花的清冷傲骨。而jú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jú,白jú最佳,huángjú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糙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首。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qiáng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发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殿内锦幔重重,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g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便要落泪。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娘娘说就吃着从前那几味药,宫中多有事端,不许再去请太医这样打扰了。 我叹息一声:端妃娘娘也太小心了。请医问病本是应该的啊。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发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jú花进去cha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g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发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发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恩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xing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xing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