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贺忆城的脚步顿了顿,他低下头看着小燕,低声说:“她是这么说的?” “嗯,我一句话都没有漏!”小燕笃定道。 贺忆城轻笑一声,眯起眼睛:“我还没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说过,思薇最不肯低头认错。如今他却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许他的指责有失公允,这么多年里思薇也试图改变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么没来呢?”小燕的话拉回了贺忆城的思绪。 “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个答案显然让小燕惊诧不已,她抬头看着贺忆城说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么,怎么又要安静了啊。” “谁说我喜欢热闹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热闹的地方嘛,几乎从来不离开玉前街的。” 贺忆城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 “我没那么喜欢热闹,不过热闹的地方看不见怪物,这就很好。”贺忆城偏过头,遥望着城门和城门后灯火通明的楼阁,淡淡说道:“说起来相比于赌坊和青楼,我近来最喜欢的是一个衣柜。” 污浊的脏东西不敢进去,也没有狂热喧嚣的人群,只有一个衣柜,一座种满蔷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气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骄傲,说话很不好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浑身是沙子。 思薇给他的祝符不是贝壳,他不会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远是硌人的沙子。只要他是沙子一天,无论他如何克制自己的行为和念头,他永远都会刺痛思薇。 他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待贺忆城拉着小燕的手踏进奉先城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没了他们,贺忆城便对小燕说:“你现在可以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不见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贺忆城的背后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她捂嘴惊讶道:“真的消失了!” “他们怕旺盛的人气,所以你以后不要独自去人烟稀少的地方,你年纪小能看到更多脏东西,也就更加危险。”贺忆城蹲下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点迷惑地点点头。 “啊还有……如果你有朋友身边一直有脏东西,你就离他远一点,但是不要欺侮他。” 贺忆城摸摸她的头,微笑着叹道:“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小燕仍旧没有听懂,但是乖巧地点点头。 即熙收到贺忆城飞鸽传书,问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即熙思索片刻,提笔写道:先不急,你帮我查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苏寄云。 苏寄云——现在应该是叫她寄云了,从名字上看就显而易见,她是苏寄汐的堂妹,也是这批新入宫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门准备去照顾雎安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大概十五岁的丫头站在她的房门外,穿着青色宫服,端庄秀丽的容颜和她还有几分相似。 那丫头见了她便神情激动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堂姐,堂姐我是寄云啊。听说你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头,记不清从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么?从前我们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样激动喜悦的神情,说道:“是么,那我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水果什么糕点什么菜画什么眉梳什么发髻?” 她这般疾风骤雨似的问题抛出来,苏寄云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尴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rou不笑地说:“堂姐你不是记不清么?” 即熙和蔼可亲地笑着抚摸着苏寄云的手,看着这个十五岁稚嫩的小姑娘,以种过来人的语气温言道:“我是记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谁套近乎记得演得更像一点,提前多了解了解。” “还有,别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宫内不讲究亲缘,你以后是雎安的弟子,如今还是叫我师婆吧!” 寄云眉清目秀的脸皱在一起,她咬着牙不情不愿地行礼道师婆。 当时即熙心想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贯对于美人的宽容度,如果她不耍这些小心眼,她应该还是挺喜欢她的。 但这个姑娘不是奔她来的,而是奔雎安而来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见了寄云,她给即熙行了个礼,然后有些得意地仰着头说道:“师婆一个人照顾宫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师伯说过要来帮忙,柏清师伯也同意了。现在柏清师伯暂代宫主之职,宫里大小事宜都应该听他的。” 呦呵,狐假虎威来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蔼。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绝别人了,她拭目以待。 第38章 寄云 寄云说要来帮忙照顾雎安, 即熙看了她半晌便微笑着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她,温柔和蔼地替她解开了封门符,说道“请进”。 她这么多年里跟着贺忆城在青楼游乐, 也算是见过各种性情的姑娘, 心知像寄云这样的人, 多半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可不想让寄云以为她不能和雎安在一起,是因为受了自己的阻挠。 她看着寄云满怀期待,欢欣地走进析木堂, 然后提着裙子花容失色地冲出来的身影,有些迷惑地伸过头看去。 冰糖正站在院子的屋檐下, 银白色的毛在阳光下泛着光, 十分英姿飒爽。它露出同样迷惑的神情和即熙对视。即熙转头看着站在门口平复呼吸的姑娘问道:“难不成你怕狼?” “……你快把它弄走啊!”寄云贴在墙边, 浑身打颤。 即熙抱着胳膊看着她,笑道:“你叫我什么?” “……师婆!” “哎,徒孙真乖!” 即熙招招手把冰糖喊到身边摸摸它的头,让他去找海哥玩。冰糖瞥了浑身颤抖的寄云一眼, 颇有几分看傻子般的神情,舔舔即熙的手跑走了。 寄云再没了最初欢快的神情, 面色苍白,扶着胸口慢慢地走到门前。即熙生出几分怜爱之情,帮她把门打开轻车熟路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说道:“你先喝口茶缓缓, 我去看看雎安起床没。我瞧着你这样子, 可能也没法照顾雎安,你先好好遣词造句,想想一会怎么先把情意给表了罢。” 寄云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就呛住了嗓子眼,咳得小脸通红。即熙拍拍她的背, 笑道:“你今天可真是诸事不顺,要不改个黄道吉日来表衷情。” 然后潇洒地转身撩开帘子,绕过屏风,走到内室喊道:“雎安,起床啦起床啦,来了个漂亮的小meimei,你要不抽个空见见她?” 雎安的声音就从屏风后慵懒地传出来,和寄云记忆中温柔的声音如出一辙,但分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说道:“哦,你在说什么?” 寄云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走到屏风边,便见室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即熙熟练地给雎安披上外衣。雎安额上裹着白色纱布,脸色唇色都有些苍白,眼神如空谷镜湖但微微含笑。寄云一时看得入神,即熙看见寄云站在屏风边,就自然地说道:“桌上那个玉冠,你帮我拿过来吧,既然是要见弟子,那还是要打扮得正式点的。” 雎安察觉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点头致意说道:“请问您是?” “我是……我是苏俊苏世杰家的二女儿,师婆的堂妹,我……您四年前到苏家的时候见过我的,您还记得吗?”伶牙俐齿的寄云说话突然开始不流畅,脸颊微微泛红。 雎安想了想,微微笑道:“啊……是寄云小姐。” 寄云的眼睛立刻发亮,即熙在兰茵眼里看到过的小火苗又再度出现。 说起兰茵,本来兰茵也想来照顾雎安,但是她觉得她和雎安朝夕相处肯定会再次重燃爱慕之情,为了让自己死心忍痛放弃了这个和雎安接触的大好机会。 即熙不得不称赞,这是多么难得的清醒的好姑娘。要是从前喜欢贺忆城的姑娘都像兰茵这么清醒,她得少了多少收拾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不过话说回来了,雎安喊出了寄云的名字,寄云怕是要以为自己在雎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实际上是雎安的记性太好了,见过面说话的人都能记住,实在不是她有多么特别。 如此残酷的事实,即熙忍着没有说出声。 她把雎安拉到镜子前面坐着,寄云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说道:“我来替宫主大人束发罢。” 即熙直接拿过寄云手上的玉冠,说道:“你不是要跟雎安说话吗?我来束发,你们说话,别分心了。” 雎安微微皱眉,寄云也不知即熙是有心还是无心如此,咬牙看了即熙一眼。她对雎安轻声说道:“宫主大人,您可还记得当时我尚且年幼,和家人走散,被恶犬追赶咬伤了小腿和臂膀。是您帮我驱散恶犬,把我背回家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念着您的恩情。” 寄云的眼睛莹莹发亮,满怀憧憬,看来这件事情她记了许多年。即熙想起她在招魔台上初遇雎安的情景,谁只要见他一次确实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雎安沉默了一下,继而笑道:“只是件小事,你不必在意。” “不!对宫主大人来说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说却不是。听闻宫主大人意外受伤,我就想来照顾宫主大人,以报答恩情。”寄云深深弯腰行礼,语气真挚。 雎安转过身来,伸手将寄云扶起:“入宫筛选严格,你能成长得如此出类拔萃成为新弟子,已然报答了恩情。初入星卿宫诸多事宜需要适应,功课也繁重,你还是不要花时间在我身上了。若你早日得封星君,我更加为你开心。” 即熙不禁感叹,雎安这一手太极打的是真好,委婉真挚句句在理,俨然是多年经历打磨下的成果。 寄云却咬了咬唇,抬起眼看着雎安,眼里的坚定一点儿不变:“我不会耽误功课的。宫主大人,报恩并非负担,不报才是。您这样一再拒绝,我就会一直放不下。” “你这样,我有些为难。” “那师婆照顾你,你就不为难了吗?” 即熙揉了揉太阳xue,眼见这位姑娘是撞了南墙还不死心,还要把她当成敌人拉入战局,便和稀泥道:“行了行了,我这个长辈来拿个主意。之前雎安帮我温习功课我才得以通过大考,我要报这份恩。寄云小时候雎安救过她她也要报恩。那雎安的饮食起居我照顾,析木堂的屋子庭院打扫寄云来做,怎么样?” 这显然没有达到寄云原本的要求,但也是不错的一个折中选择,寄云有些不情愿地同意了。雎安也笑了笑,说听师母的。 即熙便拍拍寄云的肩膀,亲切道:“你学符咒了吗?要不要我教你几道打扫用的符咒啊?用在扫帚上可好用了。” 寄云咬牙切齿道不用。 待寄云去院子里后,即熙弯下腰对雎安附耳说道按她的经验啊,寄云这么执着就先耗一耗她的热情。并且叫雎安放心,她不会让寄云为难他的。 雎安微微偏过头来,水光潋滟的一双眼里淡淡笑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着唇笑着点点头,说道:“好。” 之后的几天即熙就和寄云斗得不亦乐乎,好像在无聊生活中发现了新乐子似的。 寄云做了糕点,说要请雎安吃。即熙赶在最前面尝了一个发现是甜的,她告诉寄云雎安并不是很喜欢吃甜食,但是她喜欢吃。于是那盒糕点除了雎安吃了一个之外,其他的都下了即熙的肚子。 吃完即熙舔着手指上的糕点碎屑,笑着说道:“你做的真好吃,师婆很喜欢,以后每周都做一次给师婆吃好不好呀?” 寄云气得小脸发白说不出话来。 寄云从山下摘了新开的海棠花,放在房间的花瓶里做装点,见雎安出来了便期期艾艾地问他,有没有闻见香气。 雎安回答之前,即熙走进房间大大咧咧地说道:“哟,这是谁摘的海棠花呀?”她从花瓶里拿出一支,回身走几步直接插在雎安的鬓边,寄云惊得僵立在原地。 即熙笑道:“你放那么远,他哪里能闻到香气?这样才能闻清楚啊,繁花配美人,红色真衬雎安。” 雎安愣了愣,然后低头无奈地笑起来,花瓣便在他的发边颤抖着。他甚至没有自己伸手把花摘下,只是偏过头说师母别闹了。 即熙耸耸肩,把花拿下来往自己发髻上一插,便像个青楼头牌花魁似的,摇曳生姿地转着圈走到寄云身边,说:“徒孙这花挑得真是好看,有心了。” “……我不是挑给师婆的。” “没事,不妨碍我喜欢。” 寄云又气得七窍生烟拂袖而去。即熙看着她的背影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她抬起头撑着下巴,看着桌后坐着的雎安说道:“我以前有个风流的朋友到处留情,完了还要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为了让那些姑娘死心,我可真是多气人的事情都做过,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怎么样?我是不是摧毁气氛的一把好手?你觉得她还能撑多久?” 雎安摸摸她的头,说道:“就那么喜欢欺负人家?” “你都说了为难她还要来,我不喜欢她这样。”即熙摇摇头,认真道:“寄云这姑娘除了有些娇纵任性之外,没什么太大的错处,但她配不上你。” “那谁配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