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哦,这个啊,老四说,说是从前的上官让他去燕京见叔叔。” “哦,那,那位燕京的叔叔在什么地方呢?” “……说是工部什么水口呢,我也听不懂,反正老婆子是不信他了,人家皇爷的官儿,他喊个叔叔就给他做了?又骗我……” 老太太唠唠叨叨的等着七茜儿搭话,话没等到,却看到七茜儿眉眼弯弯在那边笑。 自己这么难过,她还笑?她生气,语气就生硬了问:“你笑个啥啊?” 七茜儿眨巴下眼睛:“没啥,想到四叔转了文职,从此不必提脑袋卖命,您也省心了。” 老太太很是痛快,就立刻来了一句:“他死外边才痛快呢!” 七茜儿却看着老太太那张满是风霜的脸,半天才轻轻叹息到:“您才舍不得呢,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好歹身上的rou,艰艰难难看着长大了,再不好,还能丢了不成!就这一个了,您就想开点,该吃吃该喝喝……” 七茜儿没听到老太太还嘴,就抬起头,却看到老太太已经泪流满面,就坐那万念俱灰的浑身抖动,嘴唇都抽白了。 七茜儿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哪句话可能戳心了,她挣了鞋,要上去帮着顺气,却看到老太太使着吃奶的力气,猛搓自己的脸,她说不出话,就喊:“你~你!你出去!!出去啊!” 七茜儿放下簸箩要走,身后老太太却喊:“喜~喜鹊!!” 七茜儿转身拿着被子卷着喜鹊就跑了出去…… 听到孙媳妇关门那一瞬,老太太到底是忍不住了,她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啊,哭啊,就噎着,憋着,只是不痛快! 想哭点什么宣泄一下,却什么也不会啊,后来她便想起从前在娘家里,她娘是信道的,就常坐在田垄哭牛。 老太太娘家贫寒,家里怎么可能有牛,她娘那时候也奇怪,是旁人家死了牛,每次她娘就去旁人家田垄里哭。 一辈子就要过去,老太太脾性刚硬,就不哭,就不哭! 现在她想哭了,就明白自己的娘了,娘哪是哭那牛啊,她就是想找个地方放放郁气,不哭嚎一场便没得活了。 如此,想想那小时候听到的词儿,这老太太就真的哭唱了起来“啊!啊……我,我劝,劝世人啊……听我说因由啊,那世间最苦是耕牛啊,天爷啊!春夏秋冬齐用力啊,四时辛苦未曾休……我的老天爷啊!犁耙铁打千斤重啊,竹鞭身上万条抽啊……” 喜鹊听到老太太哭,她害怕,就把小脑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也是含着泪看着屋里。 老太太知道自己有一场大雨,怕惊到孩子,这才让七茜儿抱她出来。 七茜儿摸着她脑袋安慰:“不怕,不怕……阿奶吃苦药呢。” 小丫头用手指着屋子里喊:“奶~嗯嗯嗯!” “是,奶哭了!被你的臭爹娘气的……” 这话没说完,一双小手就盖在了七茜儿嘴上,这就是个不到三岁,话都说不全的孩子,可她不让七茜儿说爹娘,是心里什么都知道的…… 七茜儿用脑门贴贴她脑门叹息:“真干净啊!” 屋里,老太太还在唱:“……泥硬水深拖不起啊,肚中无草泪双流,口渴饮些田畔水,喝声快走不停留啊,我的老天爷,肚饿吃口田中禾,一家大小就骂瘟牛,老天爷,你开开眼,好苦啊……啊啊……” 上辈子这老太太也掉眼泪,却从未听她这样哭唱过。 七茜儿抱着小孩儿颠颠的转圈子,心里却想,是了是了,有了自己作伴,她才能唱着发泄一下,是找人心疼心疼呢。 她心疼了。 “……嫁女婚男成喜事,无钱商酌卖耕牛!田粮课税难完纳,家贫要贷这条牛,老天爷你行行好,见我老来无力气,牵出街坊做菜牛……吃了我的心,扒了我的皮啊,老天爷啊……” 这词儿实在好,七茜儿听着听着,便听住了,正记呢,耳边便察觉巷子口来了好些车。 她如今耳力好,听几耳便知这是陈大胜几人回来了。 这个时候? 果然没多久,陈大胜便喊着奶!奶?奶!奶?奶!奶……的进了院子。 七茜儿扭脸对他嘘了一声,陈大胜一愣就听到他奶在屋里哭嚎,还念念有词的。 这小子吓一跳,立刻想进去,却被七茜儿拦住了:“你可别,让奶发泄发泄,不然非得一场大病不可。” 陈大胜在巷子口已经跟孟万全交谈了几句,知道他四叔回来了,就不作他想,一准儿就是这两口子气的。 茜儿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气阿奶! 这傻子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七茜儿倒退一步拦住,顺手还把喜鹊塞进他怀里道:“来,抱抱你妹,甭去找,两口子燕京去了!” 陈大胜没有抱过小孩儿,就立刻僵住了。 说来奇怪,到底是骨血亲,喜鹊到了陈大胜怀里,个小人却缓缓松了一口气。 兄妹对视,喜鹊想看了一会,就拿巴掌左右拍她哥脸,她哥不生气,随她打,她就忽伸出手,把指头怼到她哥鼻孔里了。 陈大胜受了惊,差点没松手,就听到屋里老太太嗷呜一嗓子大的:“……老天爷啊……我是怕死难言流惨泪,将刀割断寸咽头,剖rou抽肠破肚肺,剖肝削骨有何仇?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受,剥我皮来做鼓打,惊天动地鬼神愁……我今受尽千般苦,莫要你来世变成……变成,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下半辈子可不要你了……我的老天爷啊!” 瞧!到了这会子,自己都要气死了,人家也不愿意自己儿子来世受罪,招了报应变成耕牛好受罪。 老太太哭成这样,到吧陈大胜吓死了,他语气颤抖的说:“就,就没王法了?四叔,四叔……你也不管管?这都要扒老太太皮了啊!” 七茜儿都气笑了,伸脚想踹,又怕他飞了不好找,便只能解释:“别瞎想,老太太这是哭牛呢……” 陈大胜一听更傻了:“咱没牛啊?啥时候买的?咋死了?” 好半天才听到七茜儿说:“这世上,做母亲的便跟老牛也没啥区别吧,辛辛苦苦一辈子,死了死了都要剥皮抽骨,奶是伤的狠了。” 可上辈子,这老太太是怎么忍耐的? 陈大胜一想便清楚了,他语气带了一丝哀求道:“咱,咱回头把老太太接家里成不成?就不能放他们身边。” 七茜儿白了他一眼:“还用你说!你咋回来了?” “今儿早上拿俸禄了,又赶上大雪,钦天监那边消息不好,说要下很久,我们就赶回来看看,帮着清理清理……” 陈大胜这话没说完,就听到七茜儿也是一嗓子高的:“哎呀!陈大胜你咋回来了?奶啊!别哭了!你臭头孙儿回来了!!” 那屋里还在嚎哭,并且哭声更大了。 七茜儿一撇嘴又喊:“那我们回去了!臭头说皇爷给发了粮饷了,您先哭着啊!我们回去放下东西就……” 窗户板子被人猛的推开,老太太鼻涕眼泪糊满面的对外喊:“你敢!那是我臭头的钱儿……你,你个外人,你~你俩赶紧进来!” 这收的就有点快了,陈大胜都看傻了。 七茜儿忍笑,拉着他就进了屋。 其实便是如此了,难道要哭死么?哭死那牲口还是牲口,他也做不得人了。几十岁的人,还指望他浪子回头不成? 陈大胜蔫蔫的进屋,被他阿奶一把拉住,没问几句,因为心疼阿奶,他便把自己得了多少东西,拿回多少银钱的事儿都秃噜了。 甭看他入了亲卫所没几日,可是皇爷看重他,便总是想着他。这不是大雪么,想起他家境不好,便让人悄悄给他先支一些粮食还有银钱回家。 就这样,陈大胜赶着自己卫所的车,拉着自己月供节省出来的猪rou鸡鸭,粳米白面,豆腐咸菜,黄蜡还有碳就兴冲冲回来了。 谁知一进家门,就遇到狂风骤雨,把个老实孩子好没吓死。 陈大胜说了一堆东西,老太太看他两手空空,便又开始嚎,一边嚎一边说自己命苦,哭祖宗,哭臭头爹娘,又说陈大胜可怜等等之类,然而她的眼睛可不看孙子,就使劲瞪着七茜儿…… 七茜儿无奈,只得翻翻白眼对陈大胜道:“赶紧,赶紧!把你那点东西都拿进来,都给老太太铺排开,哎呦!这心眼儿拐弯的,都到你们老家了!” 陈大胜傻乎乎的应了,跑出去来回几次,这东屋算是乱了,半口袋面一口袋粳米,七八只活鸡活鸭,几布袋子黑炭,还有两挂肋条rou…… 老太太眼神是满意了,可嘴里还哼哼着哭呢,七茜儿都拿热帕子给她过了二遍脸,她都不依,就哼哼! 就看一种东西哼哼一次,最后看到陈大胜将黄亮亮十贯永安通宝摆上炕,老太太就吸着凉气扯了一嗓子:“我那可怜的儿,可怜的臭头娘,你们养儿一场是啥也没享受到……” 话就是这样说,手上人家也利落,就把那铜钱子往自己身边划啦。 七茜儿心想,老娘都会飞了,我跟你个老太太计较这几个? 乔氏她祖宗的,到底有点生气了。 她咳嗽一声:“这家里吃吃喝喝,我以后可不记账了!” 那边哭声嘎然而止,没多久飞过一把铜钱,有十几个。 “哼!这骡马牲口料还白拿人家营儿里的,脸皮那么厚呢!” 又飞过来一把带气铜钱。 “哎,我这身体也不舒坦,也得吃几剂药补补,不然明儿曾孙怕是没了……” 气哼哼三五个大钱丢过来,大概觉着自己过分,又丢了三五个过来。 七茜儿大咧咧收拢了一堆还要说话,身边这老太太就恶狠狠的说:“你还想咋?少你吃了,少你穿了?” 七茜儿掰着指头:“那是我的嫁妆,你孙儿没回来……” 这话又没说完,那边怒飞整一贯过来:“拿去!老天爷啊!老陈家祖坟塌了,塌了!给你!都给你!我可不活了……” 哧……担个屁的心啊,几串铜钱就能哄好的老太太。 七茜儿忍俊不住,扭脸把身边的一堆儿钱都给人家肝疼的推回去了。 “逗你呢!都给你,给你了!我不要!” 看着堆过来的钱儿,老太太的心算是彻底敞亮了,是啊,她到底还是有个后墙能靠着的。 便是如此,人也没有把钱儿还给七茜儿,却打开炕柜,嘴上讪讪的道:“我个快入土的我能花几个?一文都不少你们的,你们小,奶给你们存着……” 七茜儿翻白眼,拉着陈大胜要出去卸牲口,却听那老太太在身后说:“茜儿啊,以后我就住在这个院儿吧。” 七茜儿身势一停,就扭脸看向老太太道:“不是说好了,我给你养老么?” 老太太嘴唇抽抽苦笑道:“不用你,我手脚利索着呢!那会你没来,我也是自己顾自己,没得现在到娇气起来了。” 七茜儿回到炕边,拉住她的手问:“是那边说你什么了?”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无奈到:“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他不敢!他理亏!他没尊严没脊梁说话!是我~我就想着,我跟着你过,旁人说咱满门不孝,我跟着他过,我自己心里难受,你们也为难。 索性,这院就做老宅子,我一个人活!也挺好的……那外面都说我财迷,都说我霸道,都说我刻薄,也成,这个名声啊,奶就认下了!啊!我认!我就独轱辘谁也不容,我看上这院子,我还不走了……” 第45章 重回家来,谁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小嫂子,这次余清官他们都带了干粮,吃了东西便甩开膀子在自己家收拾屋子,打扫屋顶。 虽是瓦顶,但都是在宫中做事的,就总有便宜,都知道这场雪会下很大,还会下很久。 大家匆忙回家,一进巷子,就看到只有老大家的屋顶能看到瓦片颜色,小嫂子总是能干的过分。 按照惯例,陈大胜又无事可做,倒是陪着老太太坐了很久。 祖孙都没提及陈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