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节
上早课也躲,下课也躲;吃饭的时候悄悄摸摸绕过他,连平时偶遇,她也胡乱行个礼,目光绝不肯落在他身上。 而当初那群小子,却能和她勾肩搭背、玩笑无忌。 他不止一次差点脱口问:裴师弟,你这样是否太不公平?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心里气极了:又不全是他的错,为什么在乎的是他? 他才不在乎。 冬天落雪时,书院放了假。他被师弟们拉去,说是个檐下围炉赏雪会。他本来不打算去,但听见阿沐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赏雪惯来要吃些酒。虽然剑修拿剑要稳,平素不得饮酒,但这时候,即便是最严厉的师长也不会苛责他们。 酒是用去岁六月成熟的青梅泡出的,酝酿了整整一年半,滋味格外醇厚。浓郁酸甜的果香味,盖过了酒液的辛辣甘冽,很容易叫人误以为这酒度数低、不醉人。 但其实酿酒的人用的是后劲绵长的白酒。 他喝了一杯就察觉到了,暗自用灵力化开酒劲。但一转头,却见阿沐把这当成了果汁,高高兴兴、豪气云天地灌下了三杯。 他不由脱口说:“勿要多饮。” 师弟们嘻嘻笑起来,说大师兄又要教训人了。 往常如果是这般情景,阿沐一定头一缩、躲去旁的他看不见的地方;但那一次,借了酒劲,她一扭头,比平常更清亮许多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大师兄!” 她突然扔了空空的酒杯,爬起来,大步往他这边走。其他人惊讶过后,就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主动为她让路,又都偷偷笑起来。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这样一来,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就不得不仰头一些,才看得见她的脸。 “大师兄……嗯。” 她叉着腰,绕着他缓步走了一圈,神情十分严肃。搞得他也不觉有些肃穆起来。 阿沐重新在他面前站定,弯腰低头,双手按住他的肩。她靠得很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慢慢都是他的影子。 ……他想起了秋天的一场暴雨。湖面全是涟漪。雨过之后,涟漪没有了,可是水位上涨,整个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涟漪也许不会消失…… “大师兄。”她眯起眼睛,一张严肃的笑脸忽然笑开,如夏花繁盛,也像一整个湖面的波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大师兄,我将来一定会打败你!”她豪情万丈,“总有一天,轮到你叫我‘大师兄’!” ――哦哦哦! 很多人起哄。 他坐在屋檐下,周围的空气被炉火烤得热烘烘的;外面雪景深深,天地茫茫。 还是寒冬,他却提前得知了春雪消融、万物生长。 他说:“好。” ――我等你。 第97章 大师兄:解释春风(2)(大师兄番外完...) 他们之间忽然有了新的联系。 因为雪天里喝酒闹的那一出, 很多人都知道阿沐向他下了战书。剑修们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有热闹更要迎难而上的人,当然巴不得多来点好看的斗法。 听说阿沐醒酒后很有些懊恼,可不多时, 她也就大大方方承认下来。她向来是这样痛快、毫不忸怩的性子。 作为大师兄,也作为剑修一脉的前人, 他应当站出来, 告知众人一切只是玩笑, 不可当真。 但他没有。 他不想这样做。他和阿沐是对手――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而且比旁人更紧密, 也比朋友更紧密。朋友可以有很多, 对手却只能有一个。 他不想让这份联系断掉。 终于,过了将近一年, 阿沐不再竭力躲着他了。当清冷的晨光降临, 他们在山巅练习剑法, 阿沐终于会站在前排,抬头挺胸, 清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他有时忍不住会多讲一点、讲深一点, 这样她就会用专注的目光看他更久一些。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很想要一个对手? 他以为,阿沐之所以能时时牵动他的心绪,是因为他将她看作对手。她虽然入门不久, 但天赋惊人、修炼进境极快,并不比他当年差。 原来有一个对手, 是这么重要的事?自从阿沐开始抬头正视他,他连练剑都更勤快几分。 开春后,师父回来了。他老人家是个大忙人, 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书院,但他一回来, 首先就是了解关于他的事情。 师父从来都是先去问别人,等将偌大书院都走一圈,再回来问他。 姜月章已经习惯了师父的作风。他知道师父要问他,这天特意早回去了一些,坐在满院的残阳里等。 小屋清寂朴素,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东西。但他只是光坐着,也不会觉得无聊。他还是那样,除了更期待一些阿沐的成长之外,其他情绪平静如山顶积雪,仿佛永远不会化。 师父推门进来时,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多年过去,他比姜月章幼时记忆的又要老一些,笑起来皱纹更多,更像画里的寿星公了。 “月章,月章,来。” 一进门,师父就高声呼着要他过去,可他自己又分明在大步往前过来。姜月章才一站起身,师父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干燥的、满是皱纹的手按上了他的头。 “长高了。”老人乐呵呵地说了一句,又飞快冲他眨眼,“月章啊,听说你和小曹新收的徒弟关系很好?” 小曹就是曹文师叔,也就是阿沐的师父。姜月章的师父辈分高、年纪长,叫谁都喜欢前头加个“小”字。 关系好?他和阿沐? 如果换阿沐自己来回答,必定要摇头。可他鬼使神差,不说话,点了点头。也许是心虚,他点头的幅度很小。 可师父完全是大喜过望。 “好事啊,好事!”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摸着胡须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前师父还稳重的,道骨仙风,怎么越大越回去了。 姜月章说不好,自己腹诽师父,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那一丝害羞和喜悦――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说阿沐和他关系好。 师父笑呵呵地拉着他,问长问短,越问眉毛挑得越高,喜色都快飞出云霄外。 他絮絮叨叨问了半天,忽然才想起来问:“月章,你将小小裴当朋友吗?” 阿沐的师父是小曹,她自然就成了小小裴。姜月章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我想让裴师弟当我的对手。” 嗦嗦的老人家,反倒沉默了。师父略睁大眼,仔细来看他,渐渐渐渐,他露出了一种恍然的、又有些欣慰的神色。 “这还是你第一次想要什么。”说完这句,师父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他顿住了。半晌,他摇摇头,轻轻咳了两声,才说:“月章,好好和人家交往。” 他点头,并未细究师父的欲言又止,只说:“师父,您保重身体。” 师父好像有点惊讶,而后笑得更高兴了。 “好,好。”老人拍着他的手,很感慨的模样,但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好”字。 他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师父为何如此高兴,第二天才想明白: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关心师父。 或说……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他想关心别人。 这件事令他有所触动。他仍然不大明白“想关心”和“不在乎”之间,根本的区别是什么,但他直觉应该看重这件事。 又一个初夏,他给师弟们讲课。阿沐坐他右手边,靠窗第三排,托着腮看他。她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抽条发芽一样,唯有目光是不变的清澈。 他讲完一段,提问:“实战的时候,最重要的攻击是哪一剑?” 他目光扫了一圈,盯上严维。这小子和阿沐关系最好。 “严维。” “是,大师兄。” 严维站起来时,周围一阵善意的嘻嘻笑声;这是同辈里人缘最好的那几个人,才能得到的待遇。 严维想了想,有点狡猾地嘿嘿两声,说:“每一剑!” 一个圆滑的、小聪明的回答。 其他人大笑。但姜月章一个眼神扫过去,又都个个安静如鸡。 他的目光格外在窗边停了停,见阿沐侧过脸去,捂着嘴偷偷笑。像一只毛茸茸的、干干净净的小松鼠。 他看的时间或许久了点,阿沐后座的人悄悄用笔捅了一下她的背:裴师弟,裴师弟! 阿沐愣愣抬头,眼睛倏然瞪得溜圆――更像小松鼠了。不,比小松鼠更可爱。 接着,她忽然“蹭”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严维还没坐下去,戏谑的一眼已经飞去:“裴小沐,你抢哥的风头啊?” 她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实际姜月章并未点她的名字。她略松弛了肩,又悄悄冲严维一撇嘴。 那份亲密的默契刺伤了他。 姜月章不觉冷了脸:“裴沐,你来回答。” 阿沐再看他,表情又变得老老实实:“我觉得……是破开敌人防御的那一剑。” 正确答案。但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无理的怒气,不置可否,追问她:“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道:“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破开防御就是那个‘一’。” 不错,正是如此。 可为什么,分明是他问的问题、是他早已知晓的回答,当她站在阳光里,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他听见春雷落下,落在他心上。 ――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 他看见了绵绵风雨,看见了雨后上涨的湖水,看见青山隐隐、云雾层层;他忽然意识到,涟漪从不会消失,它们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他开始真正思索一些事。 回到院子里,他去找师父。他有问题想问,是他自己真正想问的。 “师父,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距离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已经过去多年,师父也老了,但他才真正发自内心地对此感到疑惑,“为什么别人都有无数杂念、渴求,我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