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他在拒绝,在不觉的哽咽中拒绝;他哀求她。他已经在哀求她了。 可是,没有用。 淡淡的云雾缭绕在四周;清澈的光芒则开始在云雾中氤氲。 他感到了神木之心的离开――那尚未被剥离的力量,服从着她的意志,终于一点点离开。 取而代之的――他看见,是仙花顾自化为焰光,又顾自流入他的心脉。 不只是仙花,还有那颗重新长成的建木――真正的神木。 巨大的树木抖动枝叶,化为融融灵光。这些光升上天空,高踞长天,如龙盘旋几圈,而后猛地爆裂四散! 大荒上响起无数、无数……无穷多的惊呼。 世界即将改变――他知道世界即将改变。 而他……他很久没有再如此刻一般,感受到心脏稳定跳动,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在经脉中汹涌流动。 也很久,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苍白至此。 她还在微笑,单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对他所有的哀求和恐惧都视而不见。这是惩罚,是不再在乎的微笑――他知道。 “姜月章,活下去。” 她又说出了这句令他如今深深憎恶而痛悔的话。 “活下去,然后……” 可是,可是…… 他颤抖着,抓住她的手。 “不……” 他想抱紧她,可是她已经闭上眼,一点点往后倒去…… 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潜藏心中已久的哀鸣……震碎了重重风雪。 “――不,不!!!” 他一时好像已经失去意识,只能凭借本能行动,一时却又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于是一举一动都出自他本身的授意。 他握住裴沐的肩,冷静淡漠的面容如同被彻底敲碎的坚冰,浮出来的是深刻的惊慌、哀痛、不甘―― 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裴沐,你休想丢下我――休想,一生都休想!!” 大祭司的神情近乎扭曲。 他忽然扬手抓住一片风刃,对准自己手腕狠狠一割――刹那,鲜血涌出,却紧接着化为点点血珠,悬浮空中。 像点点血红的寒梅花蕊。 花蕊似的血珠飞在裴沐唇上,将她苍白的嘴唇染出一点妖异的红。 大祭司状若癫狂,神情却已是恢复了冷静――只除了他眼底的烈焰还在烧,甚至烧出一片扭曲的疯狂与执著。 “――夺我之期,衍彼其灵。逆天之寿,既定无往!” 陡然之间,以他为中心,无数血红文字往外飞速扩散,竟是在顷刻之间,就衍生出一座极为复杂的巫术大阵。 夺天之术――将自己的寿命给予他人的巫术。由于逆了命轨,触怒天命,故而十年寿数才能为对方延寿一年。 但是,大祭司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他重重地吻上裴沐的嘴唇,用苍白的指尖捧着她的脸。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有多少寿命,全都拿去便是!” 只要,只要…… 巫术尚未完成,但裴沐的眼睛已经一颤。 倏然,她睁开双眼,一把推开了大祭司。 他猝不及防,竟是被她打断了巫术。可他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计较。 他只是怔怔看去:“阿沐……?” 裴沐往四周一看,眼里冒火。她重重用手背擦着唇上的血,大怒斥道:“姜月章你疯啦!” “我又没死,你发什么疯用什么夺天之术啊!” 她咬牙切齿,看样子简直恨不得扑上去重重压着他打一顿。 大祭司盯着她。 他从来是个一丝不苟、矜持淡漠的人,连鬓发都不会有一丝凌乱。可此时此刻,他披头散发跪坐在雪地上,唇上带血,满身清寒星光像被用力打碎,成了混沌一片。 “阿沐……阿沐!” 他根本没管她说什么,膝行前来,将她牢牢抱入怀中,任凭她挣扎着打了他几下,他也只是死死地锢住她。 “阿沐,不要走,不要走……” 大祭司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裴沐的动作停住了。 她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环住了他。她轻轻抚摸他散乱的长发,也感到自己耳边传来湿润的触感。 她等了一会儿,等人问她,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裴灵害怕大祭司,已经躲去了远处。所以她等不来裴灵的询问。 而大祭司……她也迟迟等不来他的询问。 所以,裴沐只好叹了口气,自己解释:“我本来就没死,只是失血过多,一时晕过去了而已。” “仙花说要鲜血浇灌,又没说要多少鲜血……我猜,我的血液效果特别好?所以它吸食了一些就开放了。” 他仍然埋首,只是不言语。沉默的呼吸起伏,吹着那些未干的湿意。 “姜月章,你还是堂堂大祭司,怎么连人晕了还是死了也看不出……” “看不出。” 他忽然出声,声音里似有几分固执:“阿沐,不要离开我。” 他抱着她,小心地来碰碰她的头发,再碰碰她的耳朵。像一只胆怯的小鸟。 裴沐顿了顿,语气已是软下许多:“我还没有原谅你……” “不要离开我。” “……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他这才抬起头,凝望着她的双眼。 “有何干系?”他哑着嗓子,“我的阿沐……一直是我的阿沐。是我太愚蠢,才害你经历波折。你恨我也好,厌我……厌我也罢。” “但是阿沐……不要离开我。” 裴沐默然片刻。 “好。”她说。 大祭司神情一颤。 ……他看见她笑了。 她笑了,还轻柔地吻了吻他。 “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给阿灵道歉,还要赔她一个新家。” 她牵住他的手,站起来,如引领一般走在前面。背对昆仑山,朝向扶桑所在的东方。 而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跟她走。如同失去所有的力气,又或者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来深深地凝视,好将她的身影永远刻在眼底。 他听见她说:“姜月章,我们一同回家。” * 大荒历某某年,于后世纪年法而言,已不可考,只知道那大约是扶桑古国建立前几年的事。 传说,上古之时,灵力分为神力与巫力,其中神力为神木所有,巫力为祭司所有。 祭司只为男子,而视女子为不祥。 其后,却有一名出自子燕部的燕女巧妙装扮,假作男性,先为子燕祭司,后为扶桑祭司。 而“燕女扶木”这一典故,乃是说燕女不忍天地不公,就苦心收集天下神木,合为建木,又将力量统分天下人。 至此,天下人人皆可修行,世上也只存灵力,不分神与巫。 后来,燕女与扶桑大祭司结合,共同开设学堂,不分男女,对一应向学求学、向道求道之人,都悉心传授术法。 到扶桑统一大荒东部、建立扶桑古国时,已有不少女子出任祭司。其中留下姓名之人有妫蝉、姚榆,更有身世传奇如u鸢,竟是从一介女奴,苦修成为天下有名的祭司。 u鸢不愿在扶桑古国任职,出走北方,传道当地,便有了后来的沐国一脉。 据说,“沐”之一字取自燕女本名,以表u鸢对其敬重之心。 扶桑建国不久,燕女离世,扶桑大祭司一夜白头。 更往后,将领妫蝉与扶桑皇帝决裂,领封西方朝歌、逐鹿一带,立为燕国,妫蝉为王。 再过约三年,扶桑大祭司离世。据闻其与燕女合葬烈山,不愿为外人所扰,故而以术法遮掩山体。 后世之人寻烈山而不见,便疑心烈山不过是野史传闻,并不可信。 扶桑大祭司离世后,扶桑古国的边疆渐渐延伸至大荒中部,之后是西部和南部。天子将领地分封给当初的盟友,一共分出了七个国家。 扶桑治世期间,人类大兴,妖兽渐渐被逼入偏僻山野,不敢再嚣张横行。扶桑皇室向西迁都至上洛。 二百年后,扶桑皇室式微,七雄并起,开启战国天下。 七雄争霸,风云动荡。 但更多的小民、散修,则是在大荒上自由来去,不受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