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半日之间,顾君如怀孕的消息传遍了沙县。周夫人有心为顾君如造势,连夜分发请帖,请县里有头有脸的大户过府吃喜。 周府大摆宴席这日,柳英带人去了边关,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家二公子周羡渊。顾君如得知消息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沙县。不顾满屋的客人,她一路跑着冲了出去。 在周家住了这么些年,周羡渊始终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他与那些寄宿的学子一样,始终都住在聚英阁里。如今学子散去,最后住着的周羡渊也走了,顾君如站在空无一物的院落里,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犹如这院子一样,也变得空旷了。 顾君如去了周羡渊的屋子,那间原本就很简陋的房间,随着主人的离去变得更加破旧。桌子上的笔墨没有了,满床的书籍也都不见了。唯一剩下的,唯有墙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那是周府给学子做的校服,他走了,便将这件衣服留下了。只是这件衣服穿得太久,袖口都快磨掉了。望着那衣服上小小的破口,顾君如觉得心里像煮了一锅开水,翻来覆去烫的她很是难受。 重活这一世,她满心打算护着周羡渊。可是仔细想想,她终是没能护住他什么。该有的惩罚一样没少,他都受过了。应有的待遇一分未增加,他仍旧过得清贫孤苦。 冬日冷风打在身上,顾君如手脚冰冷,却执拗的不肯离开。可是茫然四顾,哪里还有周羡渊的影子?那个动辄就爱与她横眉立目发脾气的少年,终究是走了。 也不知在聚英阁站了多久,青霜带着另一个婢子寻了来。看见顾君如失魂落魄的模样,青霜心里也很难受:“二公子跟着柳小郎去边关,未见得就不是好事。娘子你开心一些,待边关战事了了,他就会回来了。” 顾君如木讷的点头:“我晓得。外面冷,都回吧。”言罢,转身带着青霜往院外走。 以往不管是来聚英阁,还是从这里回去,她每次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今日的心情却是奇怪的很,周羡渊不在了,这间小小的院子就变成了一个死物,一丝叫人留恋的念头都没有。 周府没有了周羡渊,日子过得无趣又很漫长。顾君如在人前装了三个月的孕妇,随着绯檀肚子日渐隆起,她便开始闭门不出,终日守在君如小院陪着绯檀。曾经的主仆二人,如今以一种似主仆非主仆,似姐妹却又不是姐妹的关系平淡相处着。 从冬到夏,整整交替了三个季节,绯檀的肚子大的好似个西瓜,行走越发艰难。这一日顾君如正在切水果,却见绯檀脸色一白,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紧接着,一股清水顺着她腿脚淌在地上,竟是羊水破了。 顾君如早有准备,将绯檀搀扶到床上躺下,不慌不忙的吩咐青霜:“派个人去悦心居请阿姑,你去请辛大夫,就说绯檀羊水破了,约莫快要生了。” 青霜跑到门外一声吆喝,小院的下人们立刻有序的忙碌起来。青霜带着一个婢子去请主事的人,余下的人分工明确,负责端水的去厨房端热水,负责准备一应接生物品的直接去了仓库。余下三个年纪大些的嬷嬷进了屋里,七手八脚帮着绯檀将衫裤褪下来,静静等待着胎儿临盆。 安静了大半年的府邸,这一日是少有的慌乱。顾君如搀扶着周夫人,墨生推着周羡鱼,一众人站在门口,静静听着门里人的喊叫哭嚎。顾君如不知生孩子究竟有多痛苦,但听绯檀的喊叫,足以让她揪心。 绯檀这一个孩子,足足生了两天一夜。直至第二日傍晚,稳婆才从门里抱出一个红布裹着的小婴儿。未等那稳婆报喜,周夫人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用红布裹着……原来竟是个女孩。” “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周家的子孙。”终于听不见绯檀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顾君如总算松了口气。见周夫人没有要伸手去接孩子的意思,她便连忙将孩子抱过来。 刚出生的孩子热热乎乎,身体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顾君如望着那张皱皱巴巴跟个猴儿似的小脸,一颗心忽而便柔软了下来。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她的母亲了。 将孩子交给乳母喂奶,顾君如迈步便要进门去探望绯檀。稳婆拦在她身前,摇头说道:“产妇情况不大好,娘子还是莫要进去,以免冲撞了邪祟。” 顾君如心中一沉:“她怎么了?孩子不是已经生了吗?” “出血不止,辛大夫正在里面施针。”似是已经见惯了产房内的生死,稳婆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顾君如却是吓得不轻,将那稳婆推开,二话不说冲进了屋。方一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绯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几乎看不出人形。两个嬷嬷站在绯檀脚边,不时将洇透了鲜血的白布取下来扔到盆里,辛大夫坐在床头,银针一个一个往绯檀的脑袋上扎,几乎要将她扎成了一个刺猬。 将手中最后一根针扎在百汇xue上,辛大夫问嬷嬷:“血可有止住?” 其中一个嬷嬷摇头答道:“未曾止住,反而还流的多了些。” “如此,那便没救了。”辛大夫长叹一声,抬头同顾君如道:“老夫已经尽力了,你且将孩子抱进来,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顾君如心中咯噔一声,瞬间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辛大夫将一粒药塞到绯檀口中,未过多久,床上的人嘤咛一声,慢慢醒转过来。 下人打扫完房间,次序褪去,只余顾君如与绯檀。片刻之后,青霜抱着孩子进了门。 “这孩子很好,长得也很像你。她刚吃过了奶,我带来给你看看。”顾君如接过孩子,说着话就要往绯檀怀里送。 绯檀却转过去头,背对着那孩子说无情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不要给我看。我与她的缘分,大概也就只是负责将她送到这世上。如今她已经来了,我们的缘分便算了了。” “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顾君如心酸的叹息。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绯檀声音里带着哭音:“看不见,便不会挂念。没有牵绊,对这人世也能少些留恋。奴婢别无所求,只盼着娘子能对这孩子好一些,让她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也不枉我生她时遭的这一回罪。” “我必当待她如亲生。”顾君如郑重承诺。 绯檀点点头,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如此,奴婢就安心了……别让她知道我是谁,这一辈子有你这一个母亲就够了……” 绯檀慢慢的阖上了眼睛,安静从容,仿若睡去。顾君如伸手探了探鼻息,指尖一片冰凉。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去告诉管家,叫他准备绯檀的后事吧。要厚葬……以妾室的身份。” 青霜跪在地上已经哭成了傻子,很长时间之后才缓过些许心神,一边抹泪一边出了屋。 在顾君如的一力坚持下,绯檀的葬礼终归办的十分隆重。她原打算亲自披麻送绯檀一程,却被周夫人极力阻止了。毕竟此刻在外人的眼里,她还在做月子,莫说给绯檀办丧,就是出屋一步都使不得。 顾君如便守在屋中,命人剪了一块麻布给孩子套在胳膊上。她给孩子取名叫周思檀,小名叫念念。虽然绯檀不让她告诉孩子身世的真相,顾君如却觉得必须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从嗷嗷待哺的奶娃,到满地蹒跚走步,也不过一年多的功夫。有了这孩子的陪伴,日子总算过得快了一些。只是每每午夜梦回,顾君如仍然会一次次的惊醒。她总是会梦到周羡渊,梦见他身体悬在崖边,神情无助的一声声唤着她阿姐。 周羡渊走后,顾君如曾托人往边关捎了几回信,送信的人走了又回,那信却如石沉大海。一次次希望又失望,顾君如终于放弃了。至少她知道周羡渊还活着,这就够了。 又是一年除夕,同院里的下人聚在一起吃过年夜饺子,顾君如便带着念念回房休息。青霜伺候完孩子洗漱,又去墙角添炉火,正要出门之际,却听见外面一阵敲门声。 寂静深夜里,这拍门声无故叫人有些心惊。青霜披衣出门,不多时又匆匆返了回来。她脸色有些难看,小声同顾君如道:“是墨生……说是大公子可能不太好。” 顾君如猛然惊觉,今年的除夕,正是前世周羡渊的祭日。忙趿鞋下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嘱咐青霜:“你看好孩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到外面乱走。府里这几日指定要乱上一些,且莫叫旁冲撞到孩子。” “放心吧,奴婢晓得。”青霜沉稳的点头,披着衣服,寸步不离的守在念念身边。 顾君如穿好衣服,带着两个年纪大些的婆子去了桃花阁。她走之后,念念睡眼惺忪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青霜,嫩声嫩气的问:“阿娘哪里去了?” 青霜摸着她的头发,面容平静的道:“有个叔叔要死了,你阿娘去送他一程。” “是那个坐轮椅的叔叔?” 青霜点头,问她:“念念伤心吗?” “不伤心,他又不喜欢念念。”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念念转身又睡了过去。 “果真还是个孩子……”仔细给念念盖好被子,抬头望着门外,青霜口中念念有词:“这下终于有人要下去陪你了,绯檀jiejie,你就不会寂寞了吧。” , 第33章 冬日的夜晚总是格外寒冷,桃花阁里一片肃杀。这院里的下人本就少,顾君如搬走之后,只留下一个墨生伺候着周羡鱼。一主一仆住在偌大的院中,平白添了几分孤苦与清冷。 整整两年时间,顾君如再未踏入桃花阁一步。如今念念都满地乱跑了,却从知那里住的是她的父亲。每次两人相见,她都管周羡鱼叫叔叔。顾君如从未改正过她,周羡鱼便也只好由着她这么叫了。 墨生掀开帘子,将顾君如让进了主屋。门口高台上摆着几个花盆,盆上蒙着一层尘土,盆里的花也已经枯黄如草,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打理了。 见顾君如盯着那花盆看,墨生苦笑道:“大公子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身体不好,无人给花浇水,就都枯死了。” “多派几个人过来伺候吧。” “昨日老夫人还派了两个奴婢过来,可是大公子不喜欢人多,愣是将那人打骂了回去。他如今正在病着,脾气越来越坏了……” 实则周羡鱼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只不过以前懂得给自己掩藏,而今病的厉害,却是连掩藏的力气都没有了。顾君如摇摇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卧房。 屋子里没生炉火,周羡鱼只盖着一层薄被。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手背青筋交错,手腕干枯如柴。他原本就不是太胖,如今瘦的越发厉害,常年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如鬼,形销骨立,风度尽失。 顾君如站在床头,安静的望着周羡鱼,心中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犹记得前世的这种时候,她拉着周羡鱼的手,哭的难分难舍,几欲要昏死过去。可如今物是人非,到底再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仿若有所察觉,周羡鱼慢慢的睁开眼睛。宛若风烛残年的老者,直至看见顾君如,眼眸中才生出星星点点的光亮:“阿如,你来了。” “听墨生说你不大好,我过来看看。”顾君如直言不讳道。 周羡鱼苦笑道:“我约莫是,快要死了。果真是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原以为这辈子能活到寿终正寝,却不想老天爷终归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望着顾君如平静的看不出一丝哀伤的神色,周羡鱼心中越发苦涩:“都到了这种时候,你就没什么能与我说的吗?” 顾君如沉默一瞬,开口道:“到了下面,对绯檀好一些。”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诀别啊。”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周羡鱼颤抖着肩膀笑开了。“也好,也好。你这么干脆,我倒是能少一些不舍和眷恋。”倘若顾君如再像前世那样拉着他的手哭,即便是下了地狱,他恐怕也得挣扎着爬回人间来。 就如前世那般,不管他存着怎样利用的心思,临死之时看见顾君如情真意切撕心裂肺的哭喊,便在那奄奄一息中存下了执念。发现自己重生之后,他发誓要对顾君如好一些,却不想弄巧成拙,终是将她越推越远。 “阿如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是重生回来的。”有无数次,周羡鱼想这样告诉顾君如。可是每每想起前世那些不光彩的事,到嘴的话终归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这一世死了,或许还会有下一世的轮回。 “倘若还有来生,我宁愿生做一个手脚健全的普通人。像这样日日坐在轮椅上的滋味,真是够了。”周羡鱼怅然叹息。 顾君如望着他逐渐失了光彩的眼睛,纠正道:“生在富贵人家也好,贫苦人家也罢,身体健全也好,四肢残缺也罢,希望你能做个好人。堂堂正正的活着,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如此,方才不负一世为人。” “……好!” 周羡鱼死了,死在这个冬日的寒夜里。突逢噩耗,周夫人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一蹶不振。 顾君如平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住在一方小院里,如今不得不出面cao持丧事。好在这事她前世已经积攒了一回经验,丧服棺椁,丧宴丧葬,一应事务cao办的有条不紊。 直至这一刻,人们才发现这个女子她不光生的美,她也具备了成为一家之主的能力。甚至比起周夫人的咄咄逼人,顾君如的拿捏有度更受到下人们的爱戴。 周羡鱼的葬礼办了整整一个多月,下葬这日,周大人终于回了府。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周大人却年轻的很。他穿着一身紫红的官袍,头戴三山帽,身后跟着一众从属小吏。 周夫人心心念念盼了这么多年,如今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回来了,她却一反常态,紧闭房门,一步不出。任由周大人如何商量,那门却始终纹丝不动的关着。 同为女人,顾君如却很清楚周夫人的心思。这些年边关战乱,世道艰难,打理家业本就让周夫人cao碎了心。如今周羡鱼撒手人寰,周夫人一夕之间白了头发,任凭她曾经如何挖空心思的给自己保养,也不能改变这红颜流逝的事实。 周夫人不愿见丈夫,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夫妻一场,她想在这段缘分的尽头,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 敲不开周夫人的门,周大人便只好作罢。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顾君如的身上。 “你就是阿鱼的妻子?” 顾君如身着孝服,头上簪着白花,听见询问,垂首敛目道:“我是。” 目光在顾君如脸上流转了一个来回,周大人满意的点点头:“阿鱼有一副好眼光。日后这府中没有了男主人,你要好好侍奉婆母。待她百年之后,这府里的家业都是你的了。” 顾君如一愣,按下心思,摇头道:“这府里还有二公子呢,妾身也只是帮忙打理,待他回来,自然要执掌家业。” 周大人轻笑,语气有些狂妄:“妇人之见,这点小小的家产又能算得了什么。阿渊在边关表现的很好,待战事了了,他自会回京。有我从中扶持,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突然听到周羡渊的消息,顾君如心中一喜。待听清楚周大人的意思,却又是一空。如她当初所期盼的那样,周羡渊终究是长满了翅膀,翱翔九霄了。只是他翅膀长得太硬,飞的太远,她只能仰望,却不能与之比肩了。 “前途无量,这是好事。”顾君如轻声道。也不知是在回周大人的话,还是在规劝着自己。 周大人拂袖起身,语气毫无眷恋:“既然她不肯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来了。看得出你是个沉稳的孩子,这家便交给你打理。待她百年之后,再不要挂我周家的府牌。这里,便再与我周家没有半点关系。” 言罢,气势凌然的迈步出门。那些候在门口的属官立刻簇拥而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周府。未过多久,府门口停着的马车轿子纷纷离开,徒留一地的马粪。 周羡鱼死后一年,周夫人也郁郁而终。临死之前,她将周家家业悉数交到顾君如手上,并且吩咐不准往京城送信报丧。 顾君如重金厚葬了婆母,尽心尽力的了结了一场婆媳缘分。她本欲给周夫人守孝三年,却不想沙县今年降雨太多,竟然引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 这一年顾君如已经二十一岁。 将府里所有的下人集合在院子里,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顾君如终是下了决定:解散周家。 左右周大人已经不准她再挂周府的牌匾,周羡渊不回来继承家业,她一个外姓人守着这偌大的府邸也没什么意思。将账本子摊开,一应土地财产按资历分发出去,仆人之中她只留了一个青霜,毕竟已经相处多年,又情同姐妹,她打算将青霜带着,将来寻个机会给她嫁个好人家。 顾君如不打算再住在沙县,故而土地一亩没留。只捡着那些值钱的细软留了两包,打算带着念念和青霜去京城定居。 虽知自己此生与周羡渊再无姐弟缘分,她却还是存了点私心,打算住的离他近一些,找间铺子开个酒馆,指不定哪日就遇见了呢。 将一应杂事交代周全,顾君如请众人吃了散伙饭,次日便陆续有人开始离府。待最后一批人离开之后,顾君如也带着青霜和念念踏上了路途。 这一跨出府邸,方知灾情的严重。大街之上尽是河水淤泥,离河道近些的人家都被洪水淹没,许多人流离失所,到处都有人在呼叫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