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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532节

    在礼宾院住了两日,享受过此来最高的待遇,最好招待之后,让仆勒最感到兴奋的事情来了,大汉的最高统治者,皇帝陛下决定亲自接见他。

    事实上,此番仆勒之来,属于私下的行为,不够正式,没有使节,没有国书,更没有贡物,这仍能得到一定规格的礼待,已经有些出人意料,也由此可见,朝廷对于西域的情况,还是很上心的。

    朝中常有官员觉得,如今的大汉宫室老旧,难彰帝国与皇家气象,该当行除旧建新之事。但在仆勒眼中,已然气派之极了,回鹘汗所自得的高昌王宫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土宅,不只不够大气磅礴,只会装金饰玉,用珍奇宝物堆砌,更少中原宫室所具备的那种文化、礼制上的沉淀与厚重。

    刘皇帝是在崇政殿中接见仆勒的,特地让太子、兵部尚书赵匡胤以及枢密使李处耘陪同,但场面自然不会像招待曹元恭时那么和谐。

    在外国诸夷面前,刘皇帝素来是威仪孔时,保持着威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服饰他们。而面对这种盛气凌人,也没有让人感到不适,谁叫大汉足够强大呢。

    在当年的汉辽大战之后,大汉的国际地位就已经奠定了。

    叫上赵匡胤、李处耘一起,显然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更多些,刘皇帝直接咨之以西域事。对此,仆勒也不敢有所隐瞒,将给柴荣讲过的西域战况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并且还更注意细节,生怕有遗漏之处。

    “也就是说,现如今,西州回鹘正固守龟兹,以待援军?”听完其讲述,刘皇帝问。

    “回陛下!正是!”经过长时间的锻炼,仆勒的汉话已经说得不错了,虽然口音仍旧很重,但至少能正常交流,看起来此人在语言上还有些天分。

    “回鹘汗四面遣使救援,你觉得会得到响应,有人愿意去解救吗?”刘皇帝这么问道。

    “这……”仆勒闻问愣了,念及这一路求援屡次遭拒的情况,意气消沉了些,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答道:“其他势力外臣不敢保证,但西南的于阗,必定会派兵救助。两国之间,素来交好,且契丹人此番西征,烧杀抢掠,奴役诸族部民,上下内外无不愤慨,众怒之下,没有人愿意束手,任其屠戮侮辱。

    另外,倘若我回鹘灭国,契丹人的下一个目标,也必定是于阗,汉人有一个词叫作唇亡齿寒,哪怕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于阗也会救助,将辽军阻止在龟兹以东,至少,也当发兵进行牵制!”

    听这仆勒侃侃而谈,刘皇帝倒不由高看他一眼,想了想,又道:“那黑汗王国呢?”

    提及西面的近邻,仆勒面上流露出少许的不自然,那是种厌恶的情绪。想了想,仆勒道:“外臣无法定论?”

    “为何?”

    于是,仆勒又开始讲解起黑汗王朝的一些情况,那也是个突厥化的多民族国家,传至如今,已是第五代君主在位。

    经过早期扩张,占据西域半壁,同西州回鹘、于阗以天山、昆仑山为界,基本保持着相安无事,民间也不乏往来。

    不过,在其第四任君主萨图克·博格拉汗时期,那算是个有为之主,在位期间,对内积极改革,发展国力,对外采取扩张,收复被萨曼王朝占领的重镇怛罗斯。

    最重要的一点,在长期与萨曼王朝的对抗中,黑汗深受msl影响,而萨图克从其叔父手中夺回政权也仰仗了河中ysl教圣战者的支持,也是从他开始,msl在黑汗国内得到飞速的发展。

    这种风潮,自然影响到了邻国,于阗、西州回鹘,可都是信佛的。而在乾祐十三年的时候,当代黑汗君主巴依塔什正式宣布ysl教为国教,开始全面msl化。

    涉及到宗教信仰的事情,就不多提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黑汗已经表露出对东面的地盘的野心,只是扩张的欲望暂时压制着。西面萨曼王朝国力还算强盛,不易对付,东面一旦动手,则几乎是对抗整个西域东部世界。

    不过,黑汗有一大优势,就在于可以以圣战为名,征召中亚地区的圣战者们东征……有这样的背景在,也难怪仆勒会表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了。

    闻之,刘皇帝也不由恍然,他对西面的事务,素来是一知半解,听其描述,西域的伊斯兰化并逐渐向东扩张,大概就是从黑汗王朝开始的吧。

    心中有所感慨,没曾想,他所处的,竟是这么个时期,对刘皇帝而言,这算是个意外了。

    同时,他心里也生出一种厌恶的情绪,不是对宗教有什么看法,就像他此前抑佛,所考虑的也只是单纯的国家利益。而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刘承祐对一切干涉世俗权力、威胁君主统治的神教都是这种反应。

    “你是怕引狼入室?”刘皇帝一语点破仆勒的心思。

    仆勒点了点头,叹道:“然而,近处的强援,也唯有黑汗、于阗了,外臣东行前曾劝过可汗,如非必要,切不可引黑汗军队东进!”

    说着,仆勒扑倒在地,向刘皇帝叩请:“回鹘自古与中原通好,更仰慕大汉之强盛,陛下之威严,恳请陛下发大慈悲心,发兵西进,拯救西域百姓。倘能如此,西州愿永为大汉藩属,往来不绝,岁贡不断!”

    听其所请,刘承祐眉头不由挑了挑,打量着此人,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这么干巴巴的几句话,就想让他兵发西域,救援回鹘?

    不提此事的难易程度,过了这么久,西州回鹘是否还尚存都是未知数。

    或许是察觉了刘皇帝的心思,赵匡胤说话了,问:“我有一事不解,还请使者解惑!”

    看着仆勒,赵匡胤说道:“辽军西征,你们有更多的兵马,且坐拥坚城,又有天山之险,这样的情况下,区区七个月,就让以骑兵为主的辽军攻破了都城。使者远来,如今又是七个月过去了,又如何能够凭借一座龟兹城抵挡辽军兵锋?

    即便大汉发兵,遥遥三千里,从准备到发兵,也需一两个月,等抵至西域,怕也是半载过去,你国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第50章 下定决心

    “攻守之势,生死存亡之道,岂能因你个人意愿而定?”听仆勒之言,李处耘则不客气地说道:“如你所言,以高昌都邑之固,尚且难缨契丹兵锋,丧师失地,弃国而逃,而今仅凭区区一座六龟兹城,如何这般自信,能久持下去?以我看来,眼下龟兹城是否得保,尚不得知,或许你回鹘君臣,已为契丹人的俘虏了!”

    李处耘之言,并不客气,甚至带有少许的蔑视,那强势的姿态,让仆勒有些不适。这与刘皇帝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皇帝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李处耘的攻击性则更强些。

    迎着大汉君臣的目光,仆勒强行稳住心绪,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外臣所言,并非个人妄想,所倚仗的理由,一共有四!”

    “哦!说来听听!”刘皇帝有点感兴趣了。

    拱手躬身一礼,仆勒缓缓道来:“第一,契丹人悍然西征,偷袭我国,虽靠着阴谋偷袭,占我城池,杀我军民,但我国上下君臣,皆视其为仇敌,立志坚决抵抗,绝不妥协,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第二,契丹人远来,鏖兵境内一年多,虽取得了一些战果,但长期作战,兵马疲惫,前后军力也有不少损伤,其军势也只会越来越弱,久战下去,未必能坚持更长时间;

    第三,高昌城虽破,但龟兹地区仍保留了不少实力,龟兹城虽不如高昌广固,却仍可据守,军马粮草,仍可坚持。而西北面的轮台地区,尚存军民十数万,这些都是反攻的实力;

    第四,契丹入寇以来,残杀性命,掠夺财货,犯下滔天罪行,国内军民闻之,无不愤慨。我国有百万部民,可汗也已经遣使鼓动诸城镇部落军民抗击契丹人。其军战力虽强,但军力也就三两万人,只会越打越少,终有一日,能够将之驱逐!”

    仆勒滔滔不绝,将西州回鹘在持久战方面的优势一一数来,并且越说越自信,勾画出一个西域抗战的发展局面,并且指出,最终的胜利者会是他们回鹘。

    然而,大汉君臣岂能轻易为这些表象所惑,李处耘淡淡然地发一问:“如来使所说,西域局势虽然堪忧,却也未至危亡之时,既自信御敌之策,又何必四面求援,又何需大汉发兵远救?”

    一句话,说得仆勒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回味自己所说的话,有种抽自己两巴掌的冲动,明明是解答自信坚守的问题,怎么说着说着便变成了驱逐契丹了。

    吹大的牛皮,被当面戳破,仆勒的脸也不禁有些发热了。见其喏喏不得言,刘皇帝微微一笑,看着他,说:“朕观你颇有见识,也具辩才,一路走来,历经艰险,犹不忘使命,也算是一良才。待在西州实在可惜了,可愿意在朝廷为官,为大汉效力?”

    面对刘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招揽,仆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一张还算英武的面庞上,露出激动之色,拜道:“大汉乃中土天朝,陛下亦是天可汗,臣得陛下厚爱,是臣几世修得的福分,自当效忠。只是故乡如今惨遭侵略,家人同胞饱受蹂躏,臣每思至此,肝肠痛断,不能自持,若得因大汉天兵西向,拯救乡土,臣愿以死相报!”

    这一番话,仆勒倒也流露出一番真挚的感情,刘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说道:“西州远在数千里之外,纵朕有意插手,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你之所请,事关军国大略,还需慎重,也当由朝廷讨论,听取众人的意见,朕也不能独自裁定。这样,你暂且在东京住下,待朝廷商讨出一个结果,再与你一个答复!”

    刘皇帝这话,虽有些敷衍,但也算给此人一个面子了。闻言,仆勒又哪敢再固请,当即拜倒称是。

    待仆勒退下,殿中就这剩下刘家父子与赵、李二人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方才所得,刘承祐环视三人一圈,目光落在太子刘旸身上:“二郎,西州的情况你也听了,对于辽军西征之事,有何想法?”

    哪怕年纪尚轻,但经过多年的锻炼,刘旸如今也越发沉稳了,举止得体,人皆道有人君之像。被叫来陪驾,也一直端坐,竖耳倾听,虽未发一言,但面上没有一点烦躁之意,安安静静地做着一个美男子。当然,从当初刘皇帝北伐时他监国时起,这样的耐性就已经开始磨炼了。

    论机敏,或许刘旸不如刘昉、刘煦、刘晞乃至五皇子刘昀,甚至有些后知后觉,但他让刘皇帝感到满意的是这种性格背后,表现出的慎思笃行。

    此时也一样,面对刘皇帝之问,刘旸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方才拱手大道:“臣有些疑惑,辽军仅以三两万偏师西进,翻跋金山,逾越流沙,可谓劳师远征,回鹘既有百万之众,又有城池依托,为何抵御得如此辛苦,不足一年的时间,竟致大半国土沦丧?若说契丹军强,臣也不相信强到如此地步,且诸公皆言,契丹此次西征,所遣将士,并未有多少精锐……”

    对于刘旸的问题,刘皇帝露出了满意的色彩,他喜欢看到自己的继任者,能够有此类思考,哪怕想不通。

    微微一笑,刘皇帝看向赵匡胤,道:“赵卿,你是当年的北伐大将,同契丹人交过手,可能给太子释疑?”

    对此,赵匡胤自然是乐得发表意见了,拱手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陛下,殿下。臣以为,西域战局进展到如今的地步,不过两方面的原因。

    其一,辽军虽然远征,但准备充足,且所遣是人,观耶律斜轸用兵,正奇结合,目的明确,扬长避短;

    其二,则是回鹘人反应迟钝,辽军西进,早有示警而轻慢大意,临战之际,又昏招迭出,自缚手脚,不能发挥其优势,而为辽军牵制,以致空有百万之众,不能善加利用,到此危亡境地。”

    “明白了吗?”刘承祐问刘旸。

    刘旸微锁着眉头,又想了想,方才送展眉头,朝着赵匡胤一礼:“多谢荣国公赐教!”

    赵匡胤赶忙道:“殿下客气了!”

    轻吁了一口气,刘皇帝再问三人:“对西域之事,该如何应对?”

    还是让刘旸先说,刘旸又想了想,试探着表露看法:“臣以为,如陛下所言,西域距离大汉太远了,中间又隔着河西走廊,归义军归附之事,尚未解决,甘州回鹘又阻于途中,发兵救援,不可取!”

    又看向赵匡胤,赵匡胤点头,对刘旸的话表示认同:“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西域之事,终究不是眼下大汉所能顾及的地方,不论西州回鹘能否守住,大汉都无必要在此事上浪费兵马钱粮!”

    李处耘的态度则更加明确了,向刘皇帝请道:“陛下,臣因为,契丹肆虐西域,其影响已然波及河西,当趁此机会,一举解决甘州回鹘,待河西问题一解决,再面对西北事务,大汉则进可攻,退可守,掌握主动!”

    “你们觉得,该西进了吗?”

    “时局至此,该当决断!”李处耘肯定地答道。

    嘴角稍微扯动了一下,刘皇帝坐直了身子,淡淡道:“看来,是该考虑西进了!”

    事实上,从收到柴荣的奏章时起,刘皇帝心中就已经定议了。

    第51章 诏令西进

    在刘皇帝与大汉高层原本的计划中,帝国至少要花费三年的时间来调整国策,梳理内政,实现南北真正的统一,修复半个多世纪造成的裂痕。

    而在这个过程中,国内的事务才是重点,对于周边事务,则暂且按捺住,维持当下的局面,至于对外用兵,则更该慎之又慎。

    不过,事物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才一年的时间,就偏离了原本既定的路线。当然,对于类似的情况,自刘皇帝登基以来,也已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因此,及时调整战略,虽有些顾忌,却也无法影响最终决定。

    对于开启西进战略,诸部司公卿大臣中,除了窦仪之外,基本都是持同意态度的,窦仪有些顽固的地方,还在于固执地认为,国策不宜轻改。

    当然,反对无效。一直以来,当刘皇帝下定决心要做某事之时,就少有人能够阻止,在军国大事方面,更是从来没人劝阻成功过。更何况此次,得到了魏仁溥、赵匡胤、李处耘等重臣的支持。

    关于目前启动西进,毫不避讳地讲,是受了西域局势的影响。刘皇帝当然希望,辽军能够陷入西域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甚至同那黑汗王朝对上,然而若坐观成败,那则是自陷被动。

    就此前的战况来看,辽军已经在西域取得了堪称辉煌的战绩,并且,通过北边的一些细作、密探传回的消息,大量的财富、牲畜、奴隶已经在向东转移,回输契丹国内。而辽帝耶律璟也几次西狩,名义上是巡视狩猎,实际上却是在给西征的辽军背后支持,并享受胜利的果实。

    辽国这两年,最明显的变化,便是统治重心似乎有西移的迹象,加强了对草原的关注与重视,这大概也是西征带来的影响吧。

    而对大汉来说,无法影响到西域局势,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更可虑的是,如果让辽国最终征服了西域,而大汉却无所作为,在河西仍未解决的情况下,那大汉西北的局面可就不乐观了。

    别看使者仆勒言辞凿凿,说回鹘君臣坚决抵抗,回鹘仍有实力,西州百姓深恨契丹人,但就他们此前的表现来看,刘皇帝对其能够抵挡住辽军吞并,根本不抱信心。

    甘州回鹘是块梗阻,定难军与党项人问题也没解决,如果这三方最终勾搭在一起,那西北可就有糜烂的风险了。

    因此,局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又有归义军来附,西进又是军心所向,刘皇帝也断没有放弃的可能。

    至于甘州回鹘,双方虽然仍保持着“友好往来”,但从各方面的征兆,都体现出一点,两国的蜜月期已经过去了,从大汉统一南方开始。

    开宝二年(964年),正月大朝,同以往无异,刘皇帝高坐龙廷,接受众臣以及诸国使节的朝贺以及诸道州进献奏报。

    散朝之后,刘皇帝连冕服都未更换,便召魏仁溥、王溥、赵匡胤,一起来到枢密院。

    君臣落座,奉茶完毕,刘承祐一摆手,直接向李处耘示意:“西进军事如何安排的,同诸卿讲讲吧!”

    “是!”李处耘也不客气,多年的枢相生涯下来,李处耘也是越发自如了,身份资历上的薄弱,也随着时间的沉淀而不再成为他为人诟病的短板。

    两名属吏将河西全图推至堂间,比照着地图,禀述道:“陛下,诸公!经过枢密院商讨,再考虑到甘州回鹘的情况,以为收复河西,不需派大兵,遣一偏师即可。

    初步拟定,以兰、凉、灵三州及诸镇戍卒为主,再征调吐蕃、诸羌五千骑,合两万步骑西进,攻略甘州,再以归义军之众东进肃州,东西对进,两面夹击!”

    “两万步骑!”刘皇帝沉吟,问道“兵力是否薄弱了,回鹘毕竟有二三十万众!”

    一直以来,刘皇帝用兵,都喜欢以大势压迫,往往颇有成效,以至于,动兵不多了,反而有点不踏实了。

    感受到皇帝的顾虑,李处耘道:“甘州回鹘人虽众,但其心不齐,其部族多有与朝廷交通者。且其所倚仗者,不过删丹、甘州、肃州三城,迂回空间不足,只要专注其要害,指挥有方,两万步骑足以!”

    “辽军以两三万骑,能大破西域,如秋风席卷落叶,我大汉雄师,亦能成功克定甘肃!”李处耘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着自信爆棚的话。

    “还是当自陇右、关内,增派些兵马,加强边州防御,以策完全!”刘承祐想了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