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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514节

    不过,心中浮现出少许的疑惑,然而稍微想了想,考虑到君臣之间的谈论,反应过来了,这是让自己给王全斌带话了。

    第5章 王朴走了

    乾祐十五年,虽然缓慢,虽然漫长,但终究是过去,元旦日,已经有近三个月没举行过正式朝会的刘皇帝,以一个振奋的姿态,出现在所有朝官面前,大汉也正式迎来开宝元年。

    朝会规模隆重,但极为简洁,刘皇帝只发表了一番新年致辞,简单地总结了下大汉的发展成绩,并正式宣布了三件大事。

    其一,改元开宝;

    其二,于二月七日举行“开宝大典”,举国欢庆,论功行赏,策勋赐爵;

    其三,诏令下,开宝元年以前,天下所有道州百姓所欠租税,一概免除!

    以上三则,基本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至是在大朝会上宣布出来。第二条让大汉的功臣们既期待又紧张,第三条则是针对百姓的施恩。在过去,遇到天灾抑或其他什么特殊情况,以致粮食减少乃至抛荒,朝廷一般都行免税或者减税的政策,或者干脆停征,来年再补缴。

    但是,到了新年,地方官府往往以征收当年两税为主,至于过去的,能缴则缴,不能缴则拖下去。如此以来,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下,大汉各州百姓的欠税也就多了,到如今,或许连各地方官府都不知道具体的拖欠情况了。

    但不管如何,全国各地加起来,也必定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如今被刘皇帝一纸诏书免除了,可以想见,那些朴实的百姓们,会多么喜悦。

    虽然以如今大汉的社会环境,欠国家的钱,相对之下压力并不那么大,但是能被免除,绝对是一份恩泽。因此,在新的一年里,或许百姓们纳税的积极性都会提高几分。

    另外一方面,新收取的两江、岭南、漳泉乃至两浙,同样享受这份恩典,这也是通过此政策,进一步向新纳入大汉统治的百姓显示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关于此事,在讨论之时,三司使雷德骧还提出了反对意见,毕竟是管钱袋子的人,在钱税进出方面,尤其敏感,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国家因之将减少大量税收。

    然而,新任的户部尚书王溥只问了一句:要将那些拖欠了数年乃至十数年,分散于大汉诸道州的旧税收上来,朝廷与各地官府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代价,将之收上来?

    从地方上入京任职的官员就是不一样,王溥也更能体会刘皇帝的用心,自然是大加赞成。刘皇帝对此也颇为赞赏,于是,此事的通过,毫无疑问。不过,雷德骧看王溥,就有些不顺眼了,总觉得,户部尚书只是一个跳板,皇帝随时可能用王溥来替代自己。

    或许是刘皇帝的用意太明显,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场三司的内部斗争,悄然展开了……

    开春之后,刘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走动也渐渐增多了,自皇后以下,轮流临幸,到上元节前,刘皇帝又在坤明殿夜宿了。这一轮下来,精力之发泄出来了,腰子却有些受不了了……

    汉宫的气氛已经愈加轻松喜庆了,清晨,刘皇帝与符后用着早膳,不动声色,以一个自然的姿势扶了扶腰,对大符说道:“对了,刘旸、刘煦兄弟俩快到京了,应该赶得上明日的家宴!”

    闻言,大符却不禁发出一种感慨:“这么多年了,刘旸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这么久!”

    听其感慨,刘承祐道:“雏鹰展翅,总需要给他单飞的机会,这一次,他在江南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刘皇帝这话,似乎是专门说给大符听的,小心地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其玉容间露出一抹笑意,刘承祐也轻松地笑笑,继续说:“本来还打算让他们在江宁多待一些时间,只是,如果上元家宴两个孙儿都不在,我怕没法和太后交代啊……

    大符美眸打量了刘皇帝两眼,明亮的眸子仿佛也带着笑意,问道:“难道官家就不想念他们?”

    “我既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顾念自己儿子。”刘承祐故作姿态,这么答道。

    然而,对他的儿子们,尤其还有关乎国本的太子,刘皇帝岂能不关心,不想念?

    “陛下!”回崇政殿的途中,见到匆匆而来的吕胤:“臣参见陛下?”

    刘承祐略显意外地看着吕胤,眉头微皱;“发生了何事?如此急切,劳你亲自来报?”

    吕胤稍微平息了下呼吸,禀道:“王文伯公府上来报,王公快不行了!”

    闻之,刘皇帝原本还是轻松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直接挥手,肃声吩咐道:“备驾!出宫!”

    “是!”成为皇帝身边的近侍,喦脱眼力劲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不敢怠慢,赶忙应道。

    在近一年的时间中,王朴的病时有反复,好时几乎痊愈,差时几近垂危,离不开药罐,苦苦熬着,熬了这近一年的时间。然而,熬过了凛冬,挺过了严寒,没曾想,大地回春了,人却终于挺不住了。

    这是刘皇帝这一年中第四次踏足王朴府上,似乎就预示着不好的兆头,整个府邸之中,已然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的,空气中似乎都酝酿着哀伤。

    等刘承祐见到王朴时,场面有些令他诧异,没有汤药味,房间很干净,空气很清新,王朴换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只是一脸的病容完全难以掩饰,几乎瘫倒在一架软椅间,眼见着时日不多了。

    其四个儿子,王侁、王僎、王备、王偃,加上王氏家人,都跪在一旁。当刘承祐踏入堂间时,王侁语气沉重地拜迎:“陛下!”

    没有搭理他,刘承祐径直上前,走到王朴身前,完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贤臣。

    刘皇帝双眼顿时忍不住泛红了,心中的怜悯之情大涨,而见到刘承祐,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朴苍老面容闪过一抹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他赶忙蹲下身体,握着一只已经消瘦到只剩枯骨的手,很凉,冰凉……

    “王卿!”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刘皇帝那颗刚强冷硬的心,难得地有些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

    情绪是能感染与传导的,王朴显然是体会到了,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间,竟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老眼尤其明亮,颤着嘴唇,努力地说道:“陛下,臣无憾!”

    迎着他的目光,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卿无忧后事!”

    闻言,王朴又动了动嘴唇,看其口型,像是在道谢,却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第6章 遗奏十条

    堂间,哭声大作,刘皇帝仍蹲着身体,平静地注释着已然没了气息的王朴,一股名为悲怆的情绪,在心胸之间堆积、酝酿。王朴走得很安详,甚至可以说,是种解脱。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刘承祐将王朴的手轻轻地放到腹上,站起身来,蹲久了的缘故,头脑感到一阵眩晕,身形摇晃吓了喦脱一大跳,赶忙搀住,紧张地关心道:“官家!”

    缓了缓,刘承祐抑制住心头的悲伤,摆脱喦脱的搀扶,再看了眼王朴的遗容,转身走到满脸悲切的王侁面前停下脚步,吩咐道:“好生料理你父后事!”

    “是!”王侁是涕泗横流。

    怀着一悲痛的心情,离开王府,脚步沉重而缓慢,随着步伐,面上的悲伤之情也逐渐外露。这些年来,刘皇帝经历了太多贤臣良将的离世,也有不少令他感怀的人,高行周、折从阮、赵晖、景范……

    但不得不说的是,从没有一个比王朴之逝,更让刘皇帝觉得感伤。说句不孝的话,当年高祖刘知远驾崩时,他都没有如此哀伤与不舍。

    “传朕口谕,王朴身前之功名、德行,该当有个定论,由魏相公负责。让薛居正,亲自给王朴作传,书写神道碑文!”登车回宫之前,刘承祐对喦脱吩咐着。

    “陛下!”吕胤赶了上来,双手捧着一道文书。注意到刘皇帝的目光,吕胤主动禀道:“这是王侁代呈,王公辞世前的遗表!”

    闻言,刘皇帝直接探手接过,并吩咐着:“回宫!”

    宽大的御驾,在大内侍卫们紧密的保护下,返皇城而去,仪仗威严,气氛肃穆。銮驾内,微靠着车厢,刘承祐打开王朴遗表,默默地阅读着。

    在这篇遗奏中,王朴没有一字一句,提自己身前功劳与身后之名,所考虑的,仍是大汉,仍旧是朝廷,仍是天下子民。王朴首先肯定了乾祐十五年所取得的成就,然后就开始对刘皇帝示警了,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乾祐之治,虽然天下向安,趋于治世,但终究还是乱世,还是一个平定天下的过程,而南北一统之后,不论治国、治兵、治民,政策上都需有所更改,乾祐时期的政策方针需要根据时局变迁、人心变化,加以调整。

    可以说,王朴思路与意识,是与刘皇帝一致的。具体的治国之策,王朴没提,用他的话来讲,朝中贤才干吏甚多,只要善加委用,必定能治理好大汉。

    最后,对于大汉所存在的问题,王朴倒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

    其一,冗官冗员问题,朝廷上下,中枢地方,所养闲差太多,人员臃肿,既费国家钱粮,也阻碍行政效率;

    其二,税制问题,承袭自中唐的两税法,虽然推行了两百年,但其所带来的问题已经很突出了,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而贫富分担税收的原则却难以贯彻落实,如果不加以改革调整,开源节流,终有一日,国家财政将积贫;

    其三,官营产业问题,朝廷官营所涉过广,民间怨言颇多,当适当开放酒、糖等产业,与民自由;

    其四,功臣问题,赏赐过重,待遇过优,勋臣过多,勋爵体系混乱,如不加调整,这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

    其五,土地问题,朝廷虽然制定了一些抑制兼并的政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要不禁止土地的自由买卖,随着人口激增,社会矛盾必然会爆发出来,大汉勋贵、官僚广置土地者甚众,不可不虑;

    其六,官制问题,从中央到地方,矛盾处甚多,权责不明处也不少,需要做一次整体梳理,官吏的选拔、教育、培养制度,还当进一步完善;

    其七,开边问题,当下国家当以休养生息,发展国力为主,对外用兵,当谨慎为之,不要好大喜功,盲目扩张;

    其八,黄汴淮水患问题,水务河工,务必重视;

    其九,南方问题,南方尤其是江浙,已为朝廷最主要的财税之地,务必更除旧弊;

    其十,都城问题,开封当南北要冲,是南北联系的枢纽,且朝廷深根于此,不宜贸然迁都。

    “身处病榻,犹不忘忧国,心怀天下事,有这样的臣子,是我荣幸!”收起这份遗奏,刘承祐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只可惜,上天不仁,夺此良臣,殊为可惜!”

    总的而言,王朴所奏十条,涉及到目前大汉的方方面面,有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有些刘皇帝已经着手在调整了,大部分还是很中他意的。因此,对这份遗奏,刘皇帝感慨之余,也尤为重视。

    除此十条之外,王朴只在最后向刘皇帝提醒了一下,大意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除了长子王侁外,都没什么突出的才干,而王侁性鄙,不堪为良臣,不要因为他这个已逝之人,过于重用提拔他……

    对于王朴这样的臣子,对他的离逝,刘承祐的内心,除了悲伤不舍之外,更增一种感动之情。虽然,在乾祐年的十五载中,王朴并不是久居中枢,宰执天下的人物,没有那么多赫赫功名,崇高威望,甚至屡次为人所攻讦,但他的作为,他对大汉的忠诚与成绩,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大汉扫平天下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大臣,必有王朴一席之地。

    到其逝世为止的表现来看,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皇帝抱有这样的心态,去看待、评价王朴时,国家对于王朴自然是格外尊崇。追封太师、侍中,加特进,爵赐兖国公,给王朴的定谥,也是文臣最高等级的文贞。

    在朝廷梳理乾祐功臣的当下,王朴算是第一个被“盖棺定论”的。

    刘皇帝宣布,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连上元节当日的家宴,都简单地过了,对于回京的太子与皇长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不过,在给王朴治丧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刘皇帝心里略感别扭。原因无他,王侁将丧事搞得太隆重了,隆重得让刘皇帝觉得,有些玷污了王朴的名声,不过,他终究没对此事发表别的看法,毕竟你前者还对王朴表以最崇高的礼敬,如果只因为其后人在丧事的规模上搞得隆重了些,便出言申斥乃至谴责,那也不妥。

    因此,该给王朴的待遇,刘皇帝还是一点不吝啬的,除了以上尊荣外,还以王侁袭其爵,给其加官。同时,这样的决定,也给许多文武功臣吃了颗定心丸,毕竟因为前者重定功臣爵禄的诏书,可引起了一阵波澜。

    王朴的后事,至少证明,皇帝不会苛待功臣。

    第7章 风波

    开封南城,安平坊,亳国公府。

    开封是京师,权贵众多,但权贵也是分等级的,也是要看权力,看圣眷的,而这近几年中,在朝中声望最隆、地位最显赫的少数人中,就有亳国公赵匡胤。

    赵匡胤除了军事才干出众,功劳扎实,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与柴荣并称“柴赵”,是大汉军政系统中份量不轻的角色。其为人豪迈,坦荡大方,不拘小节,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不错,素得人心,除了军政上的官员,一些豪杰之士也多慕名来访。

    当然,赵匡胤的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当发现自家门庭若市,往来拉关系、走门路的官员将吏增多之后,果断低调了下来。冠盖云集、万人称颂,固然能够满足虚荣心,但未必是福,那时候乱赵匡胤便觉得不踏实了,于是果断吩咐门人,闲杂人等,一概拒接,也不怕得罪人,若有公事,自有衙署,若为私事,则赵门难入。

    消息传开之后,还在京中引发过一阵议论,传入皇帝耳中,也只是笑了笑,赞赵匡胤的见识与气度。

    不过,也不是完全闭门谢客,一些亲戚、战友、袍泽、旧部,平日里联系联系,交际一番,该做还是做的,并且做得坦然。

    党同,不论在军还是在政,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人情如此,环境如此,早年在刘皇帝位置做得不稳的时候,是深恶痛绝,从苏逢吉到史弘肇再到杨邠,都是他打击的目标。不过后来,随着帝位的稳固,观念也就逐渐扭转了,想要禁“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该努力的,是在反营私,反伐异上。

    此时的亳国公府上,却是有些热闹,赵匡胤设宴于此,款待上门的宾客,宾客之中,基本都是武人,如党进、韩令坤、李继勋等,不是多年袍泽,就是故交好友,抑或是意气相投者。这些人,如今也都算是朝廷中的重要将领了,都是有战功在身的。

    平日里,也少不了的交际来往,但像这样集中在一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有鉴于此,赵匡胤是大开中门,于正堂宴请他们,任人观看,以示坦荡。

    春寒料峭,亳国公府正堂上,却是热闹一片,气氛尤其高涨。府上的仆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断往案上添置着食物、菜肴、酒水,公府豢养的乐工、舞姬也都纵情表演。

    赵匡胤是好酒之人,这是朝野尽数知的事情,并且,一喝还都到喝醉为止。因此,在这公府宴席上,最不缺,也最不能缺的就是美酒佳酿。

    为了招待袍泽、好友,甚至把皇帝所赐的御酒,以及酒窖中的一些陈年佳酿全都起出来了,与众同享。一碗一碗地干,喝得热火朝天,按赵匡胤的意思,难得聚在一块儿,当好生招待,有什么话,待喝足,喝痛快了再说……

    一直到宴至酣时,党进忽然放下了酒杯,长叹了一口气。既是醉意浮面,也有故作姿态,见其状,赵匡胤把手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闷掉,擦了擦嘴,微微一笑,问道:“党兄,何故叹息啊?莫非我家的酒水不够美味?”

    闻问,党进说道:“赵枢密家的酒,自然是佳酿,饮之可口。我是在后悔,去岁没有叩首于陛前,请求从征平南,再立一些战功啊!”

    听他这么说,赵匡胤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道:“而今平南大军都陆续凯旋了,如何提起此事了?你党巡检,偌大的名声,还贪图那少许功绩?”

    党进这才说道:“非我贪功,只恐旧功久远,被人遗忘了!”

    党进此言中隐指之事,在座之人,基本都明白怎么回事。赵匡胤呢心里实则也清楚,只是嘴里还是轻笑着,安慰道:“这么多年以来,朝廷何曾薄待过功臣,你这是多虑了?”

    闻言,党进这下,也把话说开了:“枢密功高,有多受陛下倚重,自当在乾祐功臣前列。只是我们这些人,泯然众人,只怕经那些宰臣一番清算,我们的战功还剩几分?就是不知道,到最后,我这个侯爵,还能不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