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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244节

    随着汉军对南唐沿江州县侵攻愈急,唐使孙晟,匆匆北上,忙来觐见。寿春衙堂,刘承祐接见之,没有大摆排场,只数名近臣、将使相伴。

    堂间,北汉君臣,意态轻松,唐使孙晟,虽则故作从容,但俨处弱势,绷紧的表情诉说着他内心的沉重。

    “免礼!”刘承祐微摆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孙晟,说道:“两国交兵,战事正酣,如仇如寇。李璟遣你北来,所为何事?”

    “禀陛下,臣奉君命,是为两国军民之安平,罢兵议和而来!”孙晟应道。

    “哦!”刘承祐淡淡道:“原是为求和而来啊!”

    “禀陛下,是议和!”孙晟重音,更正了一下刘承祐的说法。

    刘承祐云淡风轻地一摆手,道:“求和也好,议和也罢,总归是向朕讨饶来了吧。”

    伸手,中食二指勾动了几下,示意张德钧将李璟上国书呈上,翻阅的同时,孙晟略述道:“交兵以来,两国军民,深受其苦,为解黎庶于水深火热,还百姓与太平,只要陛下愿意撤军,大唐皇帝愿陈兄事,永奉邻欢,必当岁陈山泽之利,少助军旅之需。虔俟报章,以答高命,道途朝坦,礼币岁行……”

    一封国书,洋洋千余字,显然出自南唐词臣之手,尽陈其情,抒其意,姿态方得挺低,字里列间,诸多哀告,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不过,刘承祐看得,还是比较吃力的,费了点时间,方才阅完,将之传示与众臣:“诸卿也都看看此书,论做文章,果真伪唐君臣所长啊!”

    “臣且欣赏一番,是何等大作!”陶谷笑眯眯地,接过。

    见北汉君臣这番骄矜的姿态,底下的孙晟有些受不了了,面上羞愤色显,高声道:“臣奉书而来,进肺腑之言,坦诚所请,允与不允,自在陛下一心之间,何以如此折辱于我朝?”

    看孙晟这炸毛的模样,刘承祐不禁讶然,又打量了他几眼,语气莫名地说道:“朕听闻,唐廷朝堂,首倡和议者,正是孙公啊!”

    闻言,孙晟不屑一笑,昂首应道:“臣提议弭兵罢战,是为两国百万军民请命,欲使其摆脱刀兵之苦痛,烽火之戕害。陛下如以此而认为,臣心存软弱,惧于汉师,呵呵……”

    “听孙公之言,真是堂正浩然,大公无私啊!”见其状,刘承祐兴致更盛,淡淡感慨着,旋即语气转厉,说:“朕率师数十万南下,所向披靡,唐军屡战屡败,望风而降,淮南军民无有不见汉旗而胆颤者。孙公,当真不惧?”

    面对汉帝的威胁,孙晟意气激扬,哈哈大笑两声,道:“纵斧钺加身,又有何惧?陛下自恃强兵,威风凛凛,能杀人,能惧人,却不能服人。臣虽只一暮年书生,既不能上马指挥,也不能提刀厮杀,但手持三尺利剑,横剑自刎,血溅三尺,以全名节,以尽王事,以抗强凶,还不难做到!”

    “大胆!”

    “放肆!”

    堂间,听孙晟这一番狂言,刘承祐的臣僚附庸们,顿时对其怒目而视。

    刘承祐心性使然,没有太大反应,迎视着孙晟,但见这唐臣,傲然而立,神情慨然之状,面上不由流露出少许古怪之色。此景此景,自己怎么都像故事里的反派,而孙晟俨然成了不惧强权、坚贞不屈的主角。

    晃了晃脑袋,摒弃那点杂念,刘承祐挥手止住臣子,看着孙晟,平静地说道:“李璟求和之议,朕已明悉。然而,大汉数十万军南下,四月之征伐,将士役夫,损伤颇多,帑藏靡费,何止亿万。

    如此大的代价,就为了你们少助军需?为了你们岁贡之利?一句愿陈兄事,永奉邻欢,便想要朕撤军?当朕可欺吗?

    朕若允之,何以向南征数十万将士交代?何以向治下数百万百姓交代?”

    “陛下如何,方肯尽还卒乘?”孙晟直接问道。

    刘承祐答之:“不是朕要如何,是尔等欲如何!”

    “军国大事,不是你孙公北来,奉上一册国书,卖弄一番三寸之舌,便能功成的!”指着复呈于案上的书文,刘承祐直接道:“若仅以此言,朕可以很明确地答复于你,不允!”

    “还望陛下三思!”孙晟闻言色变,拱手道:“大唐虽遭败绩,但犹有江淮数百万民,有兵卒十数万,有长江舟师横断大江。汉兵纵使强悍,举国同仇,共抗时艰,结局如何,未可测也!”

    “败师丧地之国,何以口出狂言,威胁于朕?”刘承祐说。

    孙晟则不卑不亢地道:“臣只实言述之!”

    “呵呵……”刘承祐笑了:“以孙公之意气,可真不适合为使,尤其身负乞降之命!”

    “至于结果如何,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了!朕倒想要见识见识,伪唐举国同仇,能够迸发出多大的能量!”没有再听孙晟说话的意思,刘承祐直接吩咐道:“来人,将来使带下去休息,好生看护,勿生差池!”

    见汉帝态度,孙晟的表情比起初谒见时,要严肃多了,也难看多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貌似过于忘情了,此番使命,算是失败了,心中生起一股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情绪,同时也大感无力。自己的这番不屈与刚正,竟似戏说,任人摆看,至于那威胁,更似笑谈,汉帝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从汉帝的言谈态度中,已然能够看出其饕餮之欲,纵其有退兵之心,不付出大的代价,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孙晟有点刻意地没主动提及。

    “陛下,伪唐求和之意,不甚坚决啊!观那孙晟态度,只怕唐主,仍存顽抗之心!”陶谷说道。

    刘承祐则好生地思量几许,说道:“朕却不以为然。伪唐如今,何来的底气,再与我朝相抗?朕看此公,这番言态,除了性情使然之外,不免有试探朕的用心在里边!”

    陶谷自是人精,想了想,颔首表示同意:“如此说来,反倒证明,唐主却有求和之心,只是不明陛下态度,也不知,当以何等条件作为交换!”

    “将士们都休整地差不多了吧!”刘承祐突然转向陪见的王峻以及韩通。

    韩通直接道:“陛下,早已摩拳擦掌,就待诏令!”

    “传令,明日大军南下合肥!”刘承祐直接道。

    顿了下,又继续道:“传令慕容延钊,让他加强对沿江州县之攻略,让李璟好好看看,朕的态度!”

    “是!”王峻与韩通应命而去。

    “寿春这边,就暂时交与陶卿了!”刘承祐又看向陶谷。

    陶谷当即应道:“请陛下放心!”

    念及方才孙晟觐见之应对,刘承祐不禁叹道:“伪唐也不乏忠勇坚贞之将臣啊,南征以来,何敬洙、许文禛、郭廷渭、还有这孙晟,包括那皇甫晖,都是不可小觑之人!”

    听天子慨叹,陶谷则道:“纵有贤才,而主不善用,结果也只是明珠暗投,反受其害罢了!”

    “不过,李璟尚有此等臣子,由此观之,伪唐终究非卒灭之国啊!”刘承祐说道:“得尽快结束战争了!”

    “该急的,不当是陛下!”陶谷说道。

    刘承祐只是点点头。数十万大军长期逗留于淮南,靡费甚重,东京那边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国库日渐空虚。眼下,正处春耕时节,因此战,中原、淮北民力大耗,若再误了农时,引起连锁反应,接下来头疼的事,可就更多了。

    这段时间,不断有宰臣转呈的百官进表,建议刘承祐班师。事实上,若南唐拼命,抵死不和,北汉这边,也不可能真与之长期耗在这儿。

    更可能采取的做法,便是班师还朝,整顿兵马,还民与耕。淮南这边,则转攻为守,巩固既占之土地,消化胜利果实。

    但是,那是南唐顽抗到底的选择,能够一劳永逸,最好。毕竟,比起原历史,周世宗征唐,刘承祐之征,南唐败得更快、更彻底。

    第128章 二使携礼来

    虽然使命没有完成,在寿春歇了一夜,孙晟还是提出了返回金陵向李璟复命的请求,然后为刘承祐所拒绝。然后,孙晟发现自己已然被软禁,不过,明面上的说法,是成为汉帝的座上客,随御驾南下合肥。

    至于金陵那边如何答复,放还了一名随行官员,由其回去,向李璟复命。于是,两日之后,李璟在金陵收得悉的情况是,孙晟在汉帝面前,书生意气,出言不逊,触怒了汉帝,反惹得其兴怒师,彻底大举南下。

    这两日间,南唐之沿江地区,可谓处处示警,扬、泰、滁、和、舒、黄,无一处未有汉军征伐。其他地方暂不表,扬、滁、和三州,几乎直指金陵,尤其在汉军增兵南下后,南唐的江防戍堡、军镇,又丢失了不少。

    “朕用人不淑,遣孙晟北上议和,未曾想其性情刚烈,触怒汉帝,反惹其大军南下。”唐宫正殿,李璟哀声叹气的,扫着殿中的臣僚们:“仅慕容延钊等将,便使得沿江戍防,处处告急,而今北汉大军南下,如何能挡?朕当如何应对?”

    此时的殿中,并没有太多人,但眼下的政治诉求都一样,主和。韩熙载等人,这几日间,连连鼓噪串连,向李璟请命,希望他能矢志抗汉,坚持到底,勿与言和。将李璟惹得烦了,干脆闭而不见。

    “陛下,以臣之见,为今之计,只能再遣使者北上,面谒汉帝,以抒其怒,敬我和议之诚。”谏议大夫魏岑起身,回道。

    其言落,冯延巳起身,谨慎地说道:“陛下,以臣观之,汉帝之怒,只怕并非全为孙公所触怒。汉帝野心勃勃,贪欲如海,若不能满足其饕餮之心,只怕其断难撤军。我朝如欲和议,必须思虑好,当付出何等代价,方才能动汉帝之心!”

    冯延巳的话,说的直白,却也隐晦,有些事情,只能李璟自己来做。李璟,显然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看了冯延巳一眼,老脸沉得厉害。

    良久,怅然一叹,说道:“再遣使节,携厚礼北上,白于汉帝,就说朕愿称臣纳贡,并割光、寿、濠、泗、楚、海六州与汉,冀望其能罢兵!”

    说出这番诏意,不只是李璟,连在场的主和派大臣,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冯延巳等人,实则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作为弱势一方,主动议和,当然得付出大代价,但具体代价,还得皇帝自己考虑。若是由臣子代言,异日丧国辱权,皇帝后悔了,那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做下“万难”的决定,问题又来了,谁肯为使,李璟以此问之。群臣默然,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没人愿意出使,这不是个好差事,不说其他,孙晟可还被汉帝扣在北边了。

    见这干臣子反应,李璟忍不住怒了:“尔等食君禄,受国恩,难道就不肯为君父分忧吗?难道要朕,亲自北上,去向汉帝乞和?这丧国之约的屈辱,难道要让朕独自承受?”

    李璟这番话落,一干朝臣,仍就缄默不言,埋头装死。李璟神情愈急,这个时候,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站了出来,长身拜倒,眼含热泪,语气哽咽道:“臣愿替陛下,向江北走一趟!”

    有人主动,在场朝臣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松弛,李璟见状,也是红着双眼,降阶亲自扶起钟谟:“钟卿有使汉经历,北上必达使命,烦劳了!”

    钟谟叹了口气,咬牙道:“君有命,臣解其忧,请陛下放心!”

    “臣愿同钟侍郎一同前往!”这个时候,又有一臣站出,却是文理院学士李德明。

    见其一脸肃重,李璟心头这个感动啊,颇有种“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之感。不加多说,当即以钟谟、李德明为正副二使,火速携礼北上。

    在钟、李二人北发之后,李璟却收到了两封捷报。一封来自鄂州,武昌节度使刘仁赡上报,于长山寨击败入寇的湖南贼军,贼将王逵败走,歼敌三千卒。

    却是前番,被刘承祐封为武平军节度使的王逵,奉命协助北汉征唐,率朗州兵六千,进入鄂州境内。攻唐之长山寨,为刘仁赡率袭后,大败,折兵过半,狼狈逃回湖南。如此以来,从征南唐的两路友军,吴越与湖南,先后为唐军所败,事实证明,“友军”不足用。

    第二封,则来自燕王李弘冀,言将军言林仁肇,率舟师两千,突袭历阳汉寨,毁其寨,杀敌千余。没有提战损,战绩看起来也比较磕碜,但是这是近期以来,唐廷收到的直面汉军最好的战绩。

    万花丛中一点绿,格外扎眼。当然,要说对汉战绩最佳者,还得属盱眙的郭廷渭,哪怕守寿春的何敬洙也给汉军造成了不小伤亡,无人为之言说,消息也难传下。

    心知朝廷在推动议和之事,仍存不甘的南唐燕王李弘冀,以此事告朝廷,就是想给李璟与南唐朝廷提提气。告诉他们,依托江防,还是能与汉军扳扳手腕的。

    效果自然是有的,但这样的胜绩,份量太轻微了。事实上,闻两方捷报,李璟却是开怀了小片刻,也就小片刻,毕竟,大势难逆。甚至于,李璟还在担忧,林仁肇打这一仗,会不会激怒汉军,影响和议。

    不过,纵使情绪起伏,李璟还是对刘仁赡与林仁肇下诏褒奖,尤其是林仁肇,直接拔其为和州防御使、江北营屯使。

    合肥,刘承祐驾临于此,淮南行营移驻此地,就近督促各路汉军,对沿江州县的攻略。同时,刘承祐将铁骑、奉国、小底几军都派出去了,滁扬泰三州之地,汉军的力量有些不足,御前仅留了奉宸营及护圣两厢八千余卒卫护。

    湖南的奏报以及历阳之败,也几乎是同时呈于刘承祐案头。同样是历阳战报,汉军这边要详细地多,也真实地多。被林仁肇突袭,汉卒阵亡三百七十二,毁寨,屯于其间的粮一千五百石焚毁千石,前后击杀唐军四百余人。

    张永德向刘承祐上表,言他疏忽松懈,所以为唐军所趁,请刘承祐知罪。对此,刘承祐命人申饬了一番,同时告之,小败无碍,警醒则已。又降诏,通谕淮南诸路汉军,唐军犹有余勇,不得轻敌大意。

    至于王逵败于刘仁赡,刘承祐下令赏王逵一百匹交火丝绸,同时,只说了句,湖南将有变。

    湖南时下的局势,基本是王逵、周行逢那十兄弟各自分割权力,掌控军政,王逵势力最强,周行逢次之。而今王逵兵败,折兵三千,实力大损之下,“兄弟阋墙”,必然难免。

    当然,湖南的局势如何发展,此时的刘承祐,还顾不上。或者,也无意顾及,譬如鸡肋,食之无味,暂弃之,也没那么可惜……

    “金器千两,锦绮绫罗二千匹,御衣、犀带、茶茗、药物若干,另有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合肥城内,李昉朝刘承祐念着随唐使北来进献的礼单。

    “这才有求和的诚意嘛!从这份礼单就可以看出,伪唐还富裕着,手笔可不算小啊!”刘承祐接过礼单瞥了两眼,淡淡道:“牛押赴淮北,交由王朴处置,其余一概礼品,尽数赐与诸军将校,另派酒rou并那两千石酒,犒赏将士!”

    “是!”李昉应道,随即向刘承祐请示:“唐使钟谟与李德明,陛下何时接见?”

    眼珠子转了转,刘承祐抬指道:“先晾他们一晚,明早带他们去军营,让他们看我汉军演武。告诉李重进,让他好生给朕cao练,招待唐使,不要在外使面前,堕了我汉军威严!”

    几乎一下子明白了刘承祐的用意,李昉轻笑着应道:“遵命!”

    第129章 割地、称臣、纳贡

    翌日,临近中午时分,唐使钟谟、李德明终于被引到刘承祐面前,二者冠带齐整,只是面色发白。

    护圣军奉命演武,明显是领会到了刘承祐的意图,李重进与王彦升二将,除了正常的cao演之外,还自合肥监狱中,提了十几名死囚,换上唐军装扮,杀给钟、李二人看。不是没见过杀人,但面对汉军如此凶暴残忍之举,还是将二者吓住了。

    “臣钟谟(李德明)参见大汉皇帝陛下!”面对据案而坐的汉天子,两个人当即拜道。

    钟谟尚好些,李德明脸上则残留惊惧之色。犀利的目光,快速地自二者身上扫过,刘承祐看着钟谟,道:“钟侍郎,我们又见面了!”

    “得见陛下天颜,是外臣荣幸!”说着恭维的话,钟谟语气倒显得不卑不亢。

    能够感觉到,钟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怯场,刘承祐将目光落到李德明身上:“你就是李侍郎?”

    李德明抬头看了眼刘承祐,又迅速埋头:“正是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