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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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火烛……” 打更声隐隐传来,众人正奇怪,这鬼街哪里来的更夫? 范无救到底是胆子大,拔出长剑便准备头一个冲到街上去瞧瞧,“你们都跟在老子后面?” 他豪迈地大吼了一声,还未跨出卖rou的铺子,脚下的地面一阵轰隆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地面塌陷,众人的身体瞬间失重,直愣愣地往下坠。 “我caocaocao……” 范大将军这辈子就没这么点背过! 下落的过程中,众将士都发出惊吼声,越人同样眼前一黑,心中慌乱得很,但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我在,不必怕”,有人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抄住她的膝弯,将人稳稳当当地横抱在怀中,淡淡嘱咐道:“若是走散了,就唤我的名字,不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越人的双手下意识攀住那人的脖子,心田莫名一暖,杂乱无章的心跳让她说话都磕磕绊绊的,“你你……名字……我不知……” 她只知道这位生得极好看的公子姓顾。 那人答道:“顾惊鸿。” 四周的黑暗藏住了越人微红的脸颊,小声呢喃道:“记……记住了。” “你的名字。” “啊?” 她愣了一下,当即反应了过去,脱口道:“越人。” 噗通一声,众人似是落了地,除了顾惊鸿抱着越人,足尖轻点,安稳地落地,其余人皆是摔得哀嚎连连,所幸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见谁胳膊腿断了,至少范大将军已经精神地爬了起来,嘴边正不知问候着谁的祖宗十八代,骂得可凶了。 漆黑之中越人想从顾惊鸿怀里下去,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但某人依旧纹丝不动地抱着她,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乱摸乱动之下碰到了白衣硬挺的喉结,两人身子齐齐一僵。 白衣的声音顿时就变了,“别乱摸。” 越人欲哭无泪,“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天地良心啊大大的冤枉! 那清冷的人儿颠了颠轻如浮萍的怀中人,心道太清瘦了,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为什么这么怕我?” 貌似和他说话,每次都怕得直结巴。 越人吓得差点哭出来,结巴得更厉害了,“啊,我我……我没有怕你,我就是……就是……” 白衣向来性子寡淡,头一次咄咄地逼问道:“就是什么?” 越人低下头,一副蔫蔫的样子,语气里有些几分委屈巴巴的,“怂!” 范无救从衣袖里掏出火折子,折腾了半天才弄出点亮光,白衣恰巧借光看见怀中人怂包又惹人怜的一幕,极浅地弯了下嘴角,浅到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个笑容,可越人偷瞄他的时候注意到了,还没出息地看傻了。 白衣收敛了笑意,冷冷道:“你欠我一条命了。” “啊?” “记得要还。” 越人无比乖巧点头,“哦哦哦,还,我肯定还。” 另一边,范无救拿着火折子四下看了一圈,骂骂咧咧道:“这不还是方才那间卖rou的铺子吗?” 白衣将越人放下,拽到自己身后护住,冷淡道:“之前便说了,是幻境,亡灵执念所化,那只朱厌最后的执念消散了,卖rou铺子的幻相也就破了。” 范无救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一看,还真是,铺子里已不见腐烂的臭rou,只有一地白骨,也分不清是人还是魔兽的,倒是那只小朱厌的遗骸安然地趴在桌子上,瞧着孤凄可怜。 范无救摇头道:“哦,那现在是……” “现在我们真的入了长安街。” “啥狗屁玩意?何着老子折腾了半天,这才刚到长安街?” 顾惊鸿没理他,透过那扇被阴风吹得狂摇的门望向街道,街上依稀传来女子浅吟低唱的声音。 “长安笑,长安笑,有道风雨打芭蕉,思君不见使人老……长安笑,长安笑……” 范无救听了两句,面色有些古怪,他带头出了铺子,其余将士也鱼贯而出。越人是跟在顾惊鸿身后出来的,一踏出店门便见满街高挂的花灯如海,色彩斑斓的甚是绚烂,街上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众多,皆提着花灯攀谈着,但最惊悚的是所有人都没有脸! 好在众人一晚上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倒吸一口凉气后,皆硬着头皮在一群无脸怪中穿梭,朝桥头上唱戏的女子走去。 “啊!挤什么挤,撞到我了!” 一名没有脸的男子凶狠地朝越人吼到,越人一惊,对上那张五官模糊的白饼脸,道歉的话梗在喉咙里愣是没说出来。 白衣瞬间护到她身前,冷冷地扫了那无脸男一眼,那男人浑身一抖,嘀咕了几句脏话便走了。 范无救停在桥口,身后一群将士也是干瞪眼,并非他们不想上桥,而是这桥邪门得很,你往前走一步,整座桥往后挪一步。 顾惊鸿随后走到范无救身侧,望着瞧上那名华服高冠、红纱蒙面的女子,道:“长安街以前有桥吗?” 范无救脸有些阴沉,“十年前有,护城河的一条支流从这里经过,建造了一座极其精致的石桥,名唤于归,取意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喜结连理之意。” “没错,十年前这条长安街是原祈国男女私定终身的胜地,那桥上女子衣裳服饰有些像……” “咦,是大将军啊!” 桥上唱戏的女子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桥头一群阳气极重的大活人,款款转过身来,她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一身彩凤青罗裙流光溢彩,挽发的钗头凤更是巧夺天工,称得本就艳丽的俏佳人愈发倾国倾城,那是个举手投足都一派典雅高贵的女子,声音亦是宛如天籁。 “是大将军啊,今日边关大捷你不在宫中参加庆功宴,怎么也和我一样偷跑到这长安街来了?” 范无救被这话堵得心头一塞,脸色难看极了,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身后的将士都是一群青瓜蛋子,最大的也不过弱冠之年,倾城公主的名号也只是依稀听长辈们说过,但主帅都跪了,他们定没有站着的道理,哗啦跪了一片,心里却直打鼓。 倾城公主不是十年前病逝了吗? 女子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到了范无救身上,然后又远眺向城门的方向,紧握着琉璃灯的灯杆,声音透着nongnong的相思,“有道还没回来吗?观主派他去平定东海城的魔兽,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此话一出,顾惊鸿面色微变,“公主口中的有道是哪位?” 女子微微一笑,像是掺了蜜,“自然是无极道观的首席,我原祈最天资绝顶的修士,长孙有道。” 范无救气得起身,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大喝道:“公主殿下,您至今还惦念那薄情寡义的小人吗?” 一路上没啥存在的师兄突然哆哆嗦嗦站出来,不忿道:“大将军,当朝国师岂是你这种武夫能诋毁的!再说了,那是我师傅,你怎么能……” 师兄虽然是个遭人嫌的透明人,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就比如说现在,他这一句话不仅惹怒了火大的范无救,更让倾城公主神色剧变,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原本温和端庄的人儿刹那间周身的死气和杀意暴涨,墨发横飞,鲜红的指甲生生刺进石桥栏中,活脱脱一女鬼。 范无救:“……” 众将士:“……” 卧槽,好像活活揍死那嘴欠的小鸡仔! 此时越人无意间道了一句,“公主殿下不是人族吧!” 她注意到了公主额间精致的朱砂图腾,应该不是画的,倒像是与生俱来的。 倾城公主动作一滞,阴冷的目光扫向越人,“你看得出来?” 越人挠了挠头,不确定道:“重明吗?重明鸟,我在古书里看到过,一种很美丽高贵的鸟,美得一点都不像魔兽,倒像是神明的化身。” 倾城公主冷笑一声,“确实很美,化身成人之后更加美艳惊丽,不然我的父皇何以会娶一位魔兽为妻,一步一步将她捧上后位的宝座,利用她的法力开疆扩土,让原祈国日益强大,可惜世人终究对魔兽存在偏见。‘无心的畜生,凶残无情’就这样一句话,父皇便将我的母后活生生封死在棺材中,就因为这样一句话有道他……他……” 公主手中的琉璃灯烧起妖青色的火焰,于归桥下的河水也瞬间变成血红色,沸腾翻涌直冒泡。 倾城公主一手抓住桥栏,死死地望着河水,握着胸口,咬牙切齿道:“长孙有道,是他……是他劈开了我的心房,确定里面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后,便将我的尸体扔下于归桥沉河,命人将河水填平、修上街道,让我这里,在我们定情的长安街任千人踩万人踏!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公主开始胡言乱语,但众人从她疯癫的话语中倒是拼凑出一个当年的真相。 如今的原祈国德高望重的国师曾经也不过是无极道观的一个小修士,和公主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两人在长安街的于归桥上定下终身,以琉璃灯为信物,但倾城公主人如其名,美艳动人,又善歌舞,国宴之上一舞动天下,引得中原十国国主不惜动兵以迫美人下嫁,这才有了公主出征的佳话。 她凯旋而归的那一日,卸下戎装,换上罗裙步摇,心心念念地跑到于归桥等心上人外出历练归来,可等来却是穿心一剑,沉尸河底。 范无救大吼一声,“畜生!他怎么能如此禽兽不如!!” 一阵平地狂风卷过,长安街上的花灯和无脸人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凄凉萧瑟的街景。 “大将军是在骂我吗?” 那声音凉薄,还透着一股不招人喜欢的高高在上,只是随便一挥袖便破了长安街的迷障。 一名神情冷傲的灰衣道人从街头缓步走来,拂尘搭在臂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因为悟道修仙的缘故,面容不见老,反倒一派出尘俊逸的模样,这样的人确实长得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骨,怪不得能将倾城公主迷得神魂颠倒。不过,那双眼睛太刻薄了,看人如蝼蚁尘埃一般,轻蔑得很! 倾城公主目露喜色,急忙整理衣冠,记忆似乎又出现了错乱,笑吟吟道:“有道,你终于回来了,中原国主已悉数退兵,我们的婚事你不必担心……” 长孙有道神色冷冷的,“长安,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你竟然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哦,不对,你本就不是人,人与魔兽生下的孽障而已,早知道一剑杀不死你,我定然会多加几道咒法。” 倾城公主闻言神情大变,吃痛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哀嚎了半天,似乎终于恢复了神智,呃,不对,她记起一切恢复神智貌似更可怕。 越人不解嘟囔道:“长安?” 顾惊鸿将她挡在身后,警惕地提防着桥上人,低声道:“倾城只是公主的封号,长安是她的本名。” 越人闻言一愣,如此想想,这位公主似乎更惨了。 范无救一剑架在灰衣道人的脖子上,破口大骂道:“长孙小儿,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那是公主殿下,你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忘了自幼若没有公主殿下的照拂,你何以在无极道观出人头地!!!你就不怕我禀报陛下……” 长孙有道的手指轻轻在剑身上一弹,那剑顷刻便碎成了粉屑。 他讽刺道:“禀报什么?弑杀公主?你别忘了是陛下亲自宣布公主病逝的,还记得皇后娘娘是怎么死的吗?你觉得陛下会在乎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儿?” “你你你……” 桥头上倾城公主再度站起时周身魔气大增,背后生出火红的双翼,面目狰狞,眸红如血,似鬼似魔,但绝不是人。 她悲愤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无心,就因为我身上流淌着魔兽一族的血?” 男人淡漠道:“也不全是,杀你是我很早之前做的决定,只不过得知你不伦不类的身份后更恶心罢了。” “你说什么?” “世间情爱于大道有碍,所谓真情不过是迷人眼的业障,虚无缥缈之物罢了,因为你,导致我三年道法没有半分精进,我思前想后方决定效仿先贤——杀妻证道。如你所见,今日之我与仙途只有一步之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仰天狂笑,笑着笑着流下两行血泪,“你在意的终究只有你的道,那我算什么,你我十年算什么?” 灰衣道人的拂尘化为一柄利剑,他身影极快地朝桥上人袭去,几乎只是一眨眼,那柄长剑再度穿心而过,干净利落,狠绝果断。 离飞升成仙只有一步的人当真实力可怕得紧! 长剑再度变回拂尘,轻飘飘地落在灰衣道人的臂肘处,他背对着女子,冷漠答道:“黄粱一梦,过眼云烟。” 啪的一声,公主手中的琉璃灯掉落在地上,灯芯灼灼的火焰灭了,倾城终究没等来那个愿意陪她一世长安的人。 她苦涩一笑,捂住心口,那里明明无心,却疼得厉害,低吟道:“长安笑,长安笑,思君不见使人老……” 鬼街的幻境彻底破了,于归桥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砖石铺得整整齐齐的街道,但众人知道那下面埋了一个痴心女子的尸骨。 长孙有道看向顾惊鸿和小鸡仔师兄,“回道观。” 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依旧恭敬俯首道:“是。” 长孙有道与白衣擦肩而过时,冷峻地嘱咐道:“惊鸿,你要记住凡是阻你大道之人,不管有罪无罪,都该死。” 说完,他冷冷扫了躲在白衣身后的越人一眼,那如视死物的眼神让越人极不舒服。 白衣微微皱眉,保持拱手行礼的姿势,虽然未言,却略微侧身,挡住了长孙有道看向越人的视线。 长孙有道目光一暗,拂袖而走。 “观主”,这次反倒是越人极为大胆地叫住了他,不怕死地道:“你真心喜欢过她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越人问的声音极大,几乎是吼出来的,连范无救都不由为她的小命捏了把汗,长孙有道可不是什么善茬,凌驾于众生之上惯了,虽然一心求道,但没半点慈悲心。 长孙有道脚步一顿,不由回头眯着眼瞧她,眸海中一片晦暗,复杂却无杀意。 良久后,他才不痛不痒地说了句,“那盏琉璃灯是我亲手做的。” 说完,大步离去。 不是从长安街随手的买的,是那自视清高的人亲手做的,雕坏了十几个才刻出一个满意的成品,两双手上划出几十道血淋淋的伤口,满心欢喜地捧给了一个粉衣罗裙的小姑娘。 越人闻言一怔,回望向不远处摔碎的那盏琉璃灯,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仔细看还能辨出碎片上似乎刻着一句话——长安不见使人愁。 原来,长安不见使人愁啊! 越人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