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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顾之徒 第131节

    “我不喜欢欠了人的东西,不去偿还。”沈怀霜摇头,“他说过,要我想有个将来,我也说过死生不离,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怎么算得清呢。”

    “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想你偿还我。”

    “我要留在这里。”

    ……

    次日,钟煜醒来以后,难得发觉自己后半夜睡得还算好,枕边依稀也有他熟悉的清淡香。他望着床畔的褶皱,出了会儿神,又抚平它,才拿起剑座上的无量剑,在校场雷打不动地练了两个时辰。

    太阳初升时,钟煜准备给门人授课,谁想一直照顾平生的门人走了上来,说是昨天晚上平生哭了。

    “谁弄哭的?”钟煜没由来火气大了,额角跳了两下,压着脾气反问道,“昨夜为什么不叫我。”

    门人答:“掌门平日都睡不好,昨儿晚上也是听到有人说听到哭声……”

    钟煜没再听了:“往后务必叫我,和平生有关的所有事,待她先于我。”

    校场到后院距离不算远,可这一来一回,必然耽搁时间。

    钟煜从来守时,今天他却不管了。一路上,他满身都冒着火气,走到平生的屋子前,却把浑身的脾气都压了下去。

    门后,平生还在书桌上玩布老虎,她咬了一口布老虎的脚,又亲了一下老虎的脸颊。小脚垫在凳子上,又弄乱满桌的棋子。她听到了门前的声音,眸子一亮,敞开臂膀,“哇”地笑着跑了出来。

    “爹、爹……”平生直直地扑了过去。

    “平生。”钟煜走上前对平生缓缓笑了,他揉了揉平生的发顶,仅仅用一只手就把平生抱了起来,低头收拾起她弄乱的棋子。

    “以后弄乱的东西要放回去,知道了么?”钟煜耐心地劝道。

    “好……”平生点点头,顺着他臂膀往下,从在床上拾起了一本画册。

    “你昨天晚上怎么哭了?”钟煜指尖翻过,匆匆略过最后一页,“昨天晚上,我好像没给你讲这本。”

    平生摇摇头,指尖落在最后一页,顿在那处。

    钟煜凝神看了眼,目光忽然也停顿住了,接着,他尽可能克制地反问道:“平生,这是谁给你画的?”

    平生从钟煜身上滑落了下来,她跳在床铺上掀起被罩,围在自己身上,被褥上下翩跹,好像掀起了卷上三重天的风浪,如同她身上穿的就是沈怀霜那件白袍。

    她又下了地,拿起钟煜给她的小木剑,背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平生好像还嫌不够,指节又停留在唇边,缓缓拉出一个弧度。那是她在学沈怀霜笑。

    “先生……”满地狼藉,钟煜再不管房间被弄得如何凌乱,匆匆抱起地上的平生,塞到了门人手中,“照顾好平生。”

    钟煜化出白羽弓,跑到了桃源那处地界。

    奔赴在寒池的路上,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几载前的少年时。他跑得很快,好像化成了天地间的一道风,肆意、洒脱,门人匆匆回头看他,又只见远去的那一道黑光。

    修罗道一门内,钟煜天生性格孤冷,教人算不得适宜,但他教人的时候会很耐心,也会很用人,所以门内师长各有所长,钟煜教东西点拨为主,偶尔辅以心法。

    他擅长用弓道,却被重新悟出了一种剑法。

    ——断愁。

    断愁一剑出手利落,来人只见剑光,不见接招。

    修真界切磋时,曾有人有幸目睹过,璇玑阁看台上,钟煜容貌仍如青年时那般,眉宇英挺,与来人靠近时,身上杀气顿现,好像笼罩在他阴影里,就成了被他围剿的猎物。

    和钟煜打起来,就注定是不要命的打法。

    缠斗、紧追,刀刀剑剑直击要害。

    钟煜长于弓道,剑道也不输旁人。

    璇玑阁青云榜上,他代替沈怀霜的赴约也与陆不器打过,黑水剑对上,化神期的剑客的手都要被震麻。钟煜和陆不器打了整整三天,璇玑阁灵光乍现,时而频频爆发,整座山头都在晃动。

    邈远道人在璇玑阁底下望着,抱着臂膀,竟忘记了开扇,他也不在乎这两人有没有把自己的鲛纱震断。

    因为修真界又一个宗师冉冉升起,而钟煜成名时也不过与陆不器当年的年岁一样。

    沈怀霜走后三年,钟煜在莱阳山庄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的亲人都成了半老模样,久到独独他一人保持着青年时的样貌。

    从前周琅华疯了一样地想要钟煜留在大赵皇城,要昭成留在莱阳山庄,把莱阳彻底变成一个寻常江湖门派,要钟煜登基为帝,指点江山。

    可如今,大赵改国号为建元,一代女帝,征战西羌,收西羌为国土。订税收、兴经商、办女学,大赵国力从未如此强盛过。

    莱阳山庄名震江湖,开山劈路,钟煜成了仙门少年口中敬仰的前辈,提起他的名字,所有人都有几分憧憬,有几分忌惮,他们看到他,只敢遥遥地站在十步外低头行礼。

    兰陵与邹然生活完满,膝下的子嗣都能走路了,他们却依旧像少年时一样,清明踏春,元宵看灯,春来又为彼此簪花。

    这些年也就只有钟煜成为了孤家寡人。

    修真界的人都说,修罗道一门的新掌门,为人孤冷却又一身都是胆,若是赤诚待他必能得到他同样的对待。

    可他一直迟迟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醒来。

    哪怕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一个人神识消散、空留道体,只用灵气封存,那不管是谁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让这个人再醒来。

    寒池水流潺潺,灵气常年充盈。

    钟煜喘着气,走到了寒池边,心境如故,他想起那个人,就落回了少年时的心境。那颗心七上八下,时刻期盼着,为他欢欣鼓舞,又为他难过。

    等沈怀霜的那三年,他习惯给沈怀霜问安、把寒池灌满灵气。

    这件事一般都是钟煜结束晚课去做,结束之后,他又会在廊下独自坐上很久,好像怎么样都思念不尽,也断不下过去。

    所以这三年他又养了平生,好像有个人陪他才能让他思之如狂的想念有个去处。

    水汽萦绕,浸润了钟煜身上玄黑色的锦袍。

    钟煜那双眸子转了过去,他正对着寒池,眸色映着眼尾痣却是一顿,那颗很久没有悸动过的心猛烈跳动了起来,好像春来唤醒了第一根枯枝。

    ——寒池里真的没有人。

    第124章 拼凑起的碎镜

    神魂重塑,rou身会随意流落在天地间某个地方。

    点点星光落过,沈怀霜凌驾在大赵的上空。他穿着天青色衣衫,飘飘荡荡,如同来时一般,眼中清明如隔着一层纱看向前方。

    旧事如江海沉浮,细数当年往事,如同残梦。

    沈怀霜记不得很多事,却隐约记得一个人的样子。

    他费尽力气去想那个人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描摹,像抓住一缕残风,追着它,握在手里。神魂重入道体,他带着一股异常强烈的执念,回到了从前和钟煜住过的青山下。

    山下有个小镇,名字叫小云镇。

    小镇地如其名,是一个平安祥和的地方。

    三年前,沈怀霜和山下的住户一起做过桂花糕,被他喂桂花糕的女孩也长大了。

    女孩名叫桐儿,是小云镇药医的孙女。

    这天桐儿背着药篓,才从山上跑回来,雨却小了。她没怎么淋到雨,踩着水坑走着,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突然发现镇上突然多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

    她盯着那名男子的侧脸,看了很久。

    这名男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正滴滴答答滴着水。地上的水慢慢积累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他就站在小院前,像是水墨勾勒的人,仰头看着,偏过头,望了桐儿一眼。

    那双眼睛像江上的烟岚,对上的刹那,他又朝她淡淡笑了下。

    桐儿站在书堂前踌躇,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三年前在山上的神仙哥哥。他怎么来这里了?

    里长吆喝了一声又喊醒她:“桐儿,这就是来小云镇暂住的先生。先生身上落了病,要养上一些时日。”

    桐儿回神又道:“那他要在这里待多久?”

    “少则几日,多则数月。”说着,里长把手里的包裹递出去。

    “先生要在这里留这么久……”桐儿抱着包裹走了进去,她稀里糊涂地想着,入了厅堂,踮起脚,在桌上放下了包袱。

    里长:“以后等先生身体好些了,先生课上讲什么,就听什么。不许在先生课上胡闹,平时除了课业上的事,不要叨扰先生。”

    满屋子又剩下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说话的间隙,门前只余一道青色的背影,那道影子修长,却瞧得出他微微有些跛。

    桐儿扫了一圈那青衣男子脚下的水塘。

    望着雨幕的男子半张面庞,如浸润了水光,泛出清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温泉,夏天泉涧里飞起的水珠。

    沈怀霜半依靠在椅子上,青色长衫下盖住了腿,坐得很端正。他把头侧过来了一些,对桐儿极淡地笑了笑:“有劳。”

    桐儿捧着包裹的身体微微僵硬,吸了口气。

    她记着里长的话,低头往庭院走去:“那那那先生我明日给你送药,我先走了。”

    路过庭院中那棵槐树,桐儿又回头望了一眼。

    庭院里种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槐树,采光不好,土壤贫瘠,开出来的花都是稀稀拉拉的,到了秋天,更是叶子枯黄,树都没个树样。

    沈怀霜从座上站了起来,微昂着头。

    他从来的时候就开始看这棵树了。

    他看这棵树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地方上来了人,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要是来了一号看上去就仙风道骨的人,这事就显得稀罕起来。

    茶余饭后,众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着这位先生的来头。

    有说是他仙门的道长,也有说是四下游玩的散客,总之,先生是一天一个身份,没一个准头。

    人们都快把先生的故事编完了,桐儿的爷爷才刚刚见上沈怀霜的第一面。

    小云镇虽然是个边远的小镇,但它有着方圆百里最好的药铺。

    那天正巧雨后刚放了晴,桐儿把磨药的石臼从屋里搬出来,正预备放东西磨药,却见石子路上走了过来一个人。

    来人走得很慢,隐约只能看清一个青衫长影。

    桐儿跳下了凳子,掀起医馆里堂一角白布,引着沈怀霜进入。

    “爷爷,爷爷,沈先生来了。”桐儿又嚷嚷起来。

    葛大夫年已古稀,背手钻出帘内的动作却十分灵活。反倒是沈怀霜,他看着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模样,倒是爷孙俩等了他好一会儿。

    问诊的时候,桐儿抱着一个蜜饯罐,在旁无声地啃着。

    行医望闻问切,她趁爷爷在观望沈先生面色,也把头侧了过去,却越看越走神。

    老人侧头睨了桐儿一眼,喷出长串鼻息,摇了摇头。

    葛大夫撩起沈怀霜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