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纪清歌视野中的重影也终于不见了,要读书写字还不行,可是日常视物已经没大碍,早上醒来之后本还有几分赧然,但见段铭承神色如常,她也就说服自己放到了一旁。 昨日一夜,那些连日辛苦的飞羽卫们也总算是轮流好好休整歇息了一番,到底是训练有素,休息一夜又是神采奕奕,今日开始点验人犯和证物,一样样封存装车。 段铭承其实有几分想要再留一日——如果能让纪清歌再安心静养一日的话,情况会好很多,但就在他沉吟未决的时候,却接到了由南洋水师而来的紧急情报。 杜修……果然顶不住了。 密报是杜修发出的,他还活着,却已经无力弹压水师内部的冲突和哗变,原本冉广浩的根基就远比他这个副统领要来的根深蒂固,而今他又已是形同废人,除了原本那些曾经跟他有过交情的部分将领之外,其他人要么是冉广浩的派系,要么就是不肯服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副统领。 军中,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而今偌大的水师大营之中双方冲突不断,昔日的同僚已是兵戎相见,而杜修对此已经有心无力,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也都不忍心拖着那些信重他的下属们一起去死。 杜修最后的努力就是给段铭承发了密报,同时……他也准备在他自己身亡之后让如今这些跟随他的将领们不要再做抗争,起码在朝廷做出应对之前,当以保全自己为要。 看完密报的段铭承良久才长出口气……不能再耽搁了,今日必须返程! 邓志良那辆马车已经成了一堆劈柴,但好在他来时作为掩饰身份的那辆马车虽然没有邓志良那一辆奢靡,却也是足够宽敞平稳,里面铺了厚厚的被褥和软垫,这才把纪清歌抱上了马车。 “安心歇息,有事就叫我。”段铭承叮嘱道,看纪清歌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又道:“若有不适也叫我。” 驾车的飞羽卫早就知道自家头儿对纪姑娘是另眼相看的,何况地库之中是她救了他们所有人,都不用段铭承吩咐,赶车时自是多了一百个小心,他来时用的这架马车本来也是富家子弟所乘,平稳舒适不易颠簸,直到出了城门,行到了荒郊野地,也才有了一点晃动。 细微而又规律的晃动之中,纪清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所以,她也就不知道是何时车队停止了前行的。 “有多少人?” “约千五左右。” 回话的是巽组的校尉巽风,他们巽组向来是轻身隐匿探查为主,出门在外的时候整个队伍的前锋和斥候也是由巽组担任,此刻巽风脸上却露出几分焦虑,肃声答道:“前面再过十里有一处洼地,是必经之路,若要从白海去往长泽的话绕不开那里。” ……水师叛军,到底还是压不住了。 虽然三万兵将之中只冲出了不到两千人在此埋伏意图截杀,但……他们一行才二十几人! 再是如何勇武精锐都不可能强冲过去的。 段铭承面沉似水,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飞羽卫们静默等待命令。 “后退三里。”段铭承指着地图上一条极细而又蜿蜒的小径说道:“绕道海河村。” 他召集飞羽卫们围在一起,修长的指尖沿着地图上标记的几个极小的点一点点移动着:“海河村——吴家村——长舟村。” “绕过长泽和沂州,在抵达宁丰城之前,遇镇不入,遇城绕行。” 段铭承指下划出的,是一条可以说是贴着海岸标记的细线,一路经过的都是毫不起眼的小渔村,其中最先绕路的海河村距离南洋水师的驻扎营地只有不到二十里,可以说不但不是正经的大路商途,甚至有的地方连地图上本就细幼到难以辨认的小径都有中断。 飞羽卫们对此到都是司空见惯的,只是巽风有几分担心,小心的问道:“大人,海河到长舟这一段,怕是还在水师搜寻范围内。” ……其他几个村落还罢了,但要从那海河村经过的话,等于是从水师的眼皮子底下摸过去。 要是仅仅是飞羽卫单人的话,摸过去自然是小菜一碟,别说是渔村了,就算是暗夜之中潜入军营也不是难事。 但此刻他们还押着人犯,押着证物和赃银,光是这些车辆马匹就已经形同一支小型商队了,这是难以隐蔽的目标,又岂是容易事? 段铭承又岂会不知此点,再次给众人确定了一遍路线之后,这才道:“欧阳带三个水性好会驾船的人跟我回白海,巽风坎水两人配合押队,后退转向之后自寻隐蔽处扎营,午夜丑时动身,卯时前通过海河村。” “大人?”他这一番吩咐,巽风和坎水都愣了。 段铭承并不理会他俩,只接下去说道:“从海河到长舟这一路要快速通行,注意掩饰身份,不要惹起注意,三日后要抵达云昌镇,可进行补给,队伍不可进入,七日内务必抵达宁丰。” 被点了说要跟段铭承回白海的欧阳神色如常,巽风坎水两个校尉可有些发急:“可大人您……” “我回白海拖他们一两日,但也拖不了太久,所以你们要尽快退出南疆海域这一片范围。”段铭承指尖在地图的某一处点了点:“如无意外的话,七日后在宁丰汇合。” ……如无意外的话? 飞羽卫们面面相觑,巽风急道:“何须大人涉险,要吸引水师注意的话还是我……” “你们拖不住。”段铭承淡淡的说了句。 巽风一时语塞。 “可……” “本王竟然号令不了你们了?” 段铭承短短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静默了一瞬,段铭承也不叫他们起来,只道:“欧阳带人跟我回城,其余人等依令行事。” 欧阳乐颠颠的跳起来就去选人,不一时就挑了三个飞羽卫过来,段铭承看他们一眼:“怕么?”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的摇头,欧阳还嘴快的嚷了句:“头儿去哪我去哪。” 段铭承又问了选出来的那三人,果然都是水性极好,又会掌舵驾船,这才一颔首,也不再多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共五骑,沿着来时路径调头向着白海城飞驰而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其余飞羽卫们才敢起身,巽风坎水二人对视一眼,深吸口气:“车队原地调头,后退三里,转向海河村。” ……他们是令行禁止的飞羽卫,靖王殿下的命令,就是死也必须依令而行,没有说不的份。 段铭承快马返程之时,纪清歌尚在睡梦之中,对于车队中途停止转向一事根本不知情,只模模糊糊的感觉车身的轻晃停歇了片刻,而后就再次行进了起来。 梦境深处,她正站在前世临清焦家的小院之中,眼前,是那一片她再也不想踏足的院落。 纪清歌茫然站在院中……为什么她会又回到这里? 她不是已经……已经…… 疑问刚刚浮上心头,还来不及想清楚,金红色的熊熊烈焰就又一次在四周乍然而起。 纪清歌立定不动,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正房又一次被烈火吞噬,不久后,屋顶便坍塌了下去,而此时周围的火焰已经灼眼到难以直视。 心中有什么地方微微松了口气,带着一丝快意——即便是再来一次,这场火也依然还是…… “纪姑娘。” 纪清歌蓦然回头,段铭承站在不远处负手望着她,明灭不定的火光在他周身跳跃舞动,将他颀长挺拔的身影映衬得有了一丝虚幻。 “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可记住了?”望向她的眼眸之中光华清朗,即便是四周焰光炽烈,也依然盖不住他眸中的温暖关切。 纪清歌乖乖颔首,段铭承见状似是轻出口气,随后却竟转身就走。 纪清歌被他的突兀转身弄得一愣:“恩公去哪?等一下,等……” 然而不论她如何焦急呼唤,段铭承都没有再如前世那般向她伸出手来,甚至他都没有转身再望她一眼,脚下步履不停,几步就消失在了她视野当中,火焰如同得了助燃一般猛然暴卷,就在纪清歌下意识被扑面的烈焰灼得微一偏头躲避之后,就已是彻底寻不到段铭承的身影。 纪清歌猛然睁开双眸,下意识的急促喘息不止。 进入眼帘的,已经是光线昏暗的马车车厢,由于她在安睡,也就没有人来惊动她,车内没点灯烛,昏暗暗的车内,纪清歌慢慢平复着自己一场噩梦带来的心悸之感。 片刻之后,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纪清歌试探着坐起身来,眩晕感基本已经消失殆尽,心中也是松了口气,掀开车窗软帘,原来已是夜色深沉。 “纪姑娘,你醒了?”她掀开车帘的动作顿时引来了近旁一名飞羽卫的关切问讯,“姑娘可要用些饮食么?” 这名年轻人说着,又有几分赧然的解释道:“没有生火,只能委屈姑娘用些点心干粮。” 纪清歌此时才注意到整队车队都是静默无声的停在一处看起来极为荒僻的地带,既没有继续前行,也没有扎营歇息,她不禁微有几分疑惑。 “水师拦路,咱们绕路走,丑时才动身。”看出她的疑惑,那名年轻的飞羽卫解释道。 “恩……王爷呢?”纪清歌本是下意识一问,却见那年轻的飞羽卫一愣之后没有做声,不由疑心顿起:“王爷人呢?” 连声的追问引来了巽风,而在得知了段铭承的安排之后纪清歌直接愣住,脑子里一片纷乱,咬着下唇放下车帘,默默的在车内发呆。 ……恩公这样的安排,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她应该做的,就是乖乖听话配合,不给飞羽卫们添麻烦,不给恩公添麻烦…… 可……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竟都止不住手抖。 片刻的慌乱之后,纪清歌一咬牙,行囊中摸出了三枚铜板,尽量镇定心神之后,双手合十默祷片刻,她掷出了第一副卦象。 随后,又是第二副,第三副。 及至六副卦象尽出,纪清歌早已大汗淋漓,顾不得什么添乱与否,掀帘就下了马车。 双足落地的一瞬间还有些踉跄,幸好一把扶住了车辕,静了一瞬,眩晕的感觉渐渐轻微,这才开口道:“给我一匹马。” “纪姑娘?不……” “给我,一匹马!”纪清歌猛的抬头,双瞳之中明光灼灼,看得巽风拒绝的话语直接卡在喉中。 ——她卜出的卦象,是金乌坠玄溟。 大凶之卦! 第63章 南疆附近都是沿海气候,温暖湿热,纪清歌伏在马背上却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马在疾驰,颠簸不止,她本就尚未彻底好转的眩晕又一次漫了上来,为了不至于滚落马背,她死死的抱住马脖子。 记忆深处,是沐青霖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 ——小歌儿,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不准你行乩算占卜之事! 手中抓着刚刚没收的一把蓍草,沐青霖少有的寒了脸。 “为什么?”年纪尚小的纪清歌很是不明白。 “因为你没天赋!瞎算什么?算也算不准!” “可……我明明都算准了……”纪清歌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满心都是委屈和不乐。 她在灵犀观长大,耳濡目染久了,自然也会懂得乩算的法门和技巧,可……偏偏小师叔愿意教她武艺愿意教她心法,却唯独不肯教她卜卦。 非但他自己不教,甚至日常都不准她碰占卦用的用品。 只要纪清歌问及,回答就仨字——没天赋。 但……纪清歌自己心里清楚,她偶尔偷偷背着小师叔自己尝试卜算,却是卦卦皆准。 说句不甚恭敬的话,就连她师父,玄碧真人,都偶有出错的时候,但她,却从来没有。 前提是,她肯算的话。 由于沐青霖在乩算一事上寸步不让,甚至不惜以拒授她武艺来要挟,纪清歌也就渐渐的熄了这方面的心思。 毕竟,纪清歌自己也分得清轻重,相对于心法和武艺,乩算占卜只能算是闲来无事时的消遣罢了。 而后随着她武艺和心法方面修习得日益精深,渐渐也体会到了其中玄妙之处,就更是想不起曾经对乩算的那点子好奇了。 只偶尔划过脑海的时候,也会有着一丝丝潜藏的得意,毕竟她知道自己无卦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