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桑乾阴沉着面,哼了一声:“想必你便是秦王了,失敬。也是巧,你方来,我便遭遇刺杀。不知秦王对此,可有见解?” 李玄度道:“敢问左贤王,那日你可抓到了射箭之人?” “无!” “既无,左贤王如何断定与我李朝有关?” “我左部一向不支持金帐对你李朝卑躬屈膝。如今汗王快要不行,你们怕我坏了你们的谋划,不是你们,还会有谁半道埋伏杀我?我若死了,左部大乱,你们不但可以拥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汉人继位,更可趁机攻下我的地盘,抢走我的人畜。这样的好事,岂非顺意?” 左贤王话音落下,大帐中骂声一片,刀环相撞之声更是愈盛,不绝于耳。 李玄度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周围冲着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似要拔刀冲上的左部贵族,等怒骂声渐渐平了下去,走到一个手中持弓的狄人武士面前,示意他将弓箭递给自己。 那武士立刻目露警觉之色,后退了一步。近旁之人也都盯着。 大帐中的杂声消失。 “你要做甚?” 方才那引他入内的大当户发问,声音戒备。 李玄度分毫未加理会,只微微转脸对着座上的左贤王道:“左贤王断定是我李朝人所为,我这就证明,并非是我李朝人所为。我欲借勇士弓箭一用。只是不知诸位有无这样的胆色?” 大帐内没有半点声息。 李玄度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可只身除铁而来,未料诸位竟连弓箭都不敢叫我碰触。既如此,那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左贤王想怎样便可怎样,我李朝奉陪到底。告辞!” 他转身便往外去。 左部贵族面面相觑,很快露出不甘之色。 “站住!”桑乾喝了一声,命那武士将弓箭递过去,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狡辩!” 李玄度停步,接过弓箭,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命武士继续脱卸皮甲,一连卸下七件,交叠在了一起,叫人钉于大帐的墙上,又在前方竖立一支正燃着的牛油烛,随后后退,退到对面,弯弓搭箭,朝着那方向射出了一箭。 那箭离弦,激射而去,一个眨眼,方才还燃着的牛油烛的光便灭了,竟是射断了烛芯,而烛体纹丝不动,只剩一缕青烟袅袅,跟着那箭“噗”的一声,钉入了层层叠叠的皮甲里。 武士上去,将皮甲从墙上取下。 这支箭竟射穿七层,将皮甲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狄人擅弓,但即便是百里挑一的射手,也不敢保证一箭之下,既灭烛火,又射穿七甲。 大帐中陷入了寂静。方才那个引他入内的大当户面露惊惧之色。万万没有想到,李朝这个看起来犹如年轻士人的秦王,竟有如此一手弓箭的本事。 桑乾阴沉着脸道:“秦王的箭法,我见识了。只我不懂,这和刺杀有何关系?” 李玄度将弓箭还给那个看得有些发呆的武士,转身道:“倘若那日是我放的箭,我说我必可当场射杀左贤王,诸位应当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这便是我要告诉左贤王的,王妃若要刺杀于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精心策划,定要取你性命,不容你活!怎会如那日玩笑似的,左贤王你毫发无损,只伤了你的一个手下?这岂不是自留祸患?我的姑母,她若是如此冒进愚蠢之人,岂能坐稳今日的金帐王妃之位?” 帐内鸦雀无声。 李玄度面带倨色。 “且我告诉你们,我的箭法,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在我军中,比我高明的神射手比比皆是!王妃要寻一两个致命杀手,轻而易举,又岂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那日那般的草包?” 桑乾脸色很是难看。 李玄度道:“怎的,左贤王还是不信?”见桑乾欲言又止,便笑道:“既如此,我可再拿别物证明。不知左贤王可有兴趣?” 桑乾勉强道:“何物?” “在我随从手中。他来了,左贤王自然便知道了。” 大帐里的左部贵族纷纷耳语,面露好奇之色。 桑乾看了众人一眼,沉着脸命带入。 很快,大帐外进来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只匣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柄漆黑的铁弩,并一只冰冻得如同铁坨的狼头。将狼头摆放在无人的靠帐门的位置后,侍卫看向李玄度。 李玄度颔首。 侍卫后退,端起手中铁弩,瞄准狼头,发射弩箭。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只狼头被弩箭击得碎裂成块。一块块的冻骨和碎牙,如同爆裂的炮仗,在空中迸散开来,飞溅到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骨碎弹到近旁几个左部贵族的脸上,一阵疼痛。 方才弓箭也就罢了,在场的所有左部贵族,包括左贤王在内,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有威力如此巨大的铁弩,纷纷变色。 一些人双目发亮,甚至忍不住起身靠了过来,想要察看铁弩。 李玄度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此为我朝北衙禁军鹰扬卫里当年的旧器而已,专用来配备精锐小队,以执特殊之事。”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桑乾:“敢问左贤王,如此弓箭,如此重弩,倘若我与王妃密谋杀你,那日暗箭之下,你能如此轻易走脱?” 桑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恨恨地道:“难道是靡力?是他想要离间?” 李玄度道:“是不是他,左贤王亲自去金帐对质,便就知晓。” 桑乾一脚踢翻面前的酒案,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众儿郎子们!随我上路,这就去往金帐!” 第88章 银月城的月光照在河面之上, 波光粼粼。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陷入梦乡,但在一顶华丽的大帐之中, 此刻依旧烛火通明。一个身材孔武的三十多岁的西狄贵族男子还在饮酒作乐。 他便是靡力, 西狄王的侄儿, 以勇武善战而闻名,与善央并称为金帐两大猛将。 在信奉弱rou强食的草原政权里, 如此的猛将, 号召力非同一般。他身边那个陪他饮酒的华服女子, 便是他从前娶的来自东狄贵族之家的妻,名叫阿娜, 年轻的时候, 她有着草原最美之花的称号。 她给靡力倒了一杯酒, 送到他的嘴边笑吟吟道:“你放心,那女人怕是走投无路了, 竟会派那个秦王去求好。左贤王是何等人, 最不喜的便是汉人。只怕到了那边,他还没进帐,就会被吓倒。还是你足智多谋英雄过人, 想出如此一个好法子,我们一下便又占了上风。” 靡力一把推开她的酒,冷笑:“先前你不是说肃霜王保证帮我除掉那个小汉人吗?如今怎样,他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若不是你们无能, 我至于被动至此地步?” 阿娜被叱,面上并无半点恼色, 继续笑着给他喂酒,换了个话题:“前日我新帮你寻的那女奴如何?你可还满意?” 靡力接过酒饮了, 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 阿娜方年过三十,便逃不过草原女子早早色衰的命运。为了挽留丈夫的心,常给他物色年轻的美丽女奴,此刻见他走神,知他应当又在想着那个金帐里的汉人公主,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妒恨之意,沉下脸,哼了一声:“先与你说好,等你继位,我必须是正妻王妃,那个汉女,必须在我之下。你对她的宠爱,不能超过我!否则我的父兄不会放过你!” 靡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占有金帐、占有那个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汉人公主的一幕,忍不住得意大笑,忽然这时,帐外奔进来一个手下,说安插在左部的探子传来消息,左贤王竟被那个秦王给说动了,认定是他下的手,连夜带着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靡力大惊失色,顿时醒酒,额头冒出了一阵冷汗。 自己手下虽也有万骑,但想和左贤王来硬的,赢的几率不大,何况还有右贤王和善央在一旁虎视眈眈。三方若是联合,自己毫无胜算。 他脸色阴沉,眼皮子不住地跳动,看了一眼这摆设华丽的大帐,很快便做了决定,下令丢掉一切带不走的累赘东西,放火烧帐,整合人马,避其锋芒,连夜转移。 桑乾怒火冲天,连第二天也等不住了,带着人马连夜赶往金帐,还在半路,就获悉消息,靡力带着人往北逃跑,极有可能是投奔东狄去了。 桑乾怒火愈盛,当即往北追赶,谁知第二天,又得知一个消息,乌离人趁着这个机会,袭击左部。 他离开前留了人马防备,未叫乌离人偷袭得手,但是孙子陀陀却被乌离人给抢走了。 桑乾的儿子已死,孙子陀陀是他仅剩的唯一后代骨rou了,闻言又惊又怒,也顾不得靡力了,急忙掉头又赶回左部,在路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王帐,焦心如焚正要安排解救孙子,忽然看见他从大帐中钻出朝自己奔来,惊喜万分,下马一把抱住,问周围他是如何回来的,这才知道,原来秦王在他离去后,担忧近旁的乌离人会趁乱袭扰,当时没有立刻随他回往金帐,而是留了下来,果然被他料中,乌离人来袭,抢走王孙,是他带人杀入骑围,救回了陀陀。 左贤王当场愣怔,片刻后回过神,看了下前后:“秦王人呢?” “救回陀陀后,他便回了金帐。” 左贤王一语不发,将孙子交给手下命好好照看,转身带着人马,再次赶往金帐。 李玄度和善央一行人返回金帐,已过去三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靡力连夜就逃走了,放火烧城。金熹一边灭火,安抚民众,一面派人追赶,可惜还是被他逃脱,但抓住了他的一个得力手下,供出西狄王的右妃此前被靡力收买,充当耳目。更不幸的是,西狄王昨夜恰回光返照,获悉消息,下令杀死右妃,随后自己也支撑不住,当场去了。 李玄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帐,远远那就看见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了西狄的各部武士。他奔入,望见金熹大长公主一身素服,怀中抱着满脸泪痕倦极睡去的怀卫,静静地坐在金帐的中央。 右贤王等人围跪在她的左右,帐内无声无息,一片寂然。 李玄度在帐口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低低地道:“姑母……” 他只唤了一声,便就停住,一时再也说不出话了。 金熹眼眸红肿,沉默了许久,抬眸朝他点了点头:“姑母没事,你放心。” “多谢你了,怀卫已是汗王。” 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 叛乱的靡力被赶走,他的部落一向以富庶而在西狄闻名,他来不及带走的人口和数以万计的牲畜被分给了各部,即便是那些在此次危机中没出过大力的部族,多少也分到了一些。 西狄贵族无不兴高采烈,葬礼过后,按照传统,举行仪式宣誓,效忠新王,但因他年纪尚小,金帐里的事务,在他成年之前,便由太后金熹代裁。 这个决定,连左贤王也一反常态不像往日那样发声表示不满,其余的小王和各领主更是无人反对,人人皆是顺从。 当天晚上,银月城里篝火点点,热闹无比,载歌载舞,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庆贺新汗继位的盛宴。 秦王李玄度当仁不让地成了当夜最受瞩目的人物,众人纷纷争着欲与结交。左贤王特意将他单独请出大帐道谢:“说实话,你们李朝,姜氏太皇太后,我是佩服的,殿下你的父皇,也勉强还行,但我看不上你们如今的皇帝。但你的胆色和本事,我佩服!你这样的朋友,我结交!从今往后,我愿意拥戴那个小汉人做汗王,当然,你若是能做李朝的皇帝,那我就更服气了!” 李玄度见他醉醺醺的,满口胡话,笑着摇头,叫他莫再信口开河,随即命人扶他进去。 桑乾不走,命手下端来一只金盘,一把掀开盖着的盖。 盘中竟盛了一颗方从祭祀台上割出的牛心,血淋淋的,细看,似还在微微搏动。 桑乾拿起刀,将牛心一切两半,自己抓了一半,当场撕咬,一边吃,一边道:“吃下这祭祀过神灵的牛心,便是自己人了,若有背叛,神灵必惩!” 李玄度知道这是狄人的风俗。他听说金熹当年刚嫁来这里时,为了能融入当地,令民众相信她,也曾当众生吃过祭祀台上割下的生牛心。 他看了眼那块留给自己的血淋淋的生rou,亦笑,拿了起来,面不改色,生啖牛心,吃完,命人将那支铁弩取来,赠给桑乾。 这是当年他在北衙,集合能工巧匠,自己亦亲自参与,反复钻研打造,最后做出的强弩,制造费工费时,自然,也很费钱。 那时他银枪风流,雄心勃勃,拟将整个鹰扬卫都拿这劲弩装备,倘若可能,日后再为朝廷打造一支铁弩骑兵,荡清沙场。 然梦断沉沙,风流成空。筹谋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这把铁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莱宫中,早已蒙尘。这回受命出发,想起来,便随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派上用场。 铁弩威力本就巨大,发射得当,能击碎兽骨,他还特意拿冰冻过后的狼头为靶子,获得的效果自然更加惊人,堪称恐怖,顺利地达到了震慑对方的目的。桑乾眼馋,他早看在眼里。 草原政权冶金技艺落后不必说了,打造这武器,更需在融铁时加入一种秘密矿物,令铁质足够坚韧,方能支撑弓弩发射之时产生的巨大后座之力。否则,寻常之铁,发射几次,座架必定破裂,形同废铁。当年他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方试炼成功。故即便有样,外人也不可能仿造得出来,索性便卖个人情,赠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