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王妃,我对你可谓坦诚至心。怎样,你就没有半句话说?” 他慢条斯理地道,盯着她,薄薄的唇畔露出了一丝微笑。 菩珠确实心惊不已,为这个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称睿智的洞察力。 也难怪前世最后让他翻云覆雨,将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似他这样的人,自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此刻大费口舌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从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对话,心微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拨开云雾的豁然之感。 倘若没有猜错,沈旸应当也是想把自己当做他的一双眼目,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里,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图。 在她看来,李玄度不过也只是她实现心愿的一张跳板。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她如今已经树敌良多,不想再多一个似眼前这人一般可怕的敌人。 适当的示弱,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腾着的厌感,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人露出笑颜,星眸皓齿,明艳无双。 她轻声道:“沈将军怎么想是你的事,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看向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鞋。 “劳烦你把鞋先还给我,如何?” 沈旸似是一怔,随即回过神,非但不还,一双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闪闪,亦轻声道:“王妃,沈某实是为你的处境担忧。陛下那边,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聪慧,自是不用我多说了。至于秦王,以他的谨慎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他怎会将你视为心腹之人?” 他顿了一下。 “非我人后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罢了。萧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这一点我料王妃已经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还是不知。当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萧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着沈旸。 沈旸笑了笑,续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阙国表妹,据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时之所以没立那位阙国表妹为正妃,乃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龄,却依然未嫁。试问,秦王他日后怎可能与你同心?” 菩珠冷着脸,不说话。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于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却一人独行,我为你担心,不但脚要受伤,一个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尸骨难寻,谁会怜惜于你?” 菩珠因他这话而笑,但却未拿正眼瞧他,只从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听沈将军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个怜惜我之人?”语带讥嘲,却又引人遐想。 沈旸丝毫不以为忤,凝视着她道:“我对王妃的父祖向来敬重,与王妃更是无仇无怨,即便先前澄园之事存了小小误会,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场击鞠竞赛,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马上英姿,先不论别的,仅论敢站出来担事一项,王妃便就不知令这世上多少须眉汗颜,更不必说那些自命高贵实则一身鲍臭的妇人了。” 他握住手中绣鞋,用修长的五指在掌心中带着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笑的一张芙蓉娇面之上,缓缓道:“沈某很是欣赏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赏面,我沈旸不但甘为王妃拾履穿鞋,从今往后,必也将护着王妃过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沈旸不会杀她,她性命是无碍了。 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前世李承煜死后,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实际掌控了朝政的男子便就多次来她最后的退处万寿宫,对她说着这般类似的甜言蜜语。 这一世,这个人再次对自己表露出了这样的念头,菩珠倒没觉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于心底的那种不喜,到底是没法消除。 话说得动人,不过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似沈旸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之人,若真丛了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世,即便后来沦落到了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她都没法克服心底对这个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终未曾委身于他,何况是这辈子? 世上男人都一样,包括李玄度,自然还有这个沈旸。 什么欣赏同情,四个字,“见色起意”罢了。何况,她岂会不知,除此之外,他不过就是想利用她为他所用罢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还光着,踩在地上。 她依旧微笑:“将军善意令我感动。只是蒲柳之姿,更无大用,怕无所回报,将军日后失望。还是请将军先将鞋还我罢,不敢令将军为我行这等奴仆的下贱之事。倘若传出去了,怕有损将军威名。” 他盯着菩珠,目光闪烁。 头顶的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天将黑。 菩珠不知对方到底会如何反应,不禁再次紧张,心中又担忧怀卫,急着要走,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略一迟疑,鼓足勇气,决定赌上一赌。 她伸出手,正要径直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飞快地转头,看见暮色之中一人纵马而来,那身影渐渐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来了! 菩珠整个人刹那间彻底放松了下来,来不及奔向他,便见他纵马到了近前,一个翻身下来,大步走来。 “殿下——” 她唤他,声未落,发现他的视线射向沈旸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绣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过一缕不祥之兆,闭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静,伸手将那只绣鞋从沈旸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开口说话,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将鞋套了上去。 帮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转向沈旸。 沈旸已是后退了几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于此偶遇王妃,见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为她效微末之劳。” 李玄度神色若水,负手而立,看着他。 沈旸解释完,见他不搭腔,神色依旧镇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再打扰他夫妇,先行告退,望了一眼菩珠,转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乱糟糟的,待沈旸一走,急忙对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误会,我和他确实是偶遇而已,详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释。我来鹰犬房是要寻怀卫,不知他有没和韩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语不发,丢下她朝鹰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韩赤蛟刚和尉迟胜德等人从鹰犬房里说说笑笑地出来,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来,待听到是问怀卫下落,摇头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未见过他的面。 原来是自己错想了。 既不在这里,怀卫又能去哪里?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万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结果,愈发焦惶,又感到恐惧,忍不住眼睛便红了。 韩赤蛟摸了摸脑袋,呆呆地看着她。 李玄度终于开口:“他两条腿,不会走远。围场方圆几十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能跑的野兽早跑光了,便是走远了,想来也无大碍。且马场附近草木幽深,或许进去了寻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头匆匆赶回马场,行到一半,看见骆保正兴冲冲往这边跑来,满脸笑容,见到自己和李玄度,高声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骆保,到了近前问详情。 骆保道:“是在马场边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着的!说是休息的时候,看见草丛里有只兔子蹦出来,就去追,追进林里,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头一段树杈的缝隙里,卡得太紧,他自己出不来,喊了没人听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挂在树杈上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喊,恰被叶霄听到,叫来人用绳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无大碍,就扭了脚,腿上擦破了些皮rou,这会儿已回了行宫。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担心,先就过来禀告了!” 菩珠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到行宫,入了西苑。 确实如骆保所言,怀卫并无大碍。太医已替他治过外伤,贵妃、李丽华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 怀卫嘴里啃着一只肥油油的鸡腿,腮帮子鼓鼓,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话,忽然看见菩珠奔进来,怕她责备自己淘气,立刻嚷道:“阿嫂莫担心!我好得很,挂在树上睡了一觉,肚子饿!” 菩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贵妃和长公主再安慰几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后剩下端王妃还没走。 端王妃颇是喜爱大长公主的这个混血儿子,见他忙着狼吞虎咽,怕他噎住,喂他喝汤。 怀卫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忽见李玄度进来,顿时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搂着睡的一幕,中间竟然没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来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后竟叫他给抢走。 发呆了片刻,心里不甘,灵机一动,道:“阿嫂,我腿受伤了,疼,晚上要是睡不着觉,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着摸了摸怀卫的脑袋,哄道:“舅母无事,晚上舅母陪你睡觉,不要打扰你的四兄四嫂。” 怀卫不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对端王妃道:“无妨,怀卫今日受惊,让她照顾他更好。” 端王妃见他一口答应,也就作罢,抱着怀卫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个腿脚也坏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辞。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来,发现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顾怀卫休息,陪到戌时末,他才终于从兴奋中安静下来,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一个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过后,上了床,仔细地想着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李玄度还有一个至今在等着他的阙国表妹! 她曾经好奇,前世的后来,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为妻,立她为后。 现在她知道了,必是他这位来自阙国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马,多年守望,之前因为特殊缘故,不得不劳燕分飞,后来在他人生低谷之时,还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着他。 如此的深情厚谊,无论从家族还是个人而言,那位阙国表妹于他,在心里必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谁? 再想这辈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后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对神仙伉俪,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罢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颓丧感,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不但被她迅速驱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铃大作。 她的目标不是和李玄度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并且,以前还以为没人有资格和她争夺将来的皇后之位。 现在才知道,她又错了。 不但有人,而且实力强劲。 可以这么认为,倘若这辈子李玄度还是最后的赢家,她原本最担心的他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将极有可能发生:废了她,改立阙国表妹为后。 菩珠被这个念头弄得指尖发冷,心惊rou跳。 她暗自咬紧银牙,又回忆着沈旸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继蹲在脚前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烦意乱,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离了西苑,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倍加强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当然不能全部都告诉他。但有些可以说的,还是尽快和他说为好。 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种态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来,下榻,开门,命人入内,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她必须先把李玄度给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阙国表妹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个目标不现实。但把后院维持稳定还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后院稳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别的。 哄好他,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