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嫁给残疾大将军后在线阅读 - 第99节

第99节

    入夜, 营帐内,周显恩和谢宁都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除了呼啸的山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响了。油灯上的灯芯炸开了一个火花, 惹得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良久,谢宁起身, 略低着头, 去角落的桌案旁沏了一杯茶。手指刚刚捏住茶杯把手,周显恩就抬眼看向她,烛火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听得他清冷的声音:“如果, 我们没有回来,你就跟着沈珏他们一起走吧。”

    啪嗒的轻响,像是茶水不小心渗漏了些许。谢宁小心地将桌案上浸湿的地方擦干, 轻轻地“嗯”了一声。她一直站在那儿,似乎在等茶叶泡好。撒花百褶狐裘斗篷裹着瘦弱的身子,满头青丝铺在身侧。

    周显恩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幽深了些, 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收紧, 却始终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身上的战袍穿戴整齐,铸着繁复纹路的重剑搁在旁边的桌上,剑刃泛着冷冷的寒光。

    屋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就连营帐外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唯有裹挟着细雪的风声呼啸不停。

    直到营帐外火光四起, 脚步声整齐地踏了起来,浩浩荡荡,隐有倾倒之势。周显恩眼神一凛,极快地看了一眼谢宁,便起身提起手中长剑,头也不回地出营帐了。

    就在他要撩开帘子的时候,却被人从背后抱住。纤细的手臂环在他冰冷的铠甲上,身后的人隐隐在发抖,却是压着哽咽声道:“好好地回来。”

    周显恩喉头微动,眼里柔情淌过,握住了环在他腰上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我会活着回来的,等我。”

    谢宁将头靠在他的背上,轻轻“嗯”了一声,眼睫一抖,就落下泪来。她闭了闭眼,慢慢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手。

    周显恩的身子在原地停顿了一下,握着她的指尖一点点的滑落。他没再回头,径直就出了营帐。

    谢宁站在营帐门口,瞧着他的背影,连着几日的大雪未停。夜空阴沉得厉害,瞧不见半点星子,唯有地上足以没过脚踝的积雪在火把的映照下还在泛着暖光。

    重靴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不远处,大盛的军队都集合在了一起,整装待发。打头的是一身银甲白袍的顾重华,平日里散落的青丝都用玄冠束起,白羽头盔下的清隽面容也多了几分刚毅。眼下一点红痣,映在满天的白雪里,似落上了一片红梅。

    眉眼弯弯,温柔似水,仿若生来便是云端上不可染指的谪仙,那双手合该只拈花一笑。可他拿的是长/枪,上的是战场,染的是鲜血。

    见到周显恩来了,他微扬了唇角,鸦羽似的长睫结了霜雪,轻轻一抖,目光就落在大盛的旌旗上。

    周显恩握住沉墨的缰绳便翻身上马,赤色披风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他高高地抬起手,复又落下,厉声道:“出发!”

    大军出动,在寂寥无声的雪夜,向着凝川进发。马蹄嘶鸣,凄风寒雪,很快又将他们的脚印全部掩埋。

    谢宁一手握着营帐的帘子,寒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全部吹乱,风雪灌进了斗篷里,她拢着眉尖儿,直到大盛的军队再也瞧不见了。

    今夜是大盛攻打凝川的日子,因着兆京出了事,粮草快绝,成败在此一举。成,则大盛安,败,则全军没。

    她眼神微动,就见得不远处的篝火旁,立了个挺拔的身影。灰鼠毛竹纹大氅披在身上,风一吹,绒毛便拂过他脸上的玄铁面具,始终瞧不清他的神色,唯有露在袖袍下的手指攥紧,苍白得没了血色,而他一直看向的也是大军前行的方向。

    谢宁还在出神,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蹭了蹭她的脚,她低下头,就见得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小鱼干用头蹭着她,时不时獠了獠牙口,两只小胖爪子一抬一抬地,想往她身上爬。

    来了军营半个月,小鱼干都快成吉祥物了,东家西家的蹭吃蹭喝,本来刚到的时候还瘦骨嶙峋,谁见了都心疼,不过几天,就比以前还要胖了。

    谢宁瞧着它懵懵懂懂的蓝眼睛,不由得放松地笑了笑,一弯腰就将它抱在了怀里。

    她低下头,轻轻抚着它黄白相间的软毛,低声道:“小鱼干,咱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啊。”

    小鱼干在她怀里拱了拱,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动来动去的,时不时“喵喵”地叫着。

    雪,越下越大了,谢宁将斗篷往外扯了扯,正好将怀里的小鱼干遮住。她抬起头,和不远处的沈珏视线相碰,眼里也柔和了许多。

    他们都在等着。

    等着大盛的军队平安地回来。

    ……

    凝川外,连绵不绝的雪山,地形复杂,悬崖峭壁相交接,稍有不慎,便会脚下打滑坠入崖底。

    周显恩手握着缰绳,抬头瞧着雪峰,对着身旁的一个红袍兵沉声道:“郑庆,你带一队人马,从甬关绕过去,断了对方的粮草。”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大军,“其余人分作两队,跟着我和太子殿下左右合围。只等大火燃起,便整军进攻。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听清楚了么!”

    “是!”雪地里的士兵整齐地回答,手中红缨枪被紧紧攥住,风雪拍打在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一个人哆嗦身子,更没有一个人目露惧色。

    “重华,左路就交给你了。”周显恩瞧了一眼身旁的顾重华,吩咐了一句,便策马往前,带着一队人马往右路而去。

    顾重华一扬缰绳,头也不回地道:“剩下的人,都跟我来。”

    他说着,一夹马肚,就往着雪山深处而去,手中银枪划过地面,尖端犹带寒光。

    风雪交加,沉寂的凝川城在一阵铁蹄声中,被破开了大门。火光满天,掩盖了震耳发聩的厮杀声。身着戎装的敌军与大盛的军队缠斗在一起。打头的周显恩一身银甲都快被染成了血色,手中重剑起落,顷刻间便策马长驱直入。

    很快,顾重华的军队也攻破了西侧门,银枪染血,眼下红痣被掩盖在鲜血之下,显得妖冶惑人。胯/下白马的鬓毛结着血珠子,他一弯腰,枪端便直接挑中敌人的心口。大雪飘落,唯有他的眼神一片冰冷。

    厮杀声持续了快两个时辰,鲜血顺着城门的水道淌过,有北戎、离国的,也有大盛的。

    城楼上,周显恩手持大盛的旌旗,鲜血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护心镜上淌下一道血痕。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着满地的尸体和残余的大军,将手中旌旗高高扬起,沉声喝道:“城破!”

    撕心裂肺般的喊声响彻了整个空荡荡的凝川城,城下的大盛军队高举手中的红缨枪,落地之时,铿锵有力。他们皆看着城楼上的周显恩,一遍一遍地高喊着:“城破!”

    顾重华立于马上,浑身浴血,看着飘扬在城楼上的大盛旌旗,微微勾了勾唇,眼中却隐隐带了些水光。

    季彦,你看到了么?

    凝川破了,我们赢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不远处,站了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墨发随风而起,将遮住眼睑的碎发分开,露出那双总是带着腼腆笑意的脸。

    他好像仰起脸,笑了笑,嘶哑着嗓子道:“嗯,赢了。”

    眼泪落在雪地上,和满地的鲜血混在一起,唯有满天的喊声,响彻在这个血光漫天的长夜。

    ……

    雪山上,周显恩留了一队人马在凝川镇守,便和顾重华一起回营帐接应剩下的人。

    雪还在下,回去的人脸上满是大胜而归的兴奋,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意。虽然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痕,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可周显恩却一直沉着脸,眼中隐隐有些冷色。握着重剑的手收紧,指节都泛白了。

    直到一个斥候打马而来,见着周显恩立马抬手禀报:“报!大将军,咱们的人在雪渊发现了北戎元帅耶律宸的踪影,他正带着一队人马逃走。”

    那个斥候刚刚回禀完,周显恩握在重剑上的手臂就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眼中血色闪过,整个人都带着深深的戾气。

    一旁的顾重华微睁了眼,几乎是瞬间就按住了周显恩的手臂。转而对着那个斥候道:“穷寇莫追,况且雪渊地势复杂,而耶律宸诡计多端,他既然让你们看到了,定是设下了陷阱。”

    他这话,与其是对着那个斥候说,更像是在劝诫周显恩,握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了几分。

    可身旁的周显恩却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个斥候,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握着重剑。眼中带着滔天的恨意,不容置疑地道:“带路!”

    “显恩,别冲动!”顾重华皱了皱眉,他知道周显恩对耶律宸恨之入骨,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可这明摆的是陷阱,而且现在风雪越来越盛了,稍有不慎就会引发雪崩。

    耶律宸是北戎第一猛将,这么多年来也只在周显恩手下尝过败绩。可若是在雪渊,有地形的优势,再加上周显恩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不一定能够拿下耶律宸。

    周显恩回头看着顾重华,眼神一片冰冷:“是兄弟,就别拦我。”

    他说着,就挣开了他的手,转而对着身后精疲力尽的士兵道:“传我令,所有人立刻回营!”

    他说着,一扬缰绳,就向着雪渊策马而去,只见得一片赤色的披风转瞬即逝。

    “显恩,回来!”顾重华直直地看着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耶律宸的陷阱,大盛大军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经历一场恶战了。凝川一战,耶律宸迟迟没有露面,现在定然也是故意暴露行踪,想在雪渊杀了周显恩。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在天涯海角,周显恩都会亲自去追杀他。

    周显恩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陷阱,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要去。

    耶律宸,就是他杀了周显恩的父兄,还下令将他们万箭穿心,就连尸体都被他挂在城墙上。

    周显恩又如何会放过他?

    风雪落在铠甲上,是刺骨的寒意。顾重华握紧了缰绳,扔下一句“所有人回营”,便毫不迟疑地追着周显恩而去了。

    第131章 救赎

    雪渊, 茫茫大雪掩埋了一切,入目只有一片白色。层层叠叠的山峦起伏不定,唯有呼啸的寒风凌冽似刀。

    雪峰夹道处, 马蹄声响起, 顾重华立于马上,低头查看着地上的痕迹。雪渊常年大雪封山, 不一会儿便轻易掩盖了原本印下的足迹。他握紧了缰绳, 皱眉四处望了望。

    北方吹起了他头盔上纯白的翎羽,风雪打在面上,裸露的肌肤微微泛红,眉眼也结上了寒霜。白马冷得不停地踏蹄子, 低低地嘶鸣着。

    周显恩独自去追杀耶律宸,跑得太急,也不知道到底追去了哪儿。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体力本就耗损严重。耶律宸还带着一队人马,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他微微喘着气, 握在缰绳上的手几乎快要勒出血痕。直至风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眉眼微动,当即一夹马肚,急急地往前而去。

    待他到了血腥味传来的地方时,忍不住微睁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北戎士兵尸体,皆被一剑封喉, 堆成小山一般。鲜血顺着雪地淌下,扭曲成诡异的图画。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凝固,说明是刚刚死去不久,那周显恩一定也还没有走远。他抬头看向了前方,不再犹豫,便踏在尸体上策马而去。

    雪渊深处,远远立着两个人影。沉墨停在一旁,低垂着头。红黑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兵器碰撞,刺啦一声,发出刺眼的火花。

    周显恩握着重剑,头盔早已不知何时被他扔到了一旁,高扬的马尾被血水打湿,凝成一缕一缕地贴在身侧。原本清隽的面容满是血污,红袍滴着血,却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死死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因为脱力而微微喘着气。

    而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着戎装的虬髯大汉,卷曲的短发披散至肩头。手持一柄弯刀,身上被砍了无数伤痕。尤其是正脸上,一道剑伤从眉骨划下,鲜血淋漓。手臂上的肌rou一块块暴鼓起来,身躯壮的似一头猛虎。

    刀剑相抵,谁也不能再近分毫。

    呼啸的寒风将两人的披风扬起,只听得耶律宸嘲讽地开口:“周大将军,别挣扎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强弩之末,本帅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你和你父亲都算一个,所以今日会给你留个全尸,不会让你和你父亲一样挂尸墙头的。”

    他说着,就大笑了起来。周显恩的眼神却在一瞬间闪过一丝血色,浑身的戾气再也压不住。他抬眼瞧着耶律宸,眼中猩红一片,嘴角却勾着笑:“是么?”

    他说罢,脚下一扫,直接踢中了耶律宸的膝盖,同时手中重剑压下,几欲将耶律宸的弯刀折断。耶律宸吃痛,却还是稳住了身形,屈膝顶着周显恩压下来的力道,单手握着刀柄,一手撑着刀面,重重地喘着粗气,目眦欲裂。

    周显恩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着,眉头紧锁,还是稳稳地往下压着。直到耶律宸大喝一声,他耳尖微动,几乎是瞬间就翻身往一旁躲去。一枝长箭直直地没入地面,他单膝跪地,重剑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余光扫过,果见不远处埋伏了弓箭手。

    耶律宸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中弯刀抗在肩头,积雪没过了他的戎靴。他粗鲁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慢慢向周显恩走过去。

    “你们父子还真是一个德行,你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死在本帅手里的,今日,也该轮到你了。”他说着,手中弯刀扬起,大喝一声,“放箭!”

    箭如乱雨,倾泄而来。周显恩眼神一凛,持剑挑开向他射来的长箭。耶律宸则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着他,之前留下来阻挡周显恩的那些士兵都是他用来消耗他体力的死士罢了。

    他本以为自己就可以轻易把犹如强弩之末的周显恩拿下,却没想到他的武功比两年前更加厉害了。还好他还准备了后手,兵不厌诈,活下来的才是强者。只要周显恩一死,大盛的军队就失去了主心骨,不过一盘散沙罢了,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周显恩一面挥剑挡在身前,目光却是狠狠地看着一旁的耶律宸,足下用力,就向着他而去。而远处埋伏的弓箭手立刻趁着这个空档,将箭全部对准了周显恩。

    只听得铮然一声,却是那些弓箭手应声倒地。

    耶律宸慌乱地抬起头,不远处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踏马而来,背负银枪。微微侧着身子,手中弓箭又拉开,一箭射出,又是一个弓箭手倒地。

    耶律宸眯了眯眼,气的胸膛都在起伏了,大盛的那个太子竟然也来了。

    他没有时间思考,周显恩的重剑已经向他刺过来,他只得抬手挡住,与周显恩厮杀了起来。

    周显恩没有回头,却知道是谁来了。他只安心砍杀着耶律宸,将后背完全交给了顾重华。

    顾重华一拉缰绳,便直直地向着周显恩而去,北戎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他双腿夹着马肚,腰身下压,几乎快与马背平行。手中长箭射出,正好将往周显恩后背而去的箭拦腰折断。再是一箭,雪地上便喷洒出鲜血。

    而周显恩那边,耶律宸已经被他压得死死地。几乎快没了还手之力,手中弯刀满是划痕,他张嘴,“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却还是直直地冲过去,在雪地一滑,就从周显恩剑下逃脱。

    他吹了个口哨,一匹战马长鸣一声,从雪坡后急急地跑过来。耶律宸一拉缰绳,就翻身上马。狰狞的脸上满是恨意,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匆忙地逃走。

    周显恩足下用力,便一跃而起,手中重剑直直地对准着耶律宸的后背。长箭落下,却见得一柄银枪极快地刺过来,将所有的箭都拦住了。

    耶律宸慌乱地回过头,就见得一柄重剑压下。他死死地瞪大了眼,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转瞬就失去了意识。最后只见得一闪而过的寒光和周显恩眼中嗜血的杀意。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鲜血喷洒在周显恩的眼前,将他的眼睫都黏在了一起。他看着耶律宸的尸体,却是慢慢笑了,笑着笑着,便再也支撑不住,屈膝跪在了地上,唯有依靠着重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他弯着腰,赤色披风被撕扯着,卷在风中。手臂上的护甲断裂,胸前的护心镜也破开了,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走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