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冯楚没有入席的资格,正好偷闲出来见一见表舅和二jiejie。如此谈笑了一阵之后,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告辞离去。果然,前院的接风宴席已经进入尾声,他不着痕迹的混入人群,同着毕声威一起离开了万宅。 毕声威酒足饭饱,然而心中依旧空虚。凭着他那两只灰色的慧眼,竟然没能看清厉紫廷的底。厉紫廷的特点是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和他相比,正好是处在了相反的一端。他掂量着厉紫廷的实力,总感觉他应该不至于这么牛皮哄哄,然而厉紫廷话里话外,确实又藏了一股子狂气。 他想不明白,于是随口对着身边的冯楚嘀咕:“姓厉的是不是从陆军部弄来军饷了?” 冯楚犹豫了一下:“这个……没听说过。” “那他哪来的底气?” 冯楚想了一想:“应该是万家资助了他。” 毕声威非常惊讶:“万家给了他姑娘,还给他钱?” 冯楚想说万家没有把姑娘“给”厉紫廷,二jiejie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把她“给”出去,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不对毕声威浪费口舌。 “这只是我听说而已,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 “听谁说的?” “听……万小姐说的。” “给了多少?” “仿佛是五万。” 毕声威一扬眉毛:“万家非常有钱吗?” 冯楚点了点头。 “有多少钱?” “这个,就不好说了。” 第三十九章 厉紫廷进了万家凰的屋子,进门之时,正赶上她在对着张顺训话。 她端坐在椅子上,张顺垂头站在她面前。万家凰看了厉紫廷一眼,没理他,对着张顺继续说话:“你长到这么大,也算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没担当没心胸,算什么男子汉!况且你扪心自问,先前翠屏不认识张明宪的时候,你对她表现出过半分特别的好意吗?是不是算准了翠屏一定是你的,你就不把她当回事了?如今见翠屏和张明宪好了,你才急了,可你现在急了又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脸去逼问翠屏,逼得翠屏直哭,你也好意思!” 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人活一世,做人做事都会有输有赢,输也罢,赢也罢,里头既有人事的因素,也有天命的因素,我们未必自己做得了主。可输了之后的嘴脸和态度,自己是能做主的。你看你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丑不丑?丢不丢脸?张顺啊张顺,你输都输得不漂亮!” 张顺深深的低了头,低得腰背都佝偻了下去:“小姐,我知道错了。” “单是心里知道?” “往后我好好对待翠屏,她要跟那个张明宪,就跟,要是不跟,我就还对她好。” 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你也收收心吧,天底下就翠屏一个姑娘、没别人了?横竖你是我家的人,别说爸爸,就连我也不能让你和二顺打了光棍。你等着吧,现在家里顾不上你,等忙过了这一程子,回了北京了,再张罗你的事。”说到这里,她向前一抬下巴:“去吧。” 张顺向她鞠了一躬,嘴里咕噜了一句“谢谢小姐”,然后转身又向着厉紫廷也鞠了一躬,口中同样是一咕噜。咕噜完毕,他含着一点眼泪走了出去。而他刚走,旁边帘子一动,是翠屏从里间卧室里走了出来。 万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后张顺再敢作乱,你直接来告诉我。” 翠屏也来了一句“谢谢小姐”,又向着厉紫廷一鞠躬,然后效仿黄花鱼,贴着墙边也溜了。 这回房里没了旁人,厉紫廷才终于得了开口的机会:“大当家的,你这是在行家法?” 万家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谁乐意当这个家?还不是没人管事、非我不可?这回我可真是动气了,你猜怎么着?方才我一进门,就瞧见张顺和翠屏隔着一道帘子开谈判呢,两个上头上脸的东西,谈判谈到主子房里来了。翠屏又没和张顺定下来,不知道她心虚的是什么,竟还躲进了卧室里不敢见他,更不知道张顺是哪里来的底气,不但对她质问个没完,还说要去找张明宪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么意思?怕到时候没人去给他劝架?真是可笑。他小时候,家里顶数他伶俐可靠,现在可好,越长大,越没出息。” 说到这里,她及时打了住,不乐意对着厉紫廷啰嗦这些家长里短:“想让人给你倒杯茶来,结果翠屏又跑了。” 厉紫廷走过去,端了她喝过的半杯温茶,然后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蓝格子手帕。 手帕叠成了个整齐的小方块,并不显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为这东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应该出现在万家凰的屋子里。 那是一条实用的棉纱手帕,半新不旧的,一角染了一点洗不掉的墨水渍。他从来不用这种手帕,他的手帕向来是纯白一色,万里遥更不会用,万里遥用花花绿绿的真丝帕子。 他想到了冯楚——这小子什么时候又来她的房里做客了? 他想问,然而没敢。在万家凰面前,他时常是不敢造次,万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讲心胸讲体面的,他若是见了个蛛丝马迹就疑神疑鬼的盘问她,只怕盘问不出结果来,还要招她小看。 于是他随口说道:“我最近闲下来了。” “有多闲?” “大概,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么闲。” “好意思说,那时候也就你闲,我和爸爸成天担惊受怕,都要吓死了。不过你不是要和毕声威谈判吗?不谈了?” “谈还是要谈,但事已至此,谁也不会把抢到手的地盘再送出去,所以结果已经差不多定了,接下来就只剩了些细枝末节,谈也行,不谈也行,谈拢了自然是好,谈不拢,也打不起来了。” “真不打了?” “真不打了。” 万家凰当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那接下来,我们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他仰起头看她:“当然。” 她扶着膝盖弯下腰来,像是要逗小孩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回北京去?” 厉紫廷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问了,这才仔细的盘算了一下:“我想,毕声威暂时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在北京住个一月半月,想必是没有问题。至于这出发的时间——”他思索着估量:“一个礼拜之后,如何?” 万家凰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要是听了你这句话,一定高兴。这些天他四处的写信,恨不得通电全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个好女婿。” 厉紫廷喝了一口茶:“你把这话告诉我,不怕我太得意啊?” “我才不怕,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别说你得意,我看爸爸把你夸得像朵花似的,我都跟着得意呢。” 厉紫廷站了起来:“你对我很好。” 万家凰一愣:“这句废话是从哪儿想起来的?” “原本也想不起来,还是刚才见了你训张顺,我才又记起了你的脾气。” 万家凰听到这里,倒是触动了心事:“你说到这里,我还有句话要提前对你讲,说起脾气来,我从小到大,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往后我们若是起了争执,你可得记着,我只是脾气大,并不是心里真恨了你。” 厉紫廷笑了:“这是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就是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被我的脾气蒙了眼睛。” “别担心。”他抬起手,试探着将手指贴上了她的面颊:“我十三岁时,在铁匠铺子里当过半年学徒,什么气都受过,我有经验。” “说得你好像要全知全能了,你还学过打铁?” 他对着她一歪脑袋:“那我就是学过嘛。” “怎么没学下去、做个好铁匠?” 他笑了,是个情不自禁的笑:“什么气都要受,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就不干了。” “哟。”她含笑盯着他:“既然都是受气的事儿,你怎么说着说着还美起来了?” 他对着她摇头:“没什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他一眨眼睛,是从久远往事中回了魂来:“真没有。” 万家凰不大相信他的“真没有”,但是也想象不出十三岁的厉紫廷会有什么样的招法和手段——真的,对于他先前的一切过往,她都是想象不出,她真不知道有着那种出身的厉紫廷,是如何成长为今天这般模样的。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迹可循,他那过了份的清洁利落,或许正是一种暗示,暗示着他要和往昔的肮脏凌乱一刀两断,往昔有多落魄,今朝就有多骄矜。 抬手摸上了他的手,她有心劝他活得轻松一些,别总这么“端”着,但是话到嘴边,又没能出口。这不是个“说”的事,她想,自己非得给他足够长久的好日子,才会让他一点一点的松懈下来、慵懒下来。 厉紫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又望向了那条手帕:“令三表弟这一回,还要住过来吗?” “你管他干嘛?反正我是客客气气的让过他了,他爱住就住,不爱住就不住。” 厉紫廷听了她这坦然的回答,一时倒是无话可说,若是再说,反要显着自己心胸狭窄,是个男性的醋坛子。 两人卿卿我我的又聊了些闲话,然后便一同走去万里遥那里共进晚餐,直到天黑时分,万家凰才回了房。 她晚上高兴,喝了一点葡萄酒,这时有点头晕,进门之后就坐了下来。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她捂着脸定了定神,抬头要叫翠屏去端热水来洗漱,可是一转目光的工夫,她也留意到了桌角的手帕。 伸手拿了手帕,她看了看,然后喊来了翠屏:“这是谁的东西?怎么落在咱们房里了?” 翠屏接过手帕,左看右看:“是不是厉司令的?” “不是,他不用这格子的。” 翠屏皱了眉头:“那就看不出是谁的了。原来好像表少爷用过这格子手帕,可近来表少爷也没来过呀。” 万家凰头晕目眩,懒怠多想:“来历不明的东西,扔了吧。还有,记得明天上街去瞧瞧,买些特产,好带回家去送人。让张明宪陪着你去。本来这活儿该让张顺去办,可他这两天别别扭扭的,我不爱理他。” 翠屏一听明天可以理直气壮的和男朋友出去轧马路,立刻眉开眼笑:“好,明天我早早的就去!” 第四十章 厉紫廷和毕声威正式的开了谈判。 谈判虽然进行得正式,但其实内容空洞,更像是在立一份互不侵犯条约。毕声威有一片地盘被厉紫廷抢去了,厉紫廷也有两个军火库被毕声威完整的端了去,围绕着地盘和军火,二人额外的多谈了几句——差一点就要谈崩,可是一想到一发子弹价值五毛钱,真要开战的话,怕会打成两只穷鬼,便各退了一步,将这一页翻过去不提了。 而在厉紫廷和毕声威谈判的同时,万家这边也收拾好了行李。除了张顺之外,所有人都是欣欣然,万家父女更是许久都不曾争吵过了,大白天的,万家凰闲来无事,还肯过来和父亲聊聊闲天,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厉紫廷身上。万里遥窝在沙发里,一边吸雪茄,一边慢条斯理的说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觉着紫廷好,可能是前世和他有缘。可好归好,我心里也还是稍微的有那么点打鼓,毕竟他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咱们和他刚认识了这么点时间,我真不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好人呢?还是深藏不露、我还没把他看透。” 万家凰说道:“人这东西,哪里是能轻易看透的呢?就算他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还有一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万里遥点了点头:“是的,只能赌一把,赌他是个好样的。” 万家凰低头摆弄着腕子上的镯子,扑哧一笑:“那我不是闲得吗?有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赌。” 万里遥盯着雪茄火头,说道:“大妞儿,爸爸有句话,先前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因为爸爸还算年轻,总觉得那话说起来还太早。” 万家凰难得看见父亲这样郑重,不禁疑惑:“您有话就说吧,我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 万里遥将声音压低了些:“大妞儿,你需要结婚,你需要给你自己找个男人。现在有爸爸在,万家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可将来若是没了爸爸,你那些叔叔伯伯们,肯定要上门分了咱们这个家。你再厉害,终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双拳难敌四手,你哪里斗得过那么多人?钱,他们肯定要分,只怕你这个人,他们也要分,就算你去打官司,只怕也打不出什么结果来。” 万家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问:“那您怎么不过继个儿子回来呢?有了儿子,这个家不就保得住了?” “傻妞儿,保得住也是那个儿子的,不是你的。我的家产要留也是留给我的亲闺女,留给别人的崽子,算什么意思!再说你爸爸我就是有这么一点犟脾气,越是逼着我过继儿子,我偏偏就越不,看谁能咬下我一口rou去?他们要是跪着来求我,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说到这里,他自己咬着雪茄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又换了话题:“我最欣赏紫廷那一身功夫,武林高手,天下无敌,就是怕你们两口子吵架拌嘴,他急了眼会打老婆。” 他换话题,万家凰也跟着他换了话题:“是呀,那可怎么办呢?” 万里遥摇了摇头:“好像是没办法。” 万家凰笑了起来:“行啦,爸爸,您这cao的都是闲心,婚还没结呢,您先担心起他打老婆了,您也不想想,我是个能忍气吞声受欺负的吗?况且他前天对我说了,他说他有过当学徒的经验,最能受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