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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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戏的重中之重呢,是杜目的痛苦,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他小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折磨到自杀…” 马河东还在说,剧组里的其他人麻木地站着听着,好似马河东说的不是在他们剧组拍戏的一个真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为了电影设定的纸片人,而【痛苦】的杜目还站在人群外饶有趣味地听马河东为了突出自己的过去的痛苦做出的各种设定,似乎也觉得从这种旁观的角度欣赏自己的痛苦,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这给了苏宣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好像杜目演了杜泷之后,他就真的成了【杜泷】了,一点都感受不到曾经身为【杜目】的痛苦了。 而这些【杜目】身上曾经有过的【痛苦】,全部通过马河东式的电影的演绎,被杜目不动神色又满含恶意地转嫁到了苏宣身上。 马河东说到了最后一句,他眼镜下的眼神幽深不见底,好似警告一般说了句:“…苏宣,我这部戏的重头就是你从不痛苦到痛苦的这个过程,悲剧的感觉都是由你来承担的,好好演,知道吗?” 苏宣沉默了一会儿:“好的,马导。” 这种临时加的戏没有具体的剧本要求,基本靠导演口头解释和演员临场发挥,苏宣理解了一下,大致就是他因为云洁莹的事情和杜泷吵架,一拳把杜泷打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掐他脖子,掐到对方差点窒息。 反正是他打杜目,苏宣吃不了什么亏,但他也很疑惑杜目这神经病想干什么,他倒是不怕自己演不好这种掐人的戏,苏宣之前在钱淮的手下演过这种掐人的戏,钱淮是圈内出了名的要求高,他能过的戏就没有别的导演看了说不好的。 但是出乎苏宣意料的事情是,马河东是个例外。 “卡!” “卡,不过,苏宣表现力不够!” “卡,不过,还是不行,苏宣你打人是没吃饭吗?” “卡!不行!苏宣你拳头打在杜目脸上要打实,你很痛苦知道吗!你失去了你最重要的人,但你面前这个男人,你的父亲不在乎!” “卡!还要再用力!你想打死他!你想杀人!” “卡!杀人!!!苏宣!!!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杀人!!你想杀死他!!你很痛苦!!你痛苦地想死了!!你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杀心懂吗!” 王木哲说的没错,马河东这人,一卡戏就发疯。 苏宣松开抓住杜泷的领口喘气,他脸上已经有汗了,化妆师飞快上来给他补妆,杜泷就更是凄惨了,他脸上全是苏宣打出来的青紫痕迹,他用舌头顶了一下苏宣刚刚拳头落在他脸上的地方,张开嘴漫不经心地舔了一下嘴角,苏宣看到了有点杜目牙齿上有点猩红颜色。 应该是刚刚他揍杜泷的时候,杜泷的牙齿咬到口腔里面的rou出血了,但杜目还是笑眯眯地看着苏宣,他补完妆靠近苏宣耳边低声说道:“苏老师,刚刚打我的时候,爽不爽?” 他声音轻得好像是在诱惑人干恶事:“借着戏来打我,是不是有种,给沈朝报仇雪恨的感觉?” 苏宣喘息着抬眸看了杜目一眼,杜目笑了一下,又翩翩退开,轻声说道:“苏老师这眼神,是因为我提到了沈朝,你生气了是吗?保持这种愤怒演戏,才能在马导的戏里过哦。” 杜目已经被他揍得牙龈出血牙齿松动了,但他脸上的笑却愈发愉悦,马河东几乎对杜目赞不绝口,说他和杜泷几乎就是一个莫子刻出来的。 杜目懒散笑笑,接收了马河东的夸奖,而马河东却对苏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他演得不对,没有那种失去爱人之后近乎崩溃的痛苦感,说着说着,马河东这人忽然神经质地凝视了苏宣一会儿,带着一点热切的眼神问道,苏宣,你的那位燕刚呢?你能让他配合你演这场戏吗? 苏宣那一瞬间明白了马河东想要干什么,他冷下了脸色说燕刚今天没过来,在马河东低声的咒骂中直视还在微笑的杜目,他吸了吸空气中的冷空气,试图冷却下头脑。 他想起还等在车上的沈朝,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有种自己视若珍宝的宝贵东西被悬挂在钢丝上摇摇欲坠的错觉,这让苏宣心跳有些控制不住地加快,但很快他又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不能让这些人知道沈朝在这里,至少不能让杜目知道。 马河东明显是想用【他喜欢的人】来刺激他,具体方式不明,但一定不是什么苏宣可以接受的方式就对了。 马河东让苏宣打电话给燕刚让他立马过来,这人已经开始有点暴躁了,苏宣表面答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机,静了一会儿,摁了关机键。 黑屏上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再来!开拍!” …… “卡,不过,但是比刚刚好点了,苏宣,你还要更恨,知道吗,你要更恨你对面的这个男人,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卡。” “卡。” … “卡!!!苏宣!你是没对人起过杀心吗?“ 在又一次ng之后,渐渐神经质起来的马河东把眼镜和手中的喇叭一扔,他眼睛里面都是暴躁的红血丝,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片场上的苏宣,他用手指恶狠狠地点苏宣的额头,似乎要在苏宣的脑子里戳出一个洞,把那些浓稠又莫须有的恨意灌进去:“你这种戏都拍成这种样子,我后面你更痛苦的戏,要怎么拍?!” 马河东眼白几乎要怒瞪出眼眶,他儒雅的面容做出这种表情来像一个吸食人恶苦的野鬼,狰狞又张狂,因为剧烈情感表现出来的表情,扭曲到五官都差点套不进他那张秀白的脸里: “让你恨一个人就这么难吗?!你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的吗!回想一下当时的情绪感受啊!不要让这些人死得毫无价值都没有啊!这些人死在你人生里的唯一价值就是让你现在回忆得痛苦起来,好能拍我的戏!啊!你知道吗!” 马河东骂得胸膛都起伏了起来,他的手几次举起来想要打下去,最后还是勉强控制住了,只是冷哼一声道:“也就你不是我们公司的艺人了。” 苏宣不为所动地淡淡直视马河东:“马导,我觉得我演的已经很到位了,我想知道您还需要什么效果,要这样反复地ng?” 他不是故意和马河东呛声的,也不是自负。 苏宣经历过钱淮这种级别的导演磨炼,演类似的戏他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钱淮对他说的原话是,这戏除了你圈内第二个人来演,都演不出这种效果。 在看完《珠宝大盗》最终剪辑的版本之后,苏宣很不要脸的,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就是演得很好,rou打同期选手。 马河东阴恻恻地审视他许久,有人给他递过眼镜,他头也不回地拿过来戴上,一瞬间气质又变得平和顺服了下来,他盯着苏宣许久,然后才说道:“我需要更真实的效果,我不是在拍电影,我是在拍你们真实的痛苦。” 苏宣又平静地说:“马导,电影本来就是虚构的故事,不需要这么真实。” 马河东好像一下被苏宣戳中了什么痛点,他猛得一拳打过苏宣的脸,怒吼道:“我就要你们痛苦!我说要你们多痛苦就多痛苦!我拍的就是真实的东西!这是云洁莹的纪录片,这里面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所以你也必须真实的痛苦!” 苏宣被打得往后仰了一下,他呼吸错乱了几秒,捂着他被打得偏移的右脸看向马河东,马河东已经被几个人摁住了,还在用一种很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苏宣,好似一条被唤醒的毒蛇刺出了獠牙。 “但是…”苏宣心平气和地说,“马导,这不过是你临时起意加的一段戏,明明就是假的东西,你何必要拍那么真,你加也不是为了电影,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你就是想看我痛苦,想看杜目痛苦而已。” 人的确可以通过别人的悲惨遭遇和短暂痛苦来获取快乐,似乎是一种卑劣的竞争本能,这种本能里夹杂着一种庆幸在——【幸好这么惨的人不是我】。 但这种痛苦是有度的,你或许会因为看到人不小心摔倒一跤而觉得好笑,但你不会看到一个人把脑子摔进钉子里而觉得好笑,你只会觉得疼痛。 人与人极度的痛苦会让人共情,如果失去了这种共情,那就不是人了,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总之不算是人。 就好像是之前苏宣看云洁莹的《小兰》里被强迫的那个片段,他会反胃恶心一样,而看到这个片段起了性欲的人,觉得兴奋的人,本质上是对同类的被伐害感到快乐,这种生物并不是人类,是畜生或者更低级的东西,才会对高级的情感共知感到漠然,只是一头被欲望驱使的低等牲畜。 当有人以这种极致的痛苦为乐的时候,当他们有能力折磨别人获取这种快乐的时候,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苏宣刚刚就注意到了,当他在演绎那种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当杜目被苏宣殴打,当苏宣被杜目提及沈朝挑起怒气的时候,藏在镜头后面的马河东的那张兴奋歪曲的脸。 这种兴奋的神情在关芊芊演云洁莹受到各种折磨的时候,马河东脸上也会出现。 苏宣一瞬间恍然明白了,杜泷和马河东为什么要做这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马河东不过是一个恶心的变态,他借着导演的身份,出众的家世,在拥有了地位之后,光明正大地为自己窥探记录折磨别人的癖好打上了电影和艺术的称号,借着严格要求演员的幌子来满足自己内心丑陋的欲望。 而镜头下的一切不再是演员,只不过是马河东想要玩弄的对象罢了。 云洁莹是这样,关芊芊是这样,就连杜目小时候也是这样。 而杜泷居然也欣赏马河东的作品,纵容他的一切,不难想象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苏宣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当年拍云洁莹那场强迫戏,你也不过是在欣赏云洁莹的痛苦罢了,什么为了拍电影加戏?只是拍你自己内心的丑恶罢了,电影才不是这么低劣的东西。” 他一点不退地和马河东对视,沉静又漠然,好像一个审判者,他平静说道:“马导,你不就是一个喜欢折磨别人的痛苦并且记录下来的变态而已,何必要来做导演呢?” “真的这么喜欢看别人被折磨得这么痛苦…”苏宣笑起来,他眉眼弯弯,舔去嘴角因为被马河东打了一拳被咬出来的血渍,“马导待在阳间干什么,去阴间看吧,什么痛苦看不到啊?十八层地狱里什么痛苦没有啊?” “马导,我祝贺你,早日下地狱吧。” 片场一时寂寂,所有人都惶惶不敢发声,目光在苏宣和马河东之间来回地看。 他们里面不乏有人偷偷讨论过马河东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但总会有人用【艺术家吗,脑子都不正常】之类的借口糊弄过去。 真的被苏宣这么直白挑开来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给马河东找任何借口。 令人畏惧的同时,也让人作呕。 马河东神色难看得可怕,他手指不自觉地痉挛着,冲上去就想故技重施给苏宣一拳,但苏宣之前被砸那一拳是没反应过来,现在他有准备了,马河东一冲上来,苏宣反手就摁住了他的肩膀膝盖一顶就让他跪下了,顺手还锁住了马河东的双手。 这招是跟沈朝学的。 马河东挣扎起来,刚想说话,杜目忽然鼓起掌来,他笑出了眼泪,说道:“苏老师说的真好,但是呢——除了马导想拍这场戏以外——” “我也想拍。”杜目微笑着,“我也想看看,苏老师失去深爱之人,真实无比痛苦,想要杀人的样子。” “但是呢,我也很懂,我也很了解,这种东西呢,没有亲身经历过,很难演出来,所以我特地让马导,把苏老师的深爱之人带进了剧组,我觉得你应该需要他的配合。” 杜目的笑意越来越深:“然后呢,我刚刚在停车场看见他了,我刚刚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你猜我发的是什么?” 苏宣缓缓地放开了马河东的手,他转身看向杜目,杜目很坦荡地打开手机,给苏宣看了这条短信—— ——【沈朝,我给苏宣加了一场戏,你要过来看吗?】 发送时间是一分钟前,苏宣还没回头,就听到身后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低声交谈: “沈朝啊…他怎么过来了?” “找谁啊这么急,还是跑过来的?” “沈老师!沈老师!我们剧组不开放的!您找谁啊!” “沈老师!!诶!您找谁——这儿不能翻!!” 苏宣听到沈朝极为冷淡地说了一声“苏宣”,苏宣愣愣地回过头去看,沈朝单手撑在小洋楼门口的围栏上,一只手拨开围堵他的人群,然后再一群人的惊呼声中,干脆利落地翻了过来,他站稳,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不过两三秒,就锁定了站在片场中央的苏宣。 沈朝似乎是发现了苏宣脸上的伤,眉头一瞬间就皱了起来,他迅速地大步跑起来,想要拦住沈朝的工作人员从他两边被拨开,不过几个呼吸,这人就为非作歹地跑到了苏宣身旁。 沈朝单手把苏宣拉倒他身后,目光冷凝地站在苏宣的前面,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的苏宣,放低声音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没等到,先等到了杜目的短信。“ 沈朝抬眸凝视着苏宣:“你受伤了,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苏宣刚想开口解释,沈朝轻飘飘地瞥了苏宣一眼之后,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后,在苏宣张嘴的一瞬沈朝立刻收回目光,转头回去和杜目对峙了,不再和苏宣交谈了。 这是又被他气着了,看样子还气得不清,都在磨后牙槽了,完全就不听他解释了。 苏宣悻悻地闭了嘴,他其实是不想把沈朝拖进来的,苏宣的打算是先把事情处理清楚了,回去上车再和沈朝说,但谁能知道,杜目这混球一开始就是冲着沈朝去的呢? 妈的,他就知道这货临时加戏准没有好事。 马河东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目光阴森森地看着沈朝背后的苏宣,杜目不紧不慢地开口:“大家不要拦沈老师,沈老师是我请来帮忙的。” 杜目这话说得不走心,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很少有人信,沈朝一来就挡在了苏宣的面前,怎么看也不像是杜目请来帮忙的。 杜目眸光悠悠,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朝:“沈老师,是这样的,我们呢,给苏老师加了一场戏,要苏老师演出失去这辈子挚爱之人,极度悲痛之下来掐住我脖子,但是呢,马导怎么都不满意苏老师演出的效果,苏老师就和马导吵架了,不得已之下,我们想着,要不要请沈老师过来教教苏老师?” 苏宣也被杜目气着了:“你…” 杜目打断了苏宣的话,他的眼神夹杂着一丝怨,和一丝苏宣无法理解的兴奋,带着一点痛快般报复的笑意,他的目光从沈朝的脸上游离到苏宣的脸上,带着一种很奇异的感情在里面,好似在羡慕,又好似在可怜苏宣:“苏宣,你知道要怎么…才能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