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莳花记(上)
是夜,云深不知处,静室。 蓝忘机宽衣解带,坐在榻上,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上,他抱着膝,其中一只手托在眼前,而他的双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掌中之物,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的掌中,躺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抹额。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耗尽了力气一般,长长的吐了口气,缓缓起身,走到书案旁,找出那只用来珍藏那件沾有莲香外衫的檀木盒,打开来。 然后将叠得整齐的云纹抹额放进去,盖上,收好,睡觉。 “红酥手,黄藤柳,两个黄鹂鸣翠柳,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忽闻一阵少年声响起,那声音,三分清灵,三分魅惑,剩下的全是少年的潇洒惬意,十分加起来,便是这数月以来,日夜不间撩动他心弦的音律。 这声音的主人,可不就是魏无羡。 蓝忘机登时一个激灵,微微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美景。微微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颗树上,身上落满了朵朵桃花。 他寻声望去,只见树下一片繁花似锦,青石小路两旁的青草嫩绿如茵,一名紫衣少年从小路尽头的圆形石门走过来。 言谈举止,皆是一贯的潇洒脱俗、俊逸无双。 他腰间挂着一串银铃,上面雕着云梦江氏的家纹,九瓣莲。走起路来,铃音清脆,余音绕梁。 看得蓝忘机一时神迷,只听魏无羡继续用他惯有语气,调笑道:“莳花jiejie,你看看我呀,我吟的好不好,对不对?jiejie你理我一下呀?” 蓝忘机方才光顾着听他的声音,现在听他提起,这才回想他刚刚所吟的诗句。 “……” 吟的什么鬼,乍听毫无违和感,细思全然不对。 不过,这里若是莳花园,为何莳花女还没动手把他扔出去?难道传言不实? 蓝忘机四下看了看,并无风吹草动。 不过,吟出那样的诗,换了我是莳花女,也不会想理他吧,嗯,情理之中。 魏无羡在园中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他一向不肯好好走路,脚步轻盈得像是能飘起来,让观者觉得,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能飞上天,或是跌个狗啃泥。 忽然,他脚下一绊,身子一歪。 蓝忘机下意识的一抬手,想去扶他,但面前却有一层薄薄的屏障。而他抬手的一个动作,却是带起了一阵微风,一股花流入蝶群一般聚了过去,堪堪扶稳了魏无羡,没让他跌下去。 魏无羡的笑容丝毫不减,反而更胜,他道:“多谢莳花jiejie相扶,jiejie的花香,心善,人也一定极美,可否出来见见魏某人呢?” 蓝忘机不高兴,不理他。 然而花园里,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会理魏无羡。 但这丝毫不影响魏无羡继续自话自说,道:“莳花jiejie不出来,想来是还没听够魏某人吟诗,简单简单,我再来几首便是。” 说罢,他便真的开始继续吟诵,只不过,依旧是一句不成体统的诗句。 他道:“冬雷震震夏雨雪,从此君王不早朝。” 蓝忘机:“……” 打雷下雨就不想起床,你以为君王都如你一般懒散不学无术吗? 魏无羡继续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蓝忘机:“……” 你究竟是离家去哪里野了?玩儿得连性别也看不出来了? 蓝忘机忍不住扶额,他忽然想起枇杷和糯米酒,眼中浮现一抹涟漪,无意瞥见那层薄薄的、透明的屏障上,映着自己的模样。 脸,还是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然而,却不是他一贯的那身妆容。 虽然仍是束发抹额,但他鬓边却戴有一朵芍药,竟有些眼熟,正是那日在藏书阁,魏无羡所画的那朵。 蓝忘机心下一惊,低头一看,虽仍是一身白衣胜雪,但却分明像是一身女修的装束,不同的是,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繁华,一袭轻盈的镂花纱衣披身…… “……???” 蓝忘机惊得白了脸,心想这莫不是又在梦境里。 而我竟成了莳花女,不,莳花男? 虽然穿着女装,但他十分确定,自己还是男儿身。 刚刚还在不齿魏无羡所吟的诗,岂料这下自己竟然应了他的诗句,荒唐。 只听魏无羡又道:“书山有路勤为径,长使英雄泪满襟。” “……” 英雄才不会如你一般,读个书也能泪满襟。等等,我为何真的在思索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诗? 再听不下去那厮胡言乱语,鬼扯一气的吟诗,蓝忘机道:“别念了。” 魏无羡故作一脸无辜,道:“为何不念了?莳花jiejie,我念的不好吗?还是……念的不对呢?” 明知他是在戏谑,但偏偏就是那带有几分戏谑的嗓音,像是迷惑心智的蛊毒,蚕食着蓝忘机的心神。 “……错漏百出。”蓝忘机无比艰难的平复心神,尽可能平淡的道。 魏无羡像是猜到他会这么说,又道:“哦?我念错了,哪句错了,jiejie不妨为我指点一二?” “莳花jiejie的声音如此美妙,若是能指点一二,魏某人定当好好学习,不会再念错了。” 蓝忘机受不得这样的蛊惑,反正知道是梦里,他干脆不忍了,开口道:“我念,你接。” “好。”魏无羡欣然道。 蓝忘机道:“学向勤中得。” 魏无羡:“萤窗万卷书。” 蓝忘机:“天行健。” 魏无羡:“君子以自强不息。” 蓝忘机:“合抱之木。” 魏无羡:“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蓝忘机:“红豆生南国。” 魏无羡顿了顿,道:“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蓝忘机的心跳微乱,面上一本正经道:“夜发清溪向三峡。”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越发带着一丝玩味儿,接道:“思卿不见下潭州。” “……”蓝忘机登时心跳如鼓,勉强按耐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嗓音有些干涩的道,“错了。” 魏无羡微微一怔,挑起一边嘴角,带有几分邪魅的笑意,面上却是一派的无辜,道:“jiejie,哪里错了?” “思君。”蓝忘机纠正道。 魏无羡笑容更胜了,道:“哦~那便没错呀,我思jiejie,jiejie思我,所以我们有缘在潭州相遇,妙哉!” 蓝忘机登时从耳垂红到了脖子根,轻轻吐气、吸气,平定了纷乱的呼吸,才故作平静的道:“……是渝州。” 魏无羡所说的“卿”,是指莳花女,而蓝忘机的“君”是指的谁,不言而喻。 魏无羡低低一笑,道:“好吧,jiejie声音好听,人也美,说是渝州,那便是渝州吧。” 蓝忘机:“……” 刚刚一不留神没管住心声,就被魏无羡钻了空子,当下一语不发,暗自平复心情。 魏无羡却像是丝毫没觉察到哪里不妥,道:“jiejie?你怎么了?我们继续呀。” “……”蓝忘机。 魏无羡:“jiejie,你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再说,相思又不是什么坏事,是人都会犯相思,jiejie不必扰心。嘿,jiejie,理我一下呀!” 蓝忘机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道:“相思了无益……” 后面一句,他不喜欢,然而魏无羡却替他接上了:悔当初相见? 蓝忘机:“……不曾。” 魏无羡:“jiejie当真是痴情,不知jiejie所思何人,说不定魏某人能帮你呢?” 蓝忘机:“你?怎么帮。” 魏无羡:“自然是……帮你打他一顿。” 蓝忘机:“……” 魏无羡:“不行?那就两顿!” 蓝忘机险些被他气笑了,冷声道:“……不必。” 魏无羡:“怎么不必?jiejie如此痴情,那人却这般不解风情,不打不解气!” 蓝忘机:“你除了打,还有别的办法吗?” 魏无羡仔细思索了一下,道:“有。” 蓝忘机凝神等他开口。 魏无羡:“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蓝忘机:“……” 魏无羡:“jiejie这般痴情,他却不知回应,那便是有缘无分。既然求而不得,不若放下执念,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这话即使是有旁人说来,对蓝忘机而言也是极为残忍的,而此时对他说这些话的,不偏不巧还是当事人。 他仿佛被人用一柄利刃钉入了心脏,一口腥味梗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说的,却是最坦白、最正确的话。 可是,蓝忘机就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让他放下,却是比死还难,应该说,是绝无可能。 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放过他,却无法放过自己。 魏无羡笑嘻嘻道:然后投进我的怀抱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蓝忘机被他气笑了,十分没有说服力的道了声:“……滚。” 魏无羡带着惬意的笑容,道:“天一亮,我自然是要滚的,在此之前,我们继续刚才的事情吧。” 蓝忘机微微一怔,想起来,这是在梦里,干脆也放开了,顺应心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魏无羡道:“只是一物降一物。” 蓝忘机:“……” 魏无羡的诗,句句都不对,但却句句诛心,一颗禁锢已久的心,被他一剑一剑剖开,但却难得的畅快无比。 魏无羡继续道:“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是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你……!”蓝忘机又羞又惊又怒,却偏偏无可反驳。 未待他发作,魏无羡就替他说了:“荒唐,不知羞!不学无术!jiejie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别说了。”蓝忘机无比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魏无羡道:“让我不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与jiejie都这么熟了,不知能否一睹jiejie芳容,让魏某人也了却一桩心愿呢?” 蓝忘机并不是真的莳花女,如何与他相见,他本能的想说“不熟”、“不见”,但转念一想,这是在梦里,不妨放纵一回。 于是他道:“你……闭眼。” 魏无羡闻言,轻轻闭上双眼,长睫在脸上映出淡淡的投影,煞是好看。 蓝忘机举手摘下自己的抹额,抹额的尾端像吊铃铛一样,吊着一朵粉嫩的桃花,他轻轻一掷,将它扔向魏无羡。 长长的抹额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霎时间,整个花园下起了花雨,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魏无羡闭着眼,悠然沐浴在花雨中,仿若天人。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心脏的部位。 他“哎呦”一声,像是被砸疼了,脸上笑容不减,带着几分魅惑,戏谑道:“恭喜jiejie,正中红心。” “……” 蓝忘机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好在无需他开口,魏无羡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意外的无师自通。 他牵着抹额的一端,一步一步走过去,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走到蓝忘机藏身的那棵树下,他仰起脸,对上蓝忘机所在的方向,笑意盈盈的道:“jiejie,我能睁开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