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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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已不是暗杀府的梦生,前尘往事皆是梦。 梦生花,花已谢。 他从张耀梁那里求到了他想要的—— 一旨手令,一官半职。 司提不算是大官,却是不需上报给宗风翊,张耀梁就能定夺的最大官职。他座下有了方休,就是与玉山剑派有了关系,百利无害。 有了这个头衔,又有了上锋手令,方休到了荣城之时,齐庸也得亲自迎他。 彼时王了然正在府中一个人下棋,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茶汤已凉。 这数日他都没有福气去看看荣城景色,听说暮颜峰的夕阳甚好,飞仙观后山风景如画,却都不是江湖人有福欣赏的。 东颜皖来时面色有异,果然被王了然叫住—— “怎么回来了?” 东颜皖道:“方休来了,他已是巡令府下司提官,还带着张耀梁的手令,正要提审犯人。” 王了然两指拈着一颗白子,摩挲两下便放回棋盅里,方起身,东颜皖便劝道:“公子,毕竟是中域自己的事情,宗风翊放任我等来去自由,已做得很体面了,方休名正言顺而来,若我们加以干涉,恐怕不妥。” 王了然道:“接着说。” 东颜皖斟酌两番,“又或许,手段强硬些,那女人会再说些线索也不一定。” 王了然幽幽地看着他,沉默半响,只问:“顾道长知道了没有?” 东颜皖道:“同在府中,方休来了当然瞒不了她,恐怕已经去了。” 王了然笑了笑,“果然还是不长大的好,长大了有这么多愁事。” 他将黑子一罐推到对面去,“东颜前辈,陪我下棋罢。” 东颜皖依言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含笑递给王了然。 “公子,少主的信。” 王了然眉毛一挑,不由自主地便露出笑容,不同以往那种没有温度的笑,而是好奇又欣喜,极力忍着不把嘴角勾起来却又忍不住。 他埋下头拆信,东颜皖却还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公子,笑就笑吧,有什么难为情的?” 王了然便抬头,有些沮丧,“师父说行走江湖官场都是一样的,不能让对面的人一眼就看出你高兴。” 东颜皖道:“那么一直面无表情,面不改色?” 王了然道:“我也是这么问她的,但她摇头说不是,那样面无表情固然可以藏起心思,却更容易让对面的人猜测,有时候他若猜错了,也会坏事。所以最好做到高兴的时候让人以为你不高兴,得意时让人以为你失意,这才好。” 东颜皖表情僵住,诚实道:“真难啊。” 他好奇问:“少主写了什么?” 王了然托腮细看,但见玖礿笔锋凌厉更甚,笑道:“一首陆放翁的《梅花》” “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不愁索笑无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身世何曾怨空谷,风流正合自倾城。增冰积雪行人少,试倩羁鸿为寄声。” 东颜皖听罢,“没了?” 王了然将信纸翻了个面来回看看,“嗯,没了。” 东颜皖道:“大老远就送首诗?少主比公子还小一岁,何来白发之说?” 王了然道:“少主只是建议我事了之后去澹州看看梅花,也是意在告诉我,在澹州梅花花期之内,把事情了结。” 东颜皖盯着棋盘沉默起来,最后轻轻落下一子,王了然还在思索,问道:“洛城的信回来了没有?” 东颜皖道:“大约午后会到。” 王了然便不再多言,低手落子—— “该你了。” 黑白棋子,单调无味却有千机万变,少年的灰瞳里逐渐恍惚,真的对梅花胜景心向往之。而此时的澹州,几乎是落水成冰。 冬日里的水,都是砭骨的。 冲淡了苏棠身上的血色,激得人咳嗽着转醒。 沈良轩虽然也曾折磨她,但从不用什么鞭子,所以她没有体会过这种疼痛,火辣辣一片,冰凉的水也压不住。 她如此神智根本受不了任何拷问,短短几鞭下去就吐血昏迷,彼时还被两条铁链捆在架子上,挥鞭的狱卒见她柔弱漂亮,便刻意避着,不想打伤那张脸。 随即一桶冰凉的水迎头浇下,他听命将人放了下来,苏棠冷得即刻缩成一团,唯一的好处是现在鞭痕痛过她头上伤处,真的让她清醒多了。 清醒到可以嘲笑对面的人。 方休对这笑声充耳不闻,“说,沈良轩在哪儿。” 苏棠跪坐在地,仰着头看他。 一条鞭痕赫然在脖颈上,叫嚣着疼痛。她抬手一碰,果然血还未凝。 但她一点也不难过,也不委屈,更不气愤,她很冷静地去解释:“不是风月阁灭了方家。” 可她撒谎的时候总有人信,偏偏说了真话就没人信她,方休冷冷道:“沈良轩对你恩重如山,所以你不说。” 苏棠愣愣地歪了头,“恩重如山?你从哪儿听得蠢话?!” 方休道:“我见过金淮。” 苏棠又愣了半响,似在思考金淮是谁,这人好像太久远了,她连他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最后终于记起真的有这么个人,道:“那个蠢货啊,同样阶下囚,梦生信他的话,就不信我的话,我说了我不知道沈良轩在哪儿,你家人也不是风月阁杀的,枉你一腔愤恨,恨错人了。” 她声音一哑:“是陆子宣——” 方休长剑即出,“你敢再胡言乱语一句?!” 狱卒惊呼:“大人不可伤她性命啊!” 方休冷毒的目光瞬移,严厉道:“滚出去。” 苏棠看那人怯懦地闷声退下,沮丧地垂了头,语气轻快:“你看,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何苦问我?” 她笑着举身往方休剑锋凑近,“一了百了也罢……” 这可不算是她自己寻死觅活。 方休却把剑锋偏远几寸,像听见了为仇人送葬的欢歌,侧目道:“你听——” 苏棠怔怔沉默下去,果然听见不知何方传来模糊的女声,似在争吵,很气愤,语速很快。 方休故意把柳无归留在了外面,只等着顾清影上门这一刻。 他终于明白顾清影不是处变不惊,也不是无情无意,更不是对谁都寡淡如水。 方休受不了这种事实—— 柳无归爱慕的人不但不回应他一分一毫,还对这妖女如此上心,明明是她兴起便杀人,才闹得白岚丧命在迎枫关,顾清影嘴上仁义道德,总说师父恩重如山,背地里却跟这个女人纠缠不清。 当然要,要让柳无归知道,知道他自己有多蠢,多可怜,再看看顾清影为这女人急怒的样子。 随即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刑房大门被人一剑破开,石砾崩落,尘土轻扬。 顾清影举着剑踏进来,见苏棠浑身是伤地瘫在方休剑前,顿时不知悲从何来。 苏棠流过很多血了,她体质那么差,上一次的小产已损了她太多元气,而且她这辈子……都很难再生育了。 顾清影当然猜得到:苏棠并不想生育,并不想有孩子。 可这是老天爷给女人的权利—— 她要是有个孩子,长得像她,说不定也是一双桃花眼,母亲这么漂亮,孩子一定不会差。 等孩子长大了,越来越像母亲,母亲教孩子识字,知礼,还有武功,其乐融融,谁会不想要这样的日子? 苏棠却没有办法体会一下这样的快乐了。 顾清影很想过去把她扶起来,但终究没有,看到方休一脸阴狠的样子,她不禁道:“你居然——” 方休利落收剑,转头怒视她,“我如何?我奉尚京巡令之命,严审风月阁罪人,顾道长心疼了?” 苏棠固执地扭过头不看她,却正好把颈上的血红一条暴露在她眼前。顾清影迟疑半响,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方休,只能缓了语气—— “方师兄,那事情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方休阴恻恻地笑起来,“你错了,全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 苏棠坐在地上摇头,一面摇头一面往墙边蹭,想离顾清影越远越好,喃喃道:“姓方的,你错了,全是因为你,你若不进暗杀府,怎么会有今日……你自己的错,自己不敢受,就全推给我。” 她无力再动,伏在地上抬手一指,但并不看过去,只满心的委屈怨恨无处可发—— “就像顾道长!白岚的错,她不想让自己师父受着,所以也都怪在我头上!” 方休终于等到她自己提起此事,饱含深意地望向顾清影,“你知不知道为何你如今孤家寡人?你知道为什么兰宅那一夜,她杀了你那么多同门吗——” 看到顾清影表情骤变,方休也很满意:“她招了**唱曲,听了**的话,一 时兴起,就杀光兰宅里的人,让他进去祭拜兰灵。” 顾清影听得方休故意咬重的“一时兴起”四个字便手中脱力,原本举剑的手也落下去。刑房中烛火明亮,还有火炉在旁边刺啦啦地响。原来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真的也是天大的理由,有人一时兴起就去游山游湖,有人一时兴起竟然就是去杀人。 方休看顾清影如此,便知她已被苏棠勾过魂去,怒道:“顾清影,你这么失望?你是不是给她想过很多理由开脱?你今天就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柳无归,却对这个妖女魂牵梦萦是不是?!” 顾清影的沉默让苏棠生出莫大的希冀,终于有勇气缓缓转头去看女道人,却因方休从身后桌上抓起一团白影纷飞落下而乱了视线。 那一叠白纸散落满地,正有一张自苏棠头顶落下,她颤颤一接,只看了一眼就尖叫一声,突然来了力气—— 三两下将它撕得粉碎。 可是太多了,满屋子都是。 顾清影抓住一张,当即快站不稳,方休哭笑不得,“我在尚京时好像听闻,顾道长说风月阁逼她认贼作父,她是无辜的?” “你还跟齐大人作证,说画上的不是她?” 顾清影还企图辩解:“画上的人……跟她……不一样……明明……” 方休朗声道:“风月阁的人跟我招供了!这画的是沈良轩心尖上的夫人,躺在他眼前未着寸缕的就是她——” “风月阁里灯红酒绿莺飞燕舞,哪个男人要是碰了她,裁剪衣裳前量个身围的裁缝也得死!你说男人都不能碰她,那是谁能天天跟她共赴巫山?!” 苏棠压抑着不让自己惨叫出来,只呜咽几声,胡乱扯过眼前一张张画纸拼命地撕,很快满地碎屑,她狠狠攥住顾清影衣角,伸手去抢她手里那一张。 “给我!不要看!顾清影!给我,你别看了!求求你……” 顾清影松开指尖,低头对视她,抖声问:“是……” 是你吗? 她只呢喃出第一个字,苏棠已在崩溃边缘,摇头时眼前花乱,模糊叠影,哽咽道:“你不要问我……” 方休突然就很快意,他眼前的人跟他一样,身负血海深仇,还曾给他去信要他向霜夜询问当年顾家惨事,此时都成了一颗火星,落在顾清影这把干裂的枯枝上,就能燃起火来。 他虽然没来得及问,家中就遭遇惨烈变故,但从尚京离开前,从澹州送来的一物已将一切昭然。 “顾道长不是问起过十年前的事情么,我不负所托,霜夜承认了,一切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模一样,风月阁买凶,杀了顾氏全家,师妹与我有同样的仇人了,是不是缘分?” 苏棠不可置信地回头,“你撒谎——” “不是风月阁做的!” 她急切扯动顾清影的衣袍,希望她看自己一眼,自己就可以好好解释,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 然而顾清影直直看着方休,就连余光里也没有苏棠。 苏棠急火冲心,一抹血色落在顾清影的衣摆上,她终于认清了现实,松手道:“你不会相信我的,是不是?” “你连看我一眼也不想,你知道我爱说谎骗人,所以绝不会相信我了。” 顾清影被她的哭腔惊动,下意识抬起手想摸一摸她头顶,顾清影知道那双眼睛里一定盈满了泪,看一眼就要心软。 苏棠是总撒谎,伤她的时候骗她,救她的时候也骗她,骗得她对仇人和颜悦色,甚至魂牵梦萦。 此时是不是也要撒谎呢,顾清影心存侥幸——方休魔怔了,说不定说的都是疯话呢。 然而身前“啪”得一声响。 方休狠狠在地上掷下一本封面泛黄的古册,“奉域主大人的令,有人从澹州风月阁中收来的,张大人说了托我物归原主。” 顾清影视线一落,忽然用力推开苏棠,飞快弯腰捡起,那封面上还有她顾氏家印,方方正正,朱红之色,经年太久,已经成了褐色。 唯乌黑的三字书名,经久未变—— 《千灸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