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
终南道,又被凡人称为终南捷径,是一条贯通人间南北的狭长剑道,不走寻常人,专供修士往来。 但人间无甚仙缘,所以修士极少,道也修得极窄。 可谁知岑雪枝只离开数月而已,到乡翻似烂柯人,只见那路已拓宽了四五倍有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仙、妖、魔各类皆有,还有不少驾驭仙车的凡人,和顶着商号招牌吆喝的租车人。 “段家出品的仙车,必有保障!” “载人!云梦大泽翻三山来的黄鹤!” “沙洲四脚蛇,可驼万斤重,日行千里路!” …… 路口处,方清源远远挥手,段应识在他身旁,正与一个卖车人讨价还价。 岑雪枝与卫箴走到近前,方清源告诉他们,灵通君已提前走了,说去不周山等着诸位。 段应识则在一旁,用食中二指敲着一台仙车的辕,正中气十足地问:“你刚才说,你这车是段家出品,有什么证据?” 岑雪枝、卫箴:“……” 卖车人指着车轮上的一个鲜红色星标,殷勤道:“上仙请看,这便是段三公子独有的标志,凡是出自他手的宝器,都会被刻上这样一个星标。” 段应识将背上的红色油纸伞取下,伞尖一敲地面,大喝一声:“一派胡言!” 四周路人纷纷侧目。 方清源指了指段应识的项圈,段应识才清清嗓子,把声音稍稍收小了说:“段三公子的法印是十字的,你这个分明是米字的,糊弄谁呢?” 岑雪枝定睛细看,那轮子上刻的确实是个“米”字。 卖车人赔笑解释:“上仙有所不知,我们确实是直接从风满楼段家买来的车,买时也检验了法印,但段家的小少爷说了,段三公子最新打造的法器都是这样的‘米’字标识,不再用从前的‘十’字了。” “我不信,”段应识问旁边另一个卖车的,“你信吗?” 那人看笑话道:“我也不信。” 段三公子百年的标志,一朝说改就改,实在匪夷所思,就连卖车人自己也不自信了,最后哭丧着脸松了口,让段应识以一半的价格将那台车买了下来。 上车后,段应识才狡黠一笑,同众人道:“这车其实是我做的,‘米’字星是我的法印。” 其他三人早猜到了。 那卖车人已说是“段家的小少爷”,除了他段应识,还能是谁?只是方清源暗自补贴了那卖车人些许,没让人家亏本,岑雪枝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也是为了糊口,做点买卖挺不容易,”反而是卫箴看不下去,问段应识道,“你又不穷,有必要吗?” 段应识理直气壮答:“谁让他买车的时候嫌弃我做的轴承了,我做点买卖就很容易吗?他是没见过我,我可忘不了他。” 岑雪枝也摇头附和卫箴:“睚眦必较,不成大器,你舅舅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对你很失望。” 段应识却得意地说:“他才不失望呢,无jian不商,这可都是他教给我的!” 岑雪枝想起的段殊,都是那个摘星楼上落寞孤寂的段殊,此时经段应识一提醒,才想到那个在销魂窟里监守自盗的段三公子,也不知道收了连彩蝶多少好处费…… 方清源都不禁叹了口气,对岑雪枝道:“了了天性顽劣,所以细枝末节上我也就随他去了,只要大事大非别不清不楚就好。他身上带着的这些训诫环,都是出自武神之手,雨霖铃时刻被我舅舅监听,也算是多了几层保证吧。” 段应识犹自愤愤不平地说着:“我们段家如今不比当年了,若不从细枝末节上省着花用,叫边家越过去了可怎么成……” 岑雪枝听得一愣。 “等等,边家?” 段应识“哦”了一声,问:“清源没和你们说吗?” 卫箴忽然僵硬地插话进来,同岑雪枝道:“他说的我还没跟雪枝细讲,大概就是边、连两家还有些分家,和散落在各处的人,重新聚集了起来,被管在边池柳手下,留在了不周山。” 段应识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了看卫箴和方清源,接着卫箴的话道:“他们在白屋行医卖药,生意不比我们小人间少。” 话讲完,这个话题就硬生生刹住了,谁都没有再说别的。 岑雪枝感觉他们在隐藏什么。 他困惑地看着卫箴,卫箴却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辆车做的不错,再有两个时辰也就能到了,”卫箴在岑雪枝耳畔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连吞说,人间有人在等着你。” 岑雪枝迷茫地点头道:“那我也要先带你去爹娘墓前,给长辈们都上过香,再去见夜归人。” 卫箴点头,没再说话了。 过了片刻,岑雪枝猛然握住卫箴的手,开心地笑问他:“难道说,腓腓也在不周山吗?” 卫箴:“……可能吧。” 段应识惊道:“呦,你还认识那只土猫?” “什么土猫,”岑雪枝不开心道,“腓腓不是猫,腓腓就是腓腓。” 段应识嘴撇得老长,嫌弃道:“边大公子把那土猫当眼珠子,恨不得被别人多看一眼都要收万两金,你去恐怕见不到他们了。边大公子常年在外游荡人间,才不管家务事呢。”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边淮还活着,已化神了。 “他性格确实是这样。” 岑雪枝却仍有些失望,毕竟边淮与他沾亲带故,也算是他的长辈,而且腓腓那么可爱…… “这次见不到,以后也会见到,”卫箴安慰他,“人间这么小,人生那么长,总会有这一天的。” 言下之意,边淮能够化神,已经是美满结局了。 毕竟从前就是因为边淮没能化神,才会把腓腓托付给溪北的,这次也不知是因《社稷图》內的什么变故,才使得边淮也结成了深厚仙缘。 想起腓腓初见边淮时泫然欲泣的样子,和边淮的冷漠对比鲜明,岑雪枝不禁问段应识:“边大公子真的待腓腓很好?” “当然了!” 段应识声情并茂地说:“他为了那猫崽子可谓是上刀山下火海,多年前夜归人同我舅舅割席,闹得正僵时,他还毫无避讳,特意去找过夜归人,专门寻文如诲的下落,就是为了打听一下焚炉的底层要怎么进去,好能给猫崽子捞一捧永不熄灭的无名火,烘热了猫窝好休息。” 无名火是传闻中的仙物,与卫箴曾服下的鸣金草类似,都是易与天灵根伴生的东西,战场养鸣金草,火场就养无名火。 边淮是有火灵根的,但边家的家传与旁人不同,火焰非但不热,甚至还冷得像冰,如果想方便使用热火cao纵火候,确实需要传说中的无名火。 可问题是,腓腓有这么娇气吗?而且…… “文先生还下过焚炉?”岑雪枝又问,“她下底层去做什么?” 自从卫箴打破明镜,秋千架海水直接倒灌,再加上第一关渗进暗河,焚炉热度渐退得快了,但底下也仍然是滚滚岩浆,百年前更是滋生魔物如巴蛇之流,绝不是普通修士能下得去的。 而文如讳实力平平,就算曾被魏影从拿捏,在那魔窟做过几年营生,但也最多留在焚炉表面,怎么会往地裂底下去呢? “文如讳曾在灶鬼那里为虎作伥,于心有愧,就把整个魔窟地裂给探了个透彻,还在我舅舅那留下过地图,”段应识回想着说,“炉底也是去过的,因着魏影从手底下曾有个冰灵根的人,是一个小泉客,可以往下多走几步。” “啊!”岑雪枝立刻想起来了,喃喃道,“我见过她……” 她被明镜散人与楼台联手陷害,最终死于连彩蝶之手,尸首曾被停放在明镜山中,无人管埋,也许已经化为泡沫消散了吧。 “可惜文如讳呕心沥血画了幅画,早已死了,边大公子强撑着下了炉底,无名火也没有找到,白跑一趟,”段应识耸肩道,“还挨了猫挠。” 方清源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时才开口纠正他:“并非是一场空—— “边大公子此行虽未如愿,但却误打误撞因此得道,修成了化神。也正是因为化神时引起了天地异象,外界才知他竟真以身犯险下了焚炉。” 岑雪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好事一桩,也是缘分的一种。边大公子不恋俗世,了无牵挂,许是因为腓腓身为灵兽,心中自有底数,在磨着边淮化神陪它吧。” “他化神有什么好的……”段应识却嘟嘟囔囔地抱怨,“边家有了两位化神修士,又同连家合作一家,也和南门先生交好,仗着夜归人的势,在白屋混得风生水起,野心也太大了些。” 卫箴好笑道:“我看是你野心太大,还想当第二个楼台吗?” 段应识吐了吐舌头,挽住方清源的手臂说:“我才不用他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等我和天外天结为姻亲……” 方清源一口茶没饮下,疯狂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怎么啦,我们自幼就拜了天地的,你还想赖账不成!”段应识说着,狠拍了一把方清源的后背。 “小时候闹着玩的,”方清源连忙冲岑、卫两人摆手,笑道,“不过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定情比较早也是真的,天外天和小人间各自为营,不存在什么联姻。我爹娘现在还在三山为连吞大夫守山,也并不是说就真的投了连家、或是向着天外天的娘家。” 岑雪枝点头,表示理解。 仙门并非全无龌龊,队也不好乱站,现在两界已经算是太平,能看着体面就已经很好了。 卫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酸酸地说:“青梅竹马有什么了不起,我跟雪枝还是一见钟情呢。” 岑雪枝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开口。 难道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 明明刻意遮掩过啊! 段应识那边却没注意他,还在和卫箴暗暗抬杠:“这有什么好攀比的,我对清源也是一见钟情啊。” 方清源:“……?” 这回方清源也红着脸不说话了。 “你们那时候才多大点,算得上吗?”卫箴嘲道。 “白屋的普通人尚且有五六岁就开蒙的,怎么不算?”段应识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我们未出生时就订过娃娃亲呢。” 卫箴没什么可说的了,想了好一会才道:“我们马上就要去见家长了。” 段应识自然是早就见过家长的,撇撇嘴不再说,权当是让着他了。 岑雪枝无奈地看着卫箴,安慰他道:“你也算见过珠儿了,还帮了她的忙,如果我爹娘还在,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其余三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又同时默不作声了。 岑雪枝:“?” 待车进了京都,一派繁华景象次第展开,像极了沙洲夜市,处处红砖红墙,人声鼎沸,再没有当年“天寒白屋贫”的样子,岑雪枝才又一次察觉,自己之前总觉得漏想了什么,又按捺住疑惑,觉得人间百年沧海桑田,本也不算太奇怪。 只是就连平安巷子里原本悄无声息的岑府,也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这就太不对劲了! “这……”岑雪枝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是怎么……” 灵通君早已到了地方,提前同岑家、连家两边府上打好招呼,让里外都挂上红灯笼招待起来,带人出二门给岑小公子接风。 数个往日早就离开府上的生面孔,有跑的有散的,甚至死于情劫的,都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喊一声:“小少爷回来了!” 岑雪枝愣在门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卫箴只好将他推进门去。 一对中年男女正往外走着,男的挺拔英俊,女的纤细貌美,步履匆匆,与他们二人打了个照面,全都停了下来。 那女人乍见岑雪枝,险些松了手,将怀中抱着的一台仙琴摔在地上,卫箴赶紧接过。 “争儿……”她双唇颤抖,眼含热泪,喊了一声。 她身旁那男人也望着岑雪枝,流下泪来。 岑雪枝完全静止,胸口剧烈起伏,紧盯着眼前的这对男女。 那是他的爹娘,原本死于十一年前情劫的爹娘。 “哎呀,”灵通君两步进门,刻意笑道,“不是告诉过你,家中有人等着的吗,难道忘了说是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