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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心

    魏国。

    长安城。

    魏国丞相朱九变下朝的时候恰巧正面迎上了太子司徒玄。他拱手行礼后,往左边绕行过去。

    司徒玄右迈一步,带着些柔和的翩然,恰巧挡住了他。

    朱九变换了个方向,再次打算绕过司徒玄。

    司徒玄又左迈一步,像是张望着空中的日头,又一次堵住了朱九变的去路。

    如此下来三四个回合之后,朱九变终于避无可避,开口问道:

    “太子所为何事?”

    司徒玄朝他温和一笑,说:“丞相政务繁忙,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朱九变叹了口气:“实非老臣怠慢,只是太子所言着实不虚。太子若有要紧事宜,请明确示下,我立即着人差办。”

    司徒玄答道:“丞相哪里的话。丞相为我大魏鞠躬尽瘁,这说的反而像是生疏了。我只是听说,豫州在唱一出好戏,丞相似乎有个胞弟朱辅才在给豫州主公做太傅,不知对此剧变是否有所耳闻?”

    朱九变摇了摇头:“甚久未有胞弟消息,不知。”

    司徒玄瞥开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前几天……丞相手下的少史不是去了一趟豫州么?”

    “太子既知晓,也无需再向老臣求证了。胞弟危难,做兄长的,有所挂心,是常事。”

    “不知豫州危难,您挂不挂心呢?”

    司徒玄虽仍是一脸和煦的笑意,朱九变只觉得这笑意比冬日里的风雪都冷。

    他远不如祝政。朱九变在心中暗想。

    “豫州毗邻我大魏,自然挂心。倘若吴国吞豫,六雄制衡局面打破,我大魏危矣。”朱九变坦然答道,这方面,他所说并无私心。

    司徒玄晃了晃手中的扇子:“丞相若是担心知北将军强攻,便大可放下心来。冬日苦寒,知北将军本就有旧疾。豫州典将军威猛,这二人硬碰硬,即使不谈胜负,也会胶着上一阵子。”

    他转而笑道:“丞相担心胞弟,是否需要我将他接来长安?顺便带着豫州的小世子一道过来。”

    朱九变闻言,颇为震惊地看了司徒玄一眼,被这言下之意骇到。

    这是要……挟持年幼世子。

    朱九变暗暗心惊:吴国、荆州接着豫州由头的两方角力,要不得不转为三足鼎立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乔匡正到达的时候,梅和察正在行针。他的状况时好时坏,现如今,居然需要下银针来吊着精神了。

    梅相的属官在门口站了一排,面上都不甚愉快。

    乔匡正焦急地等了等,不知内里是何情况,亦不知他才离去了些许时候,荆州为何翻天覆地了。

    医官前脚刚离开,梅相便召了乔匡正进去。他进去之时,看着梅相披着裘氅,两鬓竟是霜花的白。他咳着,胸腔之中俱是骇人之音。

    梅相佝着上身坐着,瘦削衰老的让人心生不忍。

    乔匡正还记得首次见到丞相。

    那时丞相梅和察和大司马司徒信正值壮年,是六雄中罕见的“将相和”佳话。大司马意气风发、丞相谈笑风生,二人经常在散朝路上谈天说地,好似有谈不完的天下政事、说不完的朝堂之见。

    那时候,乔匡正守着宫门,悄悄地瞥了一眼二人的背影,就如荆州的定国之柱。

    乔匡正再望向床榻上衰老的梅相,心中欷吁。

    梅相咳了许久,他的一位门生刘世清不住地帮他顺着气。好不容易缓了些许,梅相才虚虚地开口问:“匡正。你来了。”

    “是。丞相。下官来迟,竟不知荆州已然剧变。”

    梅相怆然一笑:“荆州的剧变……自从浩志[1]身殒,便开始了……泱泱之地,无定邦之人,必乱……”

    乔匡正宽慰道:“夷陵乃兵家相争之地,一时胜败实为常事,梅相无需过于劳心了。现下荆州劫后余生,您和世子俱要安养身体,这便是荆州最大的后福了。”

    “先生如何?”

    乔匡正摇了摇头。

    “起先,益州军看得紧,将他锁在军营正中心,正对着将军主帐。前几日下雪,先生落得满头满身都是风雪,着实冻得不轻。

    后来益州军约莫是将先生拿去了主帐拷问,之后不知怎么又降了待遇,直拉到偏僻后方去了。不过,这下倒是方便我同先生沟通。”

    乔匡正自衣襟掏出一张棉布血书:“先生没有笔墨,只要咬了手指撕了衣襟写的,请丞相过目。”

    梅和察急忙接了这血书,展开一看,血书上运筹帷幄,将荆州多个郡县筹谋配合,收复失地之事,早已规划完毕。

    他满意地望着这张棉布血书,开始期待起冬日里却月城大战和开春后的复仇。

    “世清,快着文书,就按先生交待的办。让远卓[2]审完主公的案子,即刻赶往枝江。”

    “遵命!”刘世清应道。

    ******

    荆州。

    建平主营。

    据说辅国将军张知隐抓来的战俘山河先生,大言不惭要挑战益州建平营主将建威大将军,益州军震惊之余颇有些惋惜——

    这位山河先生,想必会被虐的很惨。

    冬日里惯来少战,军营里又不许打牌行乐、颇为无聊。难得碰上此等热闹之事,兵士们都蜂拥而出、熙熙攘攘,全都凑在营地主干道两侧看热闹。

    将军主帐前,沿着营地主干道清理出了好长的通路。帐前置了矮桌,坐着此次比试的判官张知隐。

    他今日仍是一身黑衣,将发丝尽数束起,置一木簪,眉目清朗。

    知隐将军的正对面、整条通路的尽头,乃一木架,上面置着一枚极小的靶。

    这第一项比试项目,正是射术。益州军将士对将军百步穿杨之技并不陌生,只觉将军稳cao胜券,对着昭然结果颇觉索然无味。

    前方的人群微微有些sao动。将士们人挤人,好不容易方才看清,原来是建威大将军掀了帘子,自将军主帐中走了出来。

    今日的建威大将军身着广袖红衣,以红色发带将青丝束成马尾,满身尽是意气飞扬。此刻,他正含着一条白色束带,利落地将束带穿过右肩,将右侧广袖束起,又将束带自身后攀过,拢起左侧广袖,在左肩处麻利地打好了结。

    近处的兵士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原来铁面下的建威大将军,居然生的这般美,方才低头束袖的画面,更是利落又好看。他可真是灵俊飘逸、飒爽倜傥,同“丑将军”之称背道而驰。

    明明将军明媚得,连冬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几分,方才束袖之时,周身好像都是跃动的灿烂的芒。

    这是常歌第一次摘了铁面示人,也是第一次身着朱红鲜衣,更是第一次用白色束带拢起广袖,露出纤长漂亮的小臂。

    这抹红色在冰天雪地中愈发亮眼,就像是雪后寒天盛放的赤色蔷薇。

    他试着挽了挽弓,阳光在他白皙的小臂上跃动,勾勒出他结实的线条。他的马尾在脑后飘荡,挥洒的尽是凌云意气。

    待到山河先生掀了帘出来之时,二人站在一起,竟好似神仙璧人一般。

    这位山河先生一袭白衣,青丝半束,细致地配以玉冠。他是一种精致秀丽的美,仿佛细心描过的工笔画。尤其一双美目,如泣如诉,眸中好似尽是哀愁。过于白皙的皮肤,给他增添了一份清冷淡漠风致。

    他同将军站在一起,一个是灿烂的红、一个是清冷的白。

    雪地寒天中的这两抹景色,看得众人心中莫名地有些惊叹,只像是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画卷。

    常歌弯弓满张,他沉墨的眉和坚毅的目中尽是专注。

    祝政偏着头,细心欣赏这幅冬日红衣美人挽弓图。他的目光沿着晨光,描绘着常歌好看的小臂线条,描绘出常歌饱满的后脑曲线,又沿着着日光,落在了他白皙颀长的颈上。

    箭在弦上,霎时射出,此箭破风穿云,正中红心。

    围观的将士们望着将军,百步之远一击即中。人群中,霎时爆发出一阵欢欣鼓舞之声。

    常歌颇为得意的笑了笑,脸上的那点张扬意气被祝政尽收眼底。他乐道:“先生,如何?你还有几成把握能赢我?”

    祝政望着他盈盈的眼,尽数收下他目中的笑意欢欣。他淡然说道:“一箭一局定胜负,未免无聊了些。”

    常歌不解,问道:“先生想如何比?”

    “我欲为将军举靶心,方才显出将军从容自若、百步穿杨。”

    常歌眉毛一拧,满目都是担忧神色:“不可!”

    祝政玩味着他的表情,刻意挑逗道:“将军是不敢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是……”

    常歌刚想说下去,扫了一眼四周望着他俩的兵士,忽然闭嘴不再往下说了。

    祝政就当没听到反对意见,随意牵了一旁备着下一回合使用的马匹,策马便往靶心方向奔去,丝毫不顾常歌在背后的焦虑与反对。

    他没几步便策马至靶前,径直取下了木架上的草席靶子,举过头顶,望向常歌。

    常歌方才的意气失了一半,他有些紧张地望向祝政,蹙了眉头。张知隐悄悄地瞟了一眼,他注意到,常歌随意握着弓箭的手,居然在轻微地颤动,带着弓弦也漾起了微不可查的波澜。

    张知隐明白了:将军,在紧张。他居然……紧张了。

    祝政隐约从张知隐望向常歌的担忧神色中读出了常歌的态度。

    这局,他赌了常歌的心。而且赌赢了。

    常歌低了头,只留着东风扬起他的马尾,又柔柔地落在他的肩。他阖上眼睛,感受着建平冬日的清冷、建平冬日的寂静,努力定着自己的心绪。

    冬日里的建平,极静极冷。

    常歌记住了这清醒感受,深吸一口气,奋而拉满了弓。

    寒戾的箭尖闪耀着光芒,常歌顺着箭尖的冷光,却看到了祝政清冷出尘的身姿。

    常歌方才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弦霎时颤动,手上一松,这箭随着冬日的长风朝着祝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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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浩志:司徒信,表字浩志,官拜荆州大司马,是当今魏王的兄长。听闻胞弟宫变勒马北上,再归之时,是骨灰洒遍长江。

    [2]远卓:统领荆州左军的中尉毕容,表字远卓。首次登场在43章《治才》,罗明威和陆阵云白鸽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