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豺狼当道在线阅读 - 第68节

第68节

    她向来耳聪目明,做一件事又喜欢专心致志,把东西放在鼻尖边分辩边解释,“玉髓是在牛膝、大戟、芫花、水银和斑蝥粉里熬煮过的,虽然分量不是很重,但都是峻烈利水通淤之药。这点剂量对正常人没什么关系,但对有孕之人就不一样了……”

    张老太太眼睛利,早就看见端王的面色黑沉如水,就笑着打哈哈,“这丫头哪里看见过什么玉髓,不过读了她祖父留下的几本医书,就跑到大人面前显摆来了。快点跟我回去,今晚罚你把《针灸节要聚英经》抄写十遍!”

    吕大夫也查知不小心窥破了人家的内帷之事,一时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听到张老太太的话后就故作惊喜道:“顾老大人竟然还有医书留下来,可容我前去一观?正巧我要回城,不如请老太太和顾姑娘和我一路?”

    两个老辣成精的人带头往外走,顾瑛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欠妥。忙把碎玉髓倒在王府总管魏大智的手里,转身小跑跟在祖母身后。

    魏大智象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头低得不能再低。良久才听到端王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查,使劲儿给我查,看到底是谁在里头做的手脚?”

    当天晚上,服了举元散恢复大半精气神的俞王妃舒适地靠在软枕上,端着一盏熬得恰恰好的血燕粥徐徐啜饮。良久才浅笑道:“没想到都躲在这个穷乡僻壤了,竟然还用人费尽心力地的朝我们伸手。”

    郑嬷嬷回到府里就像有了主心骨,把一对缎面绣五彩蜀葵的枕头拍松,小心塞到俞王妃的腰上。这才后怕道:“娘娘以后千万要保重这个,再不能不听劝一声不吭地跑到佛寺里躲清静。这回要不是遇到那张老太太和她孙女,奴婢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俞王妃和这个奶娘素来亲厚,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我心中烦闷,总觉得这处别庄像座牢房。是我自个儿想差了,这处别庄其实是座堡垒。有王爷在我身边护着,别人想动手都要思量一番。是我自个不当心,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郑嬷嬷知道自小带大的姑娘看似温驯,其实性子最为扏拗。就欣慰地叹气道:“如今你最大的指望就是肚子里的这块rou,其他的一切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张老太太说过,让你凡事不要再要强,有些事儿看开了看透了,也就想得开了。”

    俞王妃看着炕榻上夺目而不落俗丽的霁红小碗,忽地一笑道:“这些年我也累了倦了,趁着刚刚显怀好生歇息一段时间也好。以后庄上的事,还有那边什锦胡同王府里的事,一并报到李侧妃那里去。若是有惯例,就按照惯例办。若是没有惯例,就让李侧妃思忖着裁度。”

    郑嬷嬷没有想到俞王妃说撒手就撒手,不由有些迟疑,“那软轿上的玉坠角还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你就这么放下不管,只怕有些不妥……”

    俞王妃懒洋洋地靠在枕上,没了往日的端庄却显得无比安闲,“我和王爷做了十来年的夫妻,最是知道他的性子。虽然不怎么管事,但却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件事他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肯定会追查到底。任谁伸了这个手,就别想讨得了好去。”

    她缓缓抚着肚子,眸色暗沉,“毕竟那些人伤的不但是我的儿子,还是王爷头一个嫡子。这孩子身份贵重,其实那些庶孽可以攀比?”

    郑嬷嬷心中一动,压低声气道:“朝堂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也不懂。不过这府上最不愿娘娘你生下嫡子的,就是那边府上的范庶妃。若是你有个意外,她生的谡哥儿还是府里的头一份!”

    俞玉妃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眉毛蹙紧又松开,“这范庶妃就是个脑子笨的,她生了谡哥儿又能怎么样?王爷是不爱重女色,才容得她在那边一日一日坐大。这些年,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她野了心肠,渐渐张狂得没边!”

    仿佛感到有些无趣,俞王妃厌烦道:“若是等王爷哪天想通了,这府里除了李侧妃,还有张侧妃,王侧妃。即便我生不了儿子,还有无数颜色鲜妍的女人可以帮王爷生。这件事要真是有她的手脚,我只能说她实在是蠢到家了!”

    郑嬷嬷听出俞王妃话中的狠厉,伸手替她掸了掸衣襟上的折皱,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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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虽然擅长针灸,但是没有靠这个吃饭,只是关键时候用一回。其实朝这个方向写的话,多半会写成《明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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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一六章 交底

    顾衡得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 已经是第二天。

    他习惯性地敲击着身旁的镶瓷心榉木方案几, 微眯狭长凤眼斟酌了一会儿道:“在怀孕妇人所用器物上动手脚, 粗看起来像是内宅之间的争斗。这里头的水深的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咱们还是不要掺杂进去。”

    张老太太拍着胸口连连摇头,“本来以为那夫人体质羸弱,受不了寺里檀香的味道才不小心见了红。偏偏瑛姑心细, 临出门时看出那鲛纱帘子的不妥。当时那什么爷的脸上色儿都变了,我见机不对赶紧拉着瑛姑跑了!”

    老太太的言语朴实性子直来直去,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份比那些王孙朝臣低贱。到现在为止, 虽然隐隐约约知道西郊别庄那家人的身份贵重无比,却也没有十分往心里去。

    顾衡自然不会上赶着说破这点,但心头也觉得有些奇怪。

    昨日若非遇到张老太太和顾瑛, 那端王正妃俞氏妥妥地就是一尸两命。且那做手脚的人假若快些把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例如将那挂鲛纱帘子上的玉坠角悄悄换回来, 那俞氏的死就是一笔再糊涂不过的糊涂账。

    在当今皇帝三个成年皇子当中, 端王在众朝臣的心目里几乎已成废子。不仅是因为端王的母亲穆皇后牵涉厌胜大案,还因为皇帝对着端王时从不掩饰他的厌弃之情。

    这样一个可说夺嫡全然无望的皇子,谁会费尽心思针对他的正妃布下这样一个天仙局?

    顾衡心中略有不安,越琢磨这件事越觉得蹊跷。

    大皇子肃王性情爽直自视甚高, 向来不屑这种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三皇子敬王尊崇圣人之道, 且宫中朝野助力多多, 即便要对付端王多半也不会抢先拿他的后宅下手。更何况现在的端王就是一个毫无威慑力的闲散之人, 根本毋需如此大费周章。

    难不成真的只是后宅妇人之间的争斗?

    端王正妃俞氏入府十年,膝下只得一女。听说府内有一范庶妃早年生有一子,算下来那孩子如今已经有六七岁了。范庶妃因这个儿子在端王面前很有几分体面,吃穿用度和俞王妃也差不了多少。别人便罢了,这世上最这不愿俞王妃生下嫡子的,只怕就是这个范庶妃。

    在诸位皇子当中端王向来不注重女色,身边也只有廖廖数人。若是让外人知道,他的妾室因为争宠闹出命案,将上了金牒玉册的二品正妃害得一尸两命,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天下奇闻,一向低调行事的端王也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张老太太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些弯弯绕。

    从前在莱州时,老太太见到最多的就是谁家的婆婆厉害,谁家的儿媳妇精明,根本就没想过这世上还真有人拿肚子里的孩子说事儿,将那些龌龊的主意打到了孕妇的身上。

    她想了一下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紫檀匣子,努嘴道:“这是咱家祖传的蒲醋丸,跟你进京的时候我和瑛姑特地做了一些放在行李里。里面有上好蒲黄,用山西黑陈醋膏炒了能涩血止血。用米汤调下,能使污血去尽新血自生,你拿过去给那位夫人用。”

    顾衡知道这位老太太心善,连忙伸手接过。却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解释,俞王妃如今的进口贴身之物只怕会查了又查验了又验,这匣子里的药只怕到不了她的跟前!

    张老太太看出他眼中的歉然和迟疑,就毫不在意地大度笑道:“你空闲时尽管送过去,让他们使得用的人看看。要是用得上就用,用不上也费不了几个银子,我在菩萨面前只求个心安理得……”

    顾衡前后加起来活了几十年,却都没有张老太太活得洒脱。

    自己把端王看成了日后的君主,说话做事先揣了敬畏之心。可那位眼下的实际境况却是如履薄冰动辄得咎,恐怕活得连自己这个七品工部堂主事都不如。自己实在是想岔了,要知道过分小心翼翼落在别人的眼中,岂非就是非jian即盗。

    他哂笑一声后把紫檀匣子利落收好,下午就坐了家中骡车到了西郊别庄。

    寒暄几句后将匣中丸药奉上,大大方方地道:“祖母本来想亲自走一遭,又怕粗手粗脚惊扰到贵人安歇,就让我把这东西带过来。顾家有几味祖传之药,其效用还算可以。您差信得过的人仔细辨辨,能用就用一些……”

    端王坐在红木扶手椅子,接过匣子时双眼陡现利光。这一刻再不是脾性儒雅温和的不受宠皇子,而是睥睨天下气势骇人的铁血皇族。

    顾衡只觉那眼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像钢刀一样一层一层的撕开自己的皮和rou,似乎极力想要挖出胸腔下包裹着的究竟是一团什么物事。

    并不宽大的书房里静寂良久,廊桥下有细小的蛙鸣虫叫,还有夏日里蜻蜓在水面上偶尔掠过时惊起的凉风,听在顾衡的耳里却如同闹市喧嚣。他背上生了一层密密的冷汗,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就怕神色匆忙间露出些许惶惧之色。

    这些皇子生下来就是皇子,不管面儿上如何里子都是天性凉薄多疑,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学会了心机权衡。若是把这等虎豹当成无害绵羊,只怕落到最后连死字都不知怎么写!

    顾衡在心中万分庆幸,自己与这位爷相识时还根本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非有那场大梦提醒,谁能知道这位不声不响的爷到后来竟然逆转一切颓势,把一切至高权柄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也在万分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心存侥幸,再次不死心地牵扯进皇子之间的事儿。

    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从前跟随的那位主子事败后为保自己的性命,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反手就将一干王府属官卖了个干干净净,那时候的自己后悔得拿头撞墙却与事无补。

    如今世事再度重演,怎么就会觉得这位端王禀性刚直凛冽不阿,骨子里与那些人有所不同呢?

    ——还没有将那个傻丫头风风光光的娶进门,还没来得及好生孝顺cao劳半辈子的祖母,还没有以德报德以怨抱怨,将那些心肝儿比墨汁还黑的人收拾干净,真是心有不甘呐!

    落到如此境地也怪不得别人,谁叫自己窥得先机却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难怪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了那么多回当都学不乖,竟然忘记所有未来的前提是要先保有性命。

    就是不知道这时候抽身还来不来得及?

    顾衡看着面无表情的端王,嘴巴发苦心头犯凉,只得故作懵然不知地慢慢站起,“我大概来的唐突,实在是叨扰。即是这样我就先回城去,等您有空了再过来陪您下棋……”

    端王见他老老实实地抬脚要走,终于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沮丧轻吁道:“府里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岔子,我心里糟乱得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就把这份怒气撒在了你的身上。看在你我知交一场的份上,能否……帮我出个主意?”

    顾衡的一只脚正踏在门槛上,耳朵边猛听得端王还算温和的问话,一颗心顿时跳得如同擂动的战鼓一般。知道这小一年循序渐进的水磨功夫,终于得到这位心防甚重之人的真正认同。

    他的双手在袖子底下无人得见处紧握成拳,缓缓转身道:“……事情我虽然已经听祖母大致说过,但有些细节地方还不明白。若是您能派个人跟我详细说一遍,兴许就能帮您查出这件事的究竟!”

    这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端王见他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有装矫情拿腔拿调推三辞四,反而干脆利落的接下自己递过去的话头,脸上的神色比起刚才来就又缓和许多。

    “俞氏的情形已经稳定下来,虽然当时看着凶险无比,但回春堂的吕大夫说幸好你祖母和妹子救治及时。日后只要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母体和胎儿应该没什么大碍。现在至为关键的是,这件事我不知道是谁出的手……”

    顾衡来之前也是如此预料的。

    一个不受皇帝恩宠的皇子,一个在宫中和朝野完全没有半点助力的皇子,是谁筹谋许久要下这个黑手?细细想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的事情。

    一旁默然侍立的王府大总管魏大智见端王微微点头,就上前一步将昨日的后续简单说了一遍。

    昨日顾瑛当场揭破俞王妃所坐软轿有问题后,王爷就下令将别庄所有门户全部关闭,所有人都不许进不许出,接着就开始清查府里能接触到这挂鲛纱帘子的人。

    西郊的别庄面积不大人口自然简单,婆子丫头小厮带看守门户的总共才四十余人。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出四个有嫌疑的人。这四个人都是在府里待了多年的,因为不能说清楚俞王妃出事前一天各自的行踪,所以被分开关押了起来。

    端王有些头疼得摁了摁额角,“我还没怎么使手段呢,他们个个就开始叫起冤来。府里奴仆亲连着亲,我也不可能把这几个人全杀了。更不可能跑到顺天府衙报案,所以事情就僵在了这里。”

    顾衡见这位主子为了这种内宅之事头疼不已,心头却莫名感到有些爽快。当然面上不敢露出分毫,也忧心忡忡地道:“这件事不但不能公开还要尽快解决,风声要是传到外面,不但让那些御使风闻而动,宫中圣人只怕会找由头严加斥责!”

    端王的脸色微变,几乎可以想见皇帝眼含讥讽,当着众朝臣的面儿不屑道:“内帷不修,何以修德?”

    他满心丧气地吐露真言,“也许就是因为有人看不惯我过安宁日子,想让我府里生乱子,才倒腾出这么一出大戏!”

    他是说者无心,顾衡却是听者有意,听了这话后心中不由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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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不想抱金大腿,奈何那是日后的皇帝,所以演技再度夯实!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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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一七章 抽丝

    别庄左路有一处极偏僻的小院子, 府里有嫌疑的几个人就暂时被看押在这里。

    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一边走一边抓紧时间细细解说, “这些奴才都是成了精的, 加上相互之间大都连着姻亲,动一个就是老大一窝子。王爷本就不耐烦这些事儿, 现在王妃娘娘又病着,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查……”

    顾衡面上不显,却是心知肚明。

    哪里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这只是表象上的说辞罢了。端王实是怕查案的和被查之人相互勾结, 到时候别说是查案,现有的人证和物证只怕会消失得更快。堂堂二品王妃意外中毒一事到最后就会成为一个无头公案,最好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顾衡没有料到端王对府中之人已经忌惮猜疑至此, 竟宁愿借助他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姓人来插手,也不愿先从内部使人查起。

    一路顺着游廊石径拐了八~九个弯儿,魏大智亲自从腋下取出一把铜钥匙, 低声道:“王爷对这件事恼火的很, 把人关在这里后不准任何人探视, 就是我过来送过一回茶饭, 可以保证里外没有通过任何消息。”

    房门被打开,不大的屋子里或坐或站着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见着魏大智这个王府总管齐齐欠身行礼,然后老老实实束手站着并不多话。

    魏大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一做了介绍。

    穿茄紫色褙子的妇人姓董, 是府里绣房上人, 一手绣活极拿得出手。俞王妃出事那天坐的软轿中, 所铺陈的迎枕褥子坐垫, 甚至悬挂的鲛纱车帘都是出自她的手。

    站在左边满脸笑容的是府里的库房管事,娘家姓田。俞王妃出门上香的决定很仓促,其乘坐的软桥就是这回田mama亲自到绣房取了董绣娘刚刚完成的绣品,又一一收拾妥当。

    眉角有颗黑痣唇角下垂表情严肃的是孟嬷嬷。

    孟嬷嬷是王妃身边服侍的人,按理来说不是怀疑的对象。但据说软轿收拾好之后放在垂花门旁边的厢房里,临出发前她一个人以查看的名义进去了半盏茶的时辰,当时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

    魏大智微微挺了胸,侧身介绍道:“这是王爷特地请来的顾先生,此次由他来主理这件事儿。你们有什么先前没有交代的,尽可以给他交待。若是还死咬牙关庇护指使之人,只怕日后王爷那里不会轻饶。”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却俱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有说。

    顾衡漠漠然望过来一眼,掸了掸群青色长衫上的折痕印子,皱着眉头道:“我不是府里的人,但得王爷信重推脱不得,只能奉王爷命过来看看。你们要是想说的话就尽管说,我就在外头等着。若是不想说的话,天黑了我就自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