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我是一只鬼,这我很早就知道。 但我原来还是一只挺奇异的鬼,这个倒是第一次见识。 一位神灵,自己被困,却凝出神力来帮我塑造了身体,起死回生。 一条神龙,素未谋面,却在帝君威名下甘愿匍匐称臣,蹈死不顾。 “横山巨龙的心头血rou……什么意思?你取了心头血给我?”我惴惴不安。 冒充扶桑,还可以说是迫不得已,骗人家把心头血都给我,就太过分了。心头血凝聚着修道者大部分精气,一旦失去,根基浅一点的修道者必死无疑,就算是道行深厚的也会落个修为大损、早衰短折的下场。 龙的心头血,想必比一般修道者的更加珍贵。 北冥神君没说话,将离阴测测道:“光是心头血哪能救回您,那必须是一颗活生生的龙心,才有资格为帝君献祭啊。” 我脑海中空白了一秒。 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将离的声音颠来倒去环绕在我四周。 慢慢地,我反应过来将离的意思。 一整颗心! “将离!”我心说玩笑开大了,这种骗局,绝对不是我们两个能掌控的住的。 他日巨龙发现被骗,暴怒之下定将我们挫骨扬灰! 怎么办?把心还给他? 那日昆山壁中,镜面神帮我凝聚的身体,到底能撑过多久? 我便罢了,将离呢? 如果激怒了这条龙,将离千年道行毁于一旦,恐怕连原身都会被连根拔起。 那日山谷中见过的独木成林,郁郁苍苍,已经被云梦泽水神重伤过一次。眼前这头巨龙较之云梦泽水神不知大了多少倍,将离若被捉住,还有命在吗? “北冥神君,与你说句实话,你……”我刚要痛陈事实,被将离出声打断。 “你果敢决断,忠勇有嘉,不愧为北冥之主,也不枉帝君对你的信任栽培。”将离冷冰冰道,“他日帝君归位,重登帝座,对神君必有嘉奖。” 我的舌头一下子梗住了喉咙。 将离竟然要一条道走到黑!他不知道会冒多大的风险吗!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差点跪倒在巨龙身前。 就算此时龙神对我没有敌意,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已令我禁不住匍匐。 苍龙横山,巨蟒虬然。 造化所钟,万物之奉。 天地间有这样的巨兽,生来就是万神之首,吞吐间就能毁灭或再造一片山海。时或腾空而起,就是遮天蔽日。 而我们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我腿一软,将离见状眼疾手快将我一把钳住。他一手紧抓着我,另一手的手指虚虚点在我刚长好的脊椎骨上。他的手指太冰,隔着衣服都冻人。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风吹出我一身冷汗。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 将离的手指若即若离地点着。恰好在我背心,直指心脏所在。 断骨重生,碎rou成形,横山巨龙的心脏,在我的身体里砰砰跳动,完全没有异样。 将离在威胁我。若我熬不过压力,说了实话,那么他一个小小花妖,也必将即刻惨死于巨龙爪下。 此时就死,还是搏一搏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垂下头。 “剜出你的心来救我,那你怎么办?”我接着刚才的话,艰难说下去。 北冥神君仍然沉默着。 将离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似的残忍:“帝君老糊涂了,横山巨龙,除非被帝君亲自斩杀,否则都是与天地同寿,无限复生的呀。” “怎么可能,”我心想哪有这么好的事,若当真如此,古往今来历代龙神,岂不是都不会陨落?“就算是龙,也并非永生不死的。” 将离说:“横山巨龙可是一万多年没出现过了。上古的应龙,还有四方神台建立前的正位龙神,都是成年的横山巨龙。当今云梦泽那头小龙比之不足万一。我说得对吧,北冥神君?” 北冥神君道:“对。但我不是。” 将离那边停了几刹,似乎被这信息打击了一下,不敢相信。 “你,你不是正位神君吗?!”将离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慌乱,看来他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毕竟,骗取一颗龙心,这罪过实在太大了。 将离追问道:“掌管千丈深的北冥湖,权力比云梦泽龙神都大,你……” 北冥神君打断了他的话。 他对我说:“帝君,虽然我不是横山巨龙,但这点伤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请帝君不必介怀。” 将离不出声了。他抓着我的那只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低着头。 我怎么能不介怀呢。 我不是扶桑啊。 你这样威风凛凛的龙,应该号令江海,遨游天地。 怎么可以为我这种蝼蚁一样的鬼物献出心脏! “你本不必这样做。”我思考了很久,决定模棱两可地隐瞒身份,但打定主意一定要归还龙心。于是我打破沉默道:“我虽落魄,到底是先天神灵,没有这么容易被杀死。来日如何我自有打算。龙心,请你拿回去吧。” 北冥神君那边动了一下,接着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我听见将离着急忙慌往后跳了一步,他急道:“你突然跪下来干什么?!” 这下子连我也吓了一跳。 北冥神君跪下来了? “臣下贱躯,本不匹帝君仙体。此时冒然献心,自知专擅,臣愿受帝君责罚。”北冥神君郑重道,“但事急从权,还望帝君万万以仙体为重。若帝君仙体不全,臣毁魂灭魄难辞其咎!” 北冥神君一急,我们所在的山上风雷滚动,龙神的情绪带动周围天象,空气一下子凝成云雾,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是嫌弃你的意思,”我勉强听懂了这文绉绉的请罪,想和这条龙讲道理,“你别急。” “既然不是横山巨龙,那你怎么剖心之后也没死?”将离疑道,语气中满满戒备 他又抓紧了我,指尖戳破衣料,划得我生疼。 “臣的身躯乃是帝君雷火淬炼所得,”北冥神君道,“帝君不死,臣不死。” 这条横山贯海、威加宇内的巨龙,居然是扶桑一手养成的。 扶桑的神力,居然达到能再造新神的境界。 我心中想,如果龙神所言非虚,那么扶桑帝君,恐怕果真未死。 他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出来? 以他的神力,要惩罚那些背叛他的神灵,应该是很容易的事。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我思绪不自觉转到旁处,没注意将离已经撤去了扶住我的手。 “既然如此,那帝君取你一颗心,也是情有可原。”将离沉声道,“帝君化为凡人入世,几经周折,数度濒危。你先前救护不力的罪衍,也可从此一笔勾销了。” 将离的话让我从思绪里惊醒,反应过来以后不禁气闷,胸腔中如一团火渐渐灼烧起来。 利用了龙心,还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 我尽力向旁边一抓,不知抓到了哪里,用力过猛,似乎抓破了将离的皮肤。 将离:“嘶……你!”当着龙神的面,他尊我为“帝君”,必然不能高声斥责我。将离吃痛惊呼后明显又压抑住了怒火,转而问:“帝君如此急切,是想要早日找到您在人间的师兄,丹殊吧?” 这个时候,尚有余力提起丹殊,企图让龙神帮忙。将离倒是算计得一滴不漏。 果然龙神问:“丹殊?苍梧山那个魔头?” “不。”我坚定道。 眼前一片黑暗,如深渊般令人恐惧。 “丹殊的事,以后再议。” 既然将离要我演戏,那我就干脆演得逼真一些。 我努力回想幻境中扶桑帝君的样子,试图体会他的感受,然后学习他的语气与神态。 他陷落在一片茫茫黑暗中,被无尽恶意缠绕着束缚着侵蚀着。云梦灵泽被毁,人间一片火海。诸神背叛他,西王母与他反目成仇,泰伯不知所踪。他被困在昆山壁的幻境中动弹不得,但仍然是无限宇宙的王者。 “龙心,你务必取回,这是我的命令,你不能违抗。” 我看到不到龙神在哪里,表情如何。但我能听见四周雷霆万钧,霹雳声越来越大,想必龙神内心已是翻江倒海,万般悲愤。 将离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疯了!” 我甩开他道:“大胆!” “什么!你这……”将离的声音戛然而止。 虽然看不见,我可以想象将离顾忌龙神在场,不能揭穿我假冒帝君的敢怒不敢言。 “北冥神君,”我忍住战栗,向龙神确认道:“你听见了吗?” 山顶劈下来一道雷,顿时地动山摇。 原来被扶桑拒绝,对龙神来说是这样难以承受的事。 “臣,谨遵帝命。”龙神低声道。 我一股气势用尽,一下子软倒。将离在我身后,连忙扶住我。 龙神急道:“帝君!” 我怕他上前,连忙摆手示意他退后。 虎视眈眈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势迅猛,却没有打湿我的衣服。 也许有人早就为我设好了屏障。 一而再,再而三,救我于危难。 丹殊,将离,镜面神,北冥神君。他们全无私心,全力助我,是因为我在他们眼里,是椿杪,是扶桑。 不是老鬼。 从今而后,老鬼便是老鬼。 我因何而死,尸身在何方,生前的亲友,都在哪里?为什么牵扯进这桩遗留万年的恩怨中,难道我与扶桑,也有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