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国师请下轿在线阅读 - 第114节

第114节

    从纱帐一角便可看见,极粗的锁链蜿蜿蜒蜒,满室的血幽昙浓烈香气,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七年前,他带着那具焦黑的残骸,四个满身伤痕的少年,一把漆黑的魔琴,重返东陆。

    当时上邪王三子已继位称王。

    他听闻杀父仇人重返,立时调集整个魔国所有兵力,从与藏海国接壤的东陆边境起重重设防。

    然而,千军万马却拦不住一个心力交瘁之人。

    最后,上邪王城之下,百万大军之前,胜楚衣一人一琴,一曲心碎欲绝的《醉龙吟》,百万大军挥刀自戕,一曲毕,全军覆没。

    他抱着劫烬琴,踏过尸山血海,犹如踏过修罗地狱,雪白的鞋上浸透了鲜血,一步一步踏入上邪王庭,每踏出一步,脚下的血印便如一朵绽放的血莲,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挡。

    邪神一般的人,双目血红,发丝微乱,一手将琴竖于身侧,在那皇座上稳稳坐下,一言不发。

    身后随他而来的少年便向下面跪伏的人群宣了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此简单,在东陆纵横了数百年的上邪魔国便覆灭了。

    他登基加冕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四个少年替他做了所有一切。

    满朝文武进行了一次彻底洗牌,顺者留着,逆者去之。

    剪除余孽,剿灭残部,安抚附庸,整顿纲纪,巩固帝位,另建皇宫,所有的一切,都是悯生等人代他完成。

    而胜楚衣这段时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以新帝的身份,成为上邪魔国镇国之宝“方寸天”的新主人。

    将一个被炎阳天火处死的人魂魄重新找回,令其死而复生,本身就是逆天而行之事。

    方寸天是上古传下的邪魔之物,从来没人知道它到底能否真的有起死回生之力。

    因为那招魂的代价实在是太为惨痛而巨大,也非常人所能承受。

    上邪的老巫祝将那只刻着“方寸天”三个字的玉简交到胜楚衣手中时,颤颤巍巍地反复告诫,“这里面,住着一个邪神,你若是与他立下契约,就迟早会被他夺走一切,包括你自己!”

    可是已经疯魔了的木兰芳尊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阿莲能重新回来,只要让他重新看到她开心地萦绕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东煌帝国的崛起,还来不及宣告天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周遭所有小国夷为平地,在以东煌皇宫为圆心的七个方向进行了七场大屠杀,奴隶连夜挖渠,将鲜血引向帝国的核心。

    这个由百万生灵的鲜血打造的巨大七芒星,果然成功催动了方寸天。

    胜楚衣立在七芒星中央,以己身为地狱,纳百万生魂,再以这血rou之躯铸成的地狱作为容器,承受无尽折磨,最后将这痛苦献祭于方寸天。

    然而这些远远不够,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似是有人在耳边低语,“胜楚衣,你的灵魂我是见过的最美的事物,献给我,将你这一生所有的光明与温暖都献给我,我便如你所愿!”

    “原来你要的只是这个,若你能将她带回,给你便是!”

    他应允的瞬间,如跌入万丈深渊,从此置身极寒而不能成冰。

    当从献祭的法阵走出时,曾经天神般的人已是白衣褪尽,身披无尽黑暗,双眼鲜红如艳丽的琥珀。

    然而,即便付出了所有,招魂的仪式也并未如愿完成。

    在最近要关头,他体内刚刚形成的冰渊之极与原本的沧海诀在剧烈的刺激下对冲,发生反噬。

    等到剧烈的震动和混乱结束后,那只玉简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焦黑的尸体不可能复活,那么阿莲会在哪里?

    他又迫着上邪的老巫祝陪他在收藏上古典籍的地宫中整整翻查了一个月,甚至强行学会了那些上古文字,才终于找到了“来处来,去处去,尘归尘,土归土”这十二个字。

    来处来,她是朔方萧氏皇族的女儿,所以,她一定会在那里重生。

    抱着这一点点希望,胜楚衣又打算重新踏上那片让他心碎心死的西陆。

    然而,就在出发前夜,方寸天的侵蚀第一次发作了。

    既然身化无间地狱,那便要用这一己之身受尽百万生魂堕入地狱之苦。

    他被那痛苦折磨到几乎身死。

    关键时刻,老巫祝闯进来,冒着生命危险塞进他口中一朵血幽昙,那些痛苦,居然奇迹般地被血幽昙的剧毒渐渐压制了。

    他问那老巫祝,是他灭了他的国,杀光他的族人,他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救他。

    老巫祝仰天大笑,“我是救您吗?皇帝陛下,您错了,我是要看着您活着慢慢忍受折磨,慢慢地看着自己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最后献祭了自己的全部,置身地狱深处。而这一切的一切,最令人痛苦的就是,你从始至终都心向光明,却此生此世,再也求而不得!”

    从那以后,他就必须定时服用这种毒花来压制方寸天的侵蚀,永远不能戒除。

    非但不能,而且用量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从一个月,到七天,再到最后每隔时辰都必须服用,直到最后无法控制,被花毒彻底侵蚀,失去自我。

    如此七年,身在人间,心在地狱,他寻了她七年,等了她七年,却到了最后一刻,却又将她给弄丢了。

    胜楚衣凝然不动,如一尊黑暗的神像,两眼之中星光灭尽,没有一丝情绪。

    这时,紫龙的声音在门响起,“君上,紫龙有要事禀报。”

    胜楚衣这才微微动了一下,“进来说话。”

    紫龙小心地进了御舱,却不敢再向前半分,这些日来,胜楚衣喜怒无常到无法揣摩地地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他扔出去。

    “君上,后面负责巡防的子舰上传来消息,说拦下了一艘强行过境的小船。”

    “这种事也来报与本君,要你们还有何用?”

    胜楚衣不耐烦地翻了身,面向里面侧躺了下去。

    他这样,便已算是和颜悦色了。

    紫龙就胆子大了一些,“君上,那船上,三十个少年,被舰船拦下后,异口同声说是被神机舰队追杀,哭着喊着要找国师救命。”

    “本君不是他们的国师,没空救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悯生君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刚要扔,就有人喊,说国师忘恩负义……”

    胜楚衣腕上的天魔锁哗地一扯,“谁曾有恩于我!”

    他这样微怒,紫龙又退回了一步,随时准备逃走,“那些孩子说,他们是被派来护送国师出圣朝海域的,现在人安全送走了,他们却犯下了叛国罪回不去了。这些天被神机舰队的十几门啸天炮追着打,只好一路冲过边境,入了无尽海,想向国师要一条活路,将来也好回去交差。”

    “护送?是那只一直跟在远处的小船?”

    “正是。”

    胜楚衣坐起身来,掀了帐子,额间的血红的罪印已经狰狞怒放,“就凭他们,也敢称护送本君?谁派来的?”

    紫龙抿了抿唇,小心的吐了两个字,“萧怜。”

    屋内一时之间静极了,紫龙一双极大的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等胜楚衣示下。

    良久,胜楚衣才开口道:“追击他们的神机舰队,一共多少艘船?”

    “回君上,共三艘。”

    “派十二艘海王舰过去,替本君简单回个礼,就说……”胜楚衣眯了眯眼,“就说东煌的太华魔君要教教他们,什么叫恃强凌弱。”

    紫龙暗笑,“遵旨。那么那些少年当如何安置?”

    “让悯生看着办吧。”

    “是。”

    紫龙从御舱出来,悯生与辰宿早在外面提心吊胆地后了许久,生怕她是被打出来的,见现在不但出来了,还脸上有笑意,就知道是好事。

    “君上说,那三十个孩子,你看着办。”

    悯生一愣,旋即一笑,“好。”

    紫龙走时,脚步甚是轻快,辰宿向来老实,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悯生笑道:“君上这是又要当爹了。”

    “啊?谁生的?”

    “云极太子,一次三十个!”

    “……”

    没多久,三艘徘徊在无尽海边界的神机舰,被十二艘体型足有他们四五倍大的海王舰巨无霸包围了起来。

    紫龙在高高的船首像上,临风而立,“你们这里,最勇敢的,站出来两个。”

    不一会儿,两个屡立战功的少年将军傲然立在了海王舰的甲板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紫龙礼貌一笑,“好!谢两位将军成全。”

    她右手一挥,十二艘海王舰的主炮齐齐瞄准被困在中央的三艘神机舰,轰轰轰轰!

    一溜儿水的十二炮!

    三艘神机舰连人带船,如乱刀剁馅儿,被轰地连渣都不剩了。

    那两个少年将军浑身发抖,义愤填膺,“你们!你们东煌魔国,恃强凌弱!”

    啪啪啪!

    紫龙鼓掌叫好,“真聪明,这么快就学会了,太华魔君陛下要我来教你们的,就是这四个字。”

    她随手招呼人向海中扔了一艘仅容两人的小艇,“麻烦你们将今日所学,一五一十地向十二圣尊,啊,不,是十一圣尊带到。”

    她说完手一挥,“扔了!”

    扑通!扑通!

    两个少年将军被人直接掀了小腿,从海王主舰上扔了下去。

    十二艘巨大的舰船有序在海上列阵返航,两个落水的将军便如蝼蚁一般,只能仰视着那些巨无霸一般的存在劈波斩浪而去。

    他们如此来去自若,竟从未将无尽海与碧波海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国界放在眼中。

    ——

    萧怜摇摇曳曳的轿撵,一路由五十死士和一千花郎护着,大模大样,风风光光,浩浩荡荡,甚至敲锣打鼓地回了朔方。

    她越是招摇,目标就越大,目标越大,这个时候就越是安全。

    她现在是整个圣朝最出名的人了,无论在哪里,无论跟谁,只要提起萧云极三个字,不分是非褒贬,都是足够聊上一整天。

    所以她若是路上有所差池,也必然引起整个西陆的最大的关注。

    这个时候若是谁敢出手对付她,便是公然将自己现于整个圣朝之下,若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必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她就这样,安然无事地,躺着进了璇玑城。

    她存了心要让自己好起来,那身上的伤势本就不是要命的,所以在炎阳火的滋养下,倒也飞快的复原了。

    只是依然时不时感觉一阵阵由内而外的寒意,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