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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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先生瞧见他,心底也是一叹。 他放下批阅至半的文章,语重心长道:“五殿下,那篇文章倘若来不及写,也不必心焦,慢慢来便是。” 李络的文采,柳先生心底清楚。 他也知晓,如李络这般的皇子,在皇宫里多少会活的难受些。不出头、不出彩,对他而言,兴许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若是硬要指认出朱嫣与福昌公主,恐怕他日后,会更为难过。 岐阳宫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李络道:“谢过先生了。” 说话间,长定宫的老太监应公公到了。他向柳先生躬身行个礼,便到李络跟前蹲下,道:“殿下,老奴背您出去”。 他将李络背起,慢慢步出门扇,走向台阶下的轮椅。就在那里,李络瞧见了一个少女。 学堂的庭院中,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梨树,每逢盛春便绽出一枝盈白,瓣落如雪。而此时不过初春,料峭仍寒,那枝头也只有初初抽芽的新绿。少女立在梨树下,一袭豆绿色衣裙恰如嫩枝一般;裙角绣一丛金线海棠,秀丽而雅致。 她的一双眼安静地望过来,如含秋水。 宫中从来有传言,说福昌公主的伴读,朱家的二小姐朱嫣,乃是这宫中最好看的姑娘。待她长开了,恐怕连关雎宫的裕贵妃都不如她。 李络收回目光,不言不语,只坐回轮椅上,权当没瞧见她。反倒是她,行了礼,脆生生道:“五殿下安。” 应公公抬起挤满皱纹的脸,笑问:“嫣小姐有什么话,与老奴说也是一样的。” 朱嫣起身,问道:“不知五殿下,今日为何出手相助?” 李落抚了下膝上毛毯的纹路,平淡道:“随手而为罢了。没什么缘由。” 朱嫣闻言,低声道:“我不喜无故受旁人之恩。殿下若厌恶我,不必逆着性子藏掖,我不在乎。”说罢,她便再一行礼,“朱嫣告退。” 她行色匆匆,向着宫门外走去。李络朝着她的背影,忽而道:“那本《贞元诗和续》,注疏精细,有心了。” 朱嫣脚步一顿,道:“殿下在说什么?我竟是丝毫不懂。” 言语落,人便出了宫门,很快没了影子。 朱嫣追上了福昌公主的銮舆。见到她回来了,福昌随口问道:“你落下的东西找到了?” 朱嫣拿出一块手帕:“找着了,就在桌案下头落着。” “那便好。”福昌也只是随口一关照。她朝向身旁的大皇子李淳,拽着他的袖口痴撒着娇,“大皇兄,你是不是又要去前朝了?你若见着齐家的小公子了,可得给我带一句话。” 一听到“齐家的小公子”,李淳就有些头疼,道:“前阵子忙着与父皇习理国政,未能给母后请安。今日难得空闲,还是先去岐阳宫看望母后,一道用膳吧。前朝的事,缓一缓再说。” 福昌闻言,有些兴致阑珊。 兄妹二人一道回了岐阳宫。 此时此刻,皇后的贤育堂中。 青纱低垂,铜鹤香炉中白烟徐徐。天光自半卷锦帘下照入,酸枝木桌案上,横展开数幅画像,上头是女子或昳丽、或娴静的形貌。 朱皇后一边细细打量着画上女子,一边与身旁的谨姑姑低声说话。 “罗氏一族于淳儿而言,倒是极好的助力。”皇后染着丹蔻的指尖掠过画卷,“只是这罗家的嫡女,性子似乎有些太沉闷了,就怕淳儿不喜。” 谨姑姑侍奉在旁,道:“沉稳一些,也好。娘娘不是怕大殿下偶尔冲动误事?有个人拦着,也妥当些。” “说的也是。”皇后点头,用朱笔画了个圈儿,将画卷交给谨姑姑,“收好了,下次等陛下来了,左右再瞧瞧。” 谨姑姑将画像仔细卷起。 忽的,外头传来福昌公主叽喳的声响:“母后,大皇兄来了!” 皇后抬眸,悄然一笑,道:“正想着淳儿呢,人便来了。这孩子也是有两三日没来请安了。” 贤育堂前门帘子一打,李淳高大的身影跨了进来。他低身,给皇后请安:“母后安康。” 他身姿笔挺俊秀,眼眸轮廓,与朱皇后颇为肖似。 “起来吧。阿谨,掌座。”皇后瞧着李淳,眼底便有笑,“淳儿,你得你父皇看中,素日里诸事压身,也不必特地抽空来看望本宫,先紧着前朝便是。” 李淳起身,在椅上坐下,恭敬道:“给母后请安还是有空的。”说罢,他抬眼一瞧,看到朱皇后的桌上摆着一些女子画卷,心便微微一跳。 李淳年岁已长,如今正是娶妻之龄。正妃人选,恰是朱皇后近来在cao心的事。 他收回目光,假作无意道:“不知母后瞧这些画卷,是做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事?”朱皇后瞟着画卷,“自然是要为你选个端正贤良的妻室。你是嫡长子,多少名门女儿都想着嫁给你,母后总得替你把把关。” “那……”李淳目光微微闪烁,“不知母后,觉得嫣表妹如何?” 说罢,李淳的心便咚咚跳起。 想起今早去学堂时,朱嫣那秀美安静的侧颜,他便觉得掌心有些汗津津的。 “嫣儿?”朱皇后又展开一幅画卷,慢条斯理说,“你若是真心喜欢,倒也无妨。她是你表妹,与你自小亲近,性子好,人也聪敏。” 李淳舒了口气,有些感激道:“谢过母后成全。” 朱皇后暗暗好笑,斜睨他一眼,道:“纳个侧妃罢了,还与母后这样客气?你若喜欢,朱家的女儿,随你去挑。” 李淳愣了下。 不是正妃,而是侧妃? 不过,能娶朱嫣便好,是正是侧,李淳也不大在乎。母后令嫣表妹做侧妃,自然是有她的道理,自己听着便是。 贤育堂里一片暖适,同一时刻,长定宫中却是冷清寥落。 长定宫的前庭里,原有一棵老桃树,因着无人照料,已近乎枯死了,只余遒劲的枝杈,光秃秃横向衰墙败瓦。 黄嬷嬷手持蒲扇,慢慢熬着一小锅药。粗炭多烟,烧一会儿便呛的她咳嗽起来。她上了年纪,身体本就不大好,那团着稀疏皱纹的脸一挤起来,便显得愈发枯瘦唐突了。 应公公听见她咳嗽,从门洞里探出伛偻的身子,道:“黄阿姐,我来熬药,你去伺候殿下吧。” 黄嬷嬷点头。 她有些怕身上的烟火气熏着五殿下了,便舀了盆水,匆匆洗净干瘪的手;又把陈旧的衣衫捯饬齐整了,才进屋里去。 日光晦暗,穿不透菱花门后漫长的黑暗。李络半倚在榻上,借着一点光翻阅膝上书页。 “殿下,屋里暗,奴婢给您点灯吧,小心熬坏了眼睛。”黄嬷嬷说。 她瞧着李络,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细细的线给捆吊起来了,难受得紧。 在黄嬷嬷的眼里,李络如仙人一般。他是天家的孩子,身份高贵不比常人,模样剔透俊秀,人又爱读书。虽性子寡淡少言了点,但到底和寻常人不同,仿如琉璃碧玉做的。 黄嬷嬷点了一盏灯,屋里总算亮堂了点。 李络膝上的书,是《贞元诗和续》,里头还夹了一张纸,上头用隽秀的簪花小楷,细细密密地写了一篇文章。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的作品。 黄嬷嬷识得些字,瞧见了,便惊喜道:“这是谁帮殿下写的文章?前时殿下的课业被那福昌殿下撕了去,奴婢还愁殿下要如何在先生那里交代呢!这一回,竟有人还送了一篇来!” 李络的指尖抚过那张写满了小字的纸,静而不答。 第5章 伴读 岐阳宫。 大皇子李淳在朱皇后的贤育堂中待了有大半个时辰,等用完了午膳,又仔细与朱皇后嘘寒问暖,这才与朱皇后告辞,出了贤育堂的门。 午膳进的是鸡丝银耳汤,味道有些腻口。虽用茶叶漱了口,李淳还是觉得唇齿间颇有些不适。这等时候,他便想起朱嫣身旁有个丫头,擅长制香。她曾拿出一个香包,闻之便清香怡人,叫人精神一振,再无午后匮困。 想到此处,李淳不由目光一转,瞧向了朱嫣所居的玉粹斋。 也正是那么巧,玉粹斋一侧的门帘轻轻一动,一道女子倩影自门后步出。李淳一喜,连忙道:“嫣表妹……” 待看清了那人是谁,他急忙收声,侧开了面孔,道。“原来是你。” 瞧见面前的人竟是尊贵的大皇子,秦元君怔怔一瞬,旋即低身行礼道:“见过大殿下。”声音微涩,似有些许紧张之意。 李淳早没了先前的欢喜,只淡淡道:“你是母后给福昌新挑来的伴读吧?你叫什么?” 秦元君闻言,耳根轻红,软声道:“回禀大殿下,我叫秦元君。” “副都御使秦家的?”李淳随口道,“女子为仙者,谓之元君,是个好名字。” 得了他这样的赞许,秦元君眉目一敛,愈是羞意上涌。她小声道:“大殿下过奖了。” 李淳目光微微闪烁一下,问道:“嫣表妹呢?她也是福昌的伴读,怎么不见你们在一块儿?我…听闻她的丫鬟擅长制香,想找她讨要一味香包。” 秦元君忙笑道:“不知大殿下想要怎样的香包?元君也擅制香,也愿替大殿下解忧。” 李淳刚想拒绝,忽而听到身侧的回廊上,传来meimei福昌公主的娇凌嗓音:“元君,我还道你跑去哪儿了,原是在这里和我大皇兄说话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秦元君面色一僵。她抬起头来,正好见得福昌公主领着朱嫣,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回廊上。 “元君也只是恰好遇到了大殿下。”秦元君见福昌面色不好,连忙小心翼翼道,“并非有意耽搁公主的差事。” 福昌挑眉,几步走到李淳身旁,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大皇兄,你要什么香料母后那里没有?何必跟着这丫头要呢!白白落了你脸面。” 李淳笑笑,道:“秦姑娘也是一番好意。” 福昌公主却冷哼一声,道:“我叫她回去取本书,她却去了半天没回来,耽搁了我面前的差事,这可是失职!”顿一顿,福昌一手攀缠着发丝,拉长嗓音道,“这一回,就罚元君替本公主打扫前庭吧。” 秦元君闻言,面色微白。 打扫前庭可是宫女太监的差使,福昌殿下让她堂堂副都御使家的千金去做这活儿,摆明了就是有心折辱。可她没处说理去,只得白着面色,虚虚道:“元君明白了。” 见她应得这么老实,福昌公主满意了,笑嘻嘻道:“谁都不许帮她,叫她自个儿反省去!” 李淳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福昌的性格一向来顽劣,对待下人也娇蛮。所幸,她是嫡公主,又得父母宠爱,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不久后,李淳就离开了岐阳宫。 福昌公主指使宫女搬来了水桶、扫帚等物件,让秦元君打扫赏瑞堂前的庭院。这赏瑞堂的前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栽着一排萼绿君,洒扫起来也颇有些费事。秦元君不过是将水泼在地面上,就已累的香汗淋漓。 因福昌公主有令,宫女、太监们都不敢插手,只在一旁看着,偶尔指指点点。秦元君听到那些细碎的议论声,愈发觉得耻辱。 一道细细脚步声传来,是朱嫣穿过回廊,到了赏瑞堂前。秦元君提着扫帚,见到朱嫣那副不染微尘、冰凉无汗的姿态,心底便微微恼火。 “朱嫣!”她不由恼怒地喊住了朱嫣。 “秦姑娘有何指教?”朱嫣侧身,微露笑齿。 “你明明就瞧见了,是大殿下喊住我,这才耽搁了我回去复命的时刻,你为何不在福昌殿下跟前替我说话?”秦元君累极了,一边揉着腰,一边气急败坏道,“只要你替我说一句理,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