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又交谈了一阵子,多是些政事,然后程琬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然而杨敬却并没有走的意思。 第九十二章 赵翊瞥了杨敬一眼, 起身在铜盆里盥洗过手, 取下了帕子擦手, 这才慢慢地问道:“杨主簿还有事情?” 杨敬说:“是夫人的事。” 赵翊正在擦手, 略略一僵,默了一阵子,问道:“她有什么事?”音色如常。 杨敬说:“派去的人回了信,说再有两个月, 夫人就要临盆了, 臣算了算, 日子确实也差不多。” 赵翊没有说话, 将擦过手的帕子扔到木架子上, 回到案几前手肘枕着小凭几,长腿随意的曲着,脸上也瞧不出什么神情。 杨敬说:“主公当真不打算接夫人回来吗?” 赵翊随手拿起了热茶, 不急着喝,垂着眼帘,只道:“她要离开,我便遂了言言她的心愿, 接她回来做什么。” 杨敬也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 不能说完全了解, 但心中或多或少还是有数的,只道:“就算夫人来日改了嫁,主公的骨rou来日管别的男子叫父亲,主公也觉得无所谓?” 气氛一时之间低到了冰点, 赵翊抬起眼帘来冷冷地看着杨敬,杨敬不冷汗涔涔是假,干笑着道:“主公若是真的不在乎夫人,又何必一直命人暗中监视观察着夫人的一举一动。” 赵翊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杨敬不再自讨没趣,躬身行了个礼,转身要离开,不能手碰到门,只听身后传来了赵翊地声音,“回来” “是”杨敬复又折身回来,只见赵翊仍然坐在软垫上,看着凭几,垂着眼帘,手里拿着漆木茶杯,整个人坐在阴影里,也不发声,许久,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开口道:“怎么能让她回来。” 他到底还是太要面子了,太骄傲了。 杨敬笑道:“只要主公肯先主动迈出第一步,夫人就一定会回来。” 赵翊缄口不言,杨敬却毫不气馁,微笑道:“夫人之所以会离开主公,并非是心中对主公没有半分感情,而是因为不肯相信主公。” “她不相信我什么?” 杨敬说:“不肯相信主公会真心待她,不敢相信主公永远不再利用她,也不利用她的孩子,说到底了,她并不知道主公对她的心意有几分,毕竟主公曾经想过借刀杀人,她对主公始终有顾虑,心头也始终有恐惧。” 杨敬说:“男女的事情,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迈出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第三步,若是始终小心谨慎,斤斤计较,那永远也无重归于好的可能。” 赵翊冷沉地道:“迈出第一步。” 杨敬笑说:“是,只要主公先迈出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的就容易得多,夫人想要的东西实则很简单,不过是一种安全感,只空口承诺没有用,主公心里也知道,还是要做出来让夫人看到,感受到才可以。”他道:“若是大人觉得自己的面子,或者这第一步比夫人和夫人腹中的骨rou还要重要,那就还是作罢了吧。” 他看着赵翊垂着的眼帘,说:“主公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的迈出第一步吧?” 杨敬没有得到回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赵翊默了一阵子,淡淡地道:“你先退下吧。” “诺” …… 濮阳的四月,天气已经转暖了,村子里的百姓们已经开始春种了,几个男人刚刚去领了耕牛回来,正飘着鼻环走在田地间。 茅草屋里,灶台上正蒸着羹汤,白花花的热气钻了上来。 邓节身着白色的普通麻布衣裙,正拄着后腰慢慢地走着,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走起路来有些吃力,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产婆说也就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她想再多活动活动,如此生产也更顺利一些。 一会儿,她的里裳就湿透了,脸颊也热得有些发红,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邓节望向门口,道:“进来吧,门没有锁。” 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衣裳的男子进来,他的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皮肤黑黑的,生得却很精神,一笑还露出白白的牙齿,他对邓节笑说:“产婆我帮夫人叫来了,就在外面呢,夫人不用担心,请的是整个濮阳最厉害的产婆,绝对不会出问题的。”见蒸笼已经冒起了白烟,拿着衣摆擦了擦手,道:“这水煮沸了,我来帮夫人取出来。” 邓节微笑道:“有劳了。”又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也没有多少钱财……” 男子将羹汤取出来,烫得只捏耳朵,道:“都是应该的,夫人不必见外了。”说着掂着白布将羹汤倒出了,正要递给邓节,却见邓节的脸色已经变了,眉头紧紧的皱着,密密的汗珠变得豆大,一颗一颗从额角滑落。 男子连忙放下汤碗,开门对产婆喊道:“快进来!快进来!” 邓节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漫长的,痛苦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一寸一寸,像是把骨头也碎开了,到了最后就连疼痛也变得迟钝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产婆道:“是个男孩,还有,夫人还有一个。” 她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筋疲力竭,她的身体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出了骨头,两个产婆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笑道:“好了夫人,没事儿,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豆健健康康的。” 邓节这才有了一点点力气,抬起手臂来,气若游丝地道:“抱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他们。” 产婆于是将她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她的身边,他们还很小,闭着眼睛安静的睡觉,五官缩在一起,看不出样貌像谁更多一点,看起来还丑丑的。邓节却笑了,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小鼻子,又摸了摸儿子的rou嘟嘟的小脸蛋。她的脸上也扬起了笑容,这幸福于她而言来得太突然了一些。 产婆问道:“夫人想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邓节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产婆问:“姓什么总是知道的吧” 邓节默了默,微笑道:“跟我姓,都姓邓好了。” 产婆说:“夫人自己,也没个人照顾,这羹汤也都凉了,我给夫人去热热吧。” ……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穿过了几条田间的小路,来到了一间草屋子前,叩了两下门板,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是个面目和善的年轻男人,小伙子冲男人笑笑,进到了屋里,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方才开门的小上一些,二十二三的样子,生得很是好看,一双眼睛狭长的,只是看起来不太好接近,十分威人。 小伙子躬着腰,规规矩矩地道:“主子,夫人生了。”说着话,抬头偷偷瞄着眼前的男子,似有似无的,小伙子隐约觉得男子方才微微皱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可平安?”赵翊声音平静如常。 小伙子笑说:“平安,都平安,还生了两个呢,听产婆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健健康康的。” 赵翊说:“行了,下去吧。” 杨敬了然的拿出了赏银给小伙子。 小伙子领了赏赐,谢恩离开了。 关上了门,杨敬笑问:“主公可要现在去看看夫人?” 赵翊摇了摇头,平淡地道:“再等等,不着急。” 他方才一直提心吊胆的,如今知道母子平安,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他光是这么一想,心里就像是长了草,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他们,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像自己更多还是像她更多。此刻心底更是喜悦无比,强忍着才没有喜形于色。 也不知道她如何了?他一想她,又皱起了眉头,他不是不急,只是不敢去见她,不知道怎么迈出第一步,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放下那要人命的面子。 赵翊不着急,军师程琬可着急,半个月前说丢下政务就丢下政务跑了,邺城的事项全部都推给了程琬暂代,程琬到底是军师,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日夜盼着他们主公早点回邺城,不想这会儿他们主公自己却说“不急” “主公当真不现在去看她”杨敬问。 赵翊内心挣扎无比,面前只是沉默,薄唇抿成一条,蓦地,道:“再等等。”听声音却没有那么镇定。 邓节抱着她的两个小小的孩子,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心生欢喜,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分泌不出奶水,产婆便帮她请来了乳母,很健康,专门给她的两个孩子喂奶水。 邓节躺在榻上由找来的村妇照顾,她一会儿摸摸女儿稀疏的小头发,一会儿捏捏儿子rou乎乎的小脚。 她还不知道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没有想好,也不着急,她感到格外的快乐和满足。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每天都会跑来她这里询问她缺什么少什么,有缺的,少的,邓节就会让他跑腿帮忙买回来。 离开了邓节这里,小伙子又匆匆奔到赵翊那里,汇报邓节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是否健康,可又不开心的事,然后着例领赏银。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两间茅草屋子。 除了小伙子,还有那些照顾邓节的村妇,孩子的乳母,每天都会照例跑来赵翊这边一趟汇报一天的情况。 第九十三章 邓节的身体经过修养, 逐渐的好了许多, 只是仍然没有奶水, 无法喂养孩子, 便就交由了乳母。 这日小女儿刚刚喝饱,邓节从乳母手中抱了回来,哼着歌曲哄着她睡觉,乳母也敛好了衣裳, 笑道:“夫人还是没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邓节边抱着女儿哄她入睡, 边轻轻摇头, 低声微笑道:“还没有想好。” 乳母目光一收, 试探地问道:“自半年以前夫人来此, 无论出入都是独自一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邓节敛着眸子,看着怀里的孩子, 淡淡地道:“问吧?” 乳母道:“不知这孩子的父亲身在何方?” 邓节沉默了一会儿,见怀里的女儿闭着眼睛,小嘴巴微微翕动,似乎是睡着了, 这才道:“不知道, 因为战乱走散了。” “走散了?” 邓节点点头, 平静地道:“走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你倒还真是会说谎话。”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低沉的,略显冰冷的音色。 邓节心头一阵, 霎时间脸上失了血色,只见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是一身藏蓝色的袍子,脚下一双黑色的胡靴,狭长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来了。邓节心道。她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知道他会来找她,不会轻易的放她离开。 赵翊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女儿,她登时将孩子紧紧的护在了怀里,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虎毒不食子,但是对他赵翊而言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赵翊挥了挥手示意乳母离开,慢慢地走到榻上,榻上的是正在安睡的他的小儿子,邓节无法拦住他,只用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赵翊本是来服软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味道,冷嘲热讽似的:“怎么,桓文是你养的小马驹,如今呢,同丈夫走散了?不知丈夫在哪里?”他看着她的脸,她却只低垂着眼帘不与他对视,他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道:“夫人可真惯于说话呢。” 邓节方才抬起眼帘,狠狠地直视着他,眼睛是红的,纵使装得再强硬,也还是因害怕而闪动着泪光。 她瘦了,清减了许多,他看着她的眼睛,莫名生了怜悯之情,他放下了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轻轻摸了摸她怀里的女儿的脸蛋。 邓节推开他的手,不准他触碰她的孩子,咬牙道:“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放我离开的。” 赵翊道:“我是说过,不过我只准你离开,没说过你的孩子可以一起离开。” “你什么意思?” 赵翊说:“这也是我的孩子,他们的身体里留着我的血。”他见邓节咬着不说话,道:“怎么?难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我还没有下休书呢?你还是我的妻子,若是这孩子是别人的,别怪我动手处置了这两个孽障。” 邓节咬着牙,眼泪噼里啪啦的就掉了下来,他冷冰冰地说:“你可以留下,这两个孩子我要带回邺成。” 邓节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却仍旧狠狠地道:“你一夜欢娱,我却要辛苦怀胎十月,忍受痛苦生下他们,如今你一句他们是你的孩子就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你的心怎就如此的狠呢。”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他想说软话,只是软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反而又惹得她落泪,他看着她流泪,眉头微微皱起,蓦地低头用唇封住了她的唇,和记忆中一样的触感,一样的柔软,他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她了,他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思念她,他也是如此麻痹自己的,可此刻那思念像是汹涌的河水顿时冲毁了他筑起的高高的堤坝,他环抱过她的身体,任凭她如何躲避也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