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赵煦看向文旌的眼睛,那里静若寒潭,可他了解文旌至深,轻易地觅到了他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他关切道:“南弦,你若有事告诉朕,别一个人硬担着。” 文旌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松动,可随即便又冻了回来,恢复了平静,冲赵煦缓缓道:“没事,放心吧,先回宫,护好自己的周全。” 赵煦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有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方雨蝉出去。 厢房里便只剩下了文旌和任遥。 并不是任遥不想走,而是文旌一直攥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蓦得,文旌将任遥揽入了怀中,紧紧抱住。 任遥一愣,随即抡圆了胳膊……还没打下去,便听文旌声音微哑,带了罕见的疲惫与脆弱:“阿遥,别打我,我只抱一会儿,一会儿就放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留言啊,我会认真看认真回的。 第12章 隐秘 文旌向来是个寒面冷语的人,仿佛狂风怒雪、山崩于前也不能打破他裹在身体外的那层冰壳子。 这样一个人天生好强,也足够强,极少会在人面前表露出如此柔软脆弱的一面,即便是任遥自认为这三年以前与文旌足够亲近,他在她面前必然与在旁人面前不同,可她见文旌这种样子的次数仍旧寥寥无几。 这样一来,她倒有些心疼了。 蓄足了力道的胳膊缓缓垂下,她犹豫了犹豫,轻抚住文旌的背,道:“二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舒姑娘的事只是个意外,你不要多想了。” 文旌默了一会儿,半弯了身侧头靠在任遥的肩膀上,侧颊紧贴着她滑凉的外衣丝缎上,道:“我只是脑子有些乱,觉得一切到这里有些太过凑巧了……偏偏让我撞上了舒檀,偏偏到最后又与铁勒旧部有关……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目的是什么……最近朝中很乱,朝臣各怀鬼胎,我要费尽心思打压管束,实在有些……” 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就算失态了,好像还是不习惯示弱。 任遥却听出来了,他好像是有点乱,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偏偏还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若不是他像个柔弱的小可怜似的斜着身靠在任遥身上,把他捋直了给他摆好了姿势,从外表看还是那个清肃凛正的卿相。 谁又能知他心底的波澜? 任遥抿住唇角,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即便是铁勒旧事重被提及扰乱了文旌的思绪,但他的判断还是准确的,此事未免太过凑巧,定有蹊跷。 两人一时无言,就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站着。 突然地上传来一阵微弱的窸窣声。 任遥骇了一跳,忙去看,见被她破了脑壳的大汉挣扎着爬起来,脸上血痕狰狞,充满怨念地朝他们伸出了手,不满道:“你们别腻歪了,人命关天啊,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说完,眼一翻又倒头晕了过去。 任遥:“……” 她脑子在空白了一瞬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这人还活着!那就说明她没杀人,且活着就能说话,能说话就可以当人证! 任遥晃了晃正腻在她身上纹丝不动的文旌,“二哥,你起来,我们找郎中……” “不用。”文旌还是不动,笃定道:“你的力道不足以砸死他,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还有得救。” 任遥轻舒了口气,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微微后倾了身体,推开文旌,紧凝着他,极为诚恳道:“不是我砸的。” 被推开的文旌唇角微瘪,脸上闪过极为不满的神色,但还是敛过袖氅,站稳了,道:“这厢房是分里外两间的,这凶徒是倒在外间,说明他闯进来的时候砸伤他的人就在外间,并且护住了舒姑娘手拿鼎炉将他砸倒。你方才说陛下来这里是为了见雨蝉,怎么见?难不成放着隐蔽的里间不去,守着你跟雨蝉倾诉衷肠?所以我推测,当时的情形应是他们两个在里间,你独自在外间,舒檀闯进来时你一慌就随手抄起鼎炉将他砸伤。” 任遥:“……” 去他的脑子混乱!去他的柔弱可怜!她要是再心疼他就是头猪! 文旌掠了她一眼,自动忽略她嫌弃的神色,继续条理清晰道:“况且,陛下是有武艺在身的,对付这么一个空有蛮力的莽夫绰绰有余,不至于要去破他脑壳才能将他制服。” 任遥:“……” 正当她无语对苍天时,地上躺着的暴徒又醒了。 这一次更加虚弱,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只是幽怨地看向文旌:“别分析了,救人吧……”说罢,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任遥看看晕过去的暴徒,再看看气定神闲的文旌,突然,深深地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这股无力感直到她回家时还充盈于全身,只当下了马车,被迎面灌来的冷风一吹,拾回了几分清醒意识。 她让冷香先回房,独自去见父亲。 任广贤这几日身体见好,连郎中都说饮过最后几服药就可以停了。任遥进屋时他正颇有兴致地在打理瓶花,繁花如织,密密供于细瓶中,为了防冻,任广贤正往里面加硫黄。 见任遥进来,他道:“瞧你一身雪,快过来,爹给你扫扫。” 任遥依言过去,还未等任广贤的手沾上她的衣衫,便道:“父亲,舒姑娘进京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任广贤的手瞬时僵在衣衫前一寸。 任遥见他的反应,陡然起了几分薄怒:“父亲,你曾经说过,这件事不会让二哥插手!为何要利用他?” 任广贤将手缓慢地收回,敛去了所有神情,平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利用他,这事也并非是我的主意。” “那是……”任遥眼珠转了转,脑中雪光一映:“是舅舅,这是舅舅的安排。” 任广贤沉默片刻,道:“舒檀是我苦耗了多年才找出来的不假,她一心要为母报仇想让舒城身败名裂也不假,但南弦,却是在我的计划之外。我那夜在府中见到她也狠吃了一惊,后来细想,恐怕是你舅舅觉得此事若有南弦的参与会更顺利。” “毕竟,铁勒可汗的冤情已沉海十三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撼动的。” 任遥秀眉微皱,染了忧愁:“可这样一来,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二哥了。” “他迟早会知道。”任广贤说完这句,停顿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安慰任遥,但更像在安慰自己:“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稚弱少年,有些担子应当能担起来了。” 任遥低了头,轻声道:“再等等,晚些让他知道,好不好?他刚刚当上丞相,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让他再快活些日子吧。” “阿遥,你太天真了。”任广贤道:“这么多年了,你当真以为南弦毫无怀疑吗?旁的不论,当年他离开长安多半是因为此事,可他回来之后面对我们却绝口不提,什么都不问,除了他觉得我们有事瞒着他,还能有第二种解释吗?” 任遥默然,她想起了在清泉寺时文旌那如昙花一现般的软弱和无助,突然有了更深的解释。 文旌身前有一道屏障,屏障内是他,而被隔在屏障外的除了他的敌人,还有与他相伴十年的亲人。 这些觉悟如沉重块垒压得任遥喘不过气来,恰在此时,曾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小姐,外面来人传信说二公子被人刺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人都反应我短小2333333,今天先这样,明天加更! 第13章 旧人 文旌是被江怜和扶风搀着回来的。 其实伤在左臂,并不十分严重,太医已仔细包扎过,都说没有大碍。 这伤的起因自然还是镇远将军舒城的杀妻一案上。 文旌命人知会京兆府向舒檀提取了口供,舒檀是有备而来,针对当年事保留着重要的物证和人证,证据严密毫无破绽,京兆府依据律例,必须要去镇远将军府拿人。 但凭一个四品的京兆尹想去二品将军府拿人,显然欠些力道。因此京兆尹将文旌搬了出来,声称此案丞相已亲自过问,他京兆府所为不过是奉命行事。 舒城是武将出身,脾气刚硬,再加上他是魏太后的心腹,后台硬底气足,当即找上了凤阁,去向文旌要说法。 两位上卿闭起门来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后来舒城暴怒,拔剑将文旌刺伤。 …… 任遥端着血燕羹走到文旌门前,刚想敲门,听到里面传出扶风气鼓鼓的声音。 “那舒城是什么东西,若要真刀真剑的来比试,恐怕在大人手底下三招都过不了,凭他竟能伤到大人!” 江怜的声音比扶风低了许多,也温和耐心了许多:“舒城是二品镇远将军,掌握京畿重权,又是魏太后的心腹,想要拿他不容易。若非是擅闯凤阁,刺伤丞相这样的大罪名,足以惊动禁军,恐怕舒城现下已安然无恙地回他的府邸了。” 扶风疑道:“可是……大人不是说舒姑娘那边的证据很足吗?” “古人云,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状告亲生父亲本就艰难,更何况牵扯的还是令众人讳莫如深的铁勒可汗,想要立案查舒城,哪有那么容易?再者说,魏太后会保他的。” 任遥全听明白了,原来文旌的这一处伤是故意受的。 她低了头,只觉心仿佛绞了一下,强迫自己沉定下来,调整出一个恰当微笑的表情,才探手出去敲门。 里面很快应答:“进来吧。” 任遥推门而入。 扶风依旧对她表情不善,江怜倒是可心,立即上来从她手里把朱漆盘接过去,将里面的瓷碗端出来,试了试温度,递给文旌,道:“是血燕呢,我听说这东西大补,大人快喝了吧。” 文旌刚接过来,便听扶风嚷道:“慢着。” 他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根银针,要往文旌的碗里探。 银针尖部刚要浸入汤面,文旌却端着瓷碗微微偏身躲开了。 他没说话,只是神色清冷地剜了扶风一眼,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扶风站在原地,维持着捏银针半抬胳膊的动作,愣了片刻,随即怒目瞪向任遥。 任遥被他这么一瞪,后背倏然森森发寒,心想若不是文旌和江怜还在,凭他眼里的憎恶狠厉只怕是要上来打她了。 任遥觉得自己很无辜。 自他们入府已来,她自问尽心尽力地招待,未曾有半分敷衍慢待。江怜和金明池还好,只是这个扶风怎么就这么恨她? 他身上那股狠劲儿,好像自己抢了他的什么重要东西一样。 他这么蛮横不讲理,若是外人,任遥是连搭理都不爱搭理的,可他偏偏是文旌的心腹,这些日子以来她看在眼里,扶风对文旌可谓是忠心不二,全心全意地护着他。 这般,倒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任遥低头想了想,有意缓和关系:“对了,我见你们每夜都要守在二哥门外,辛苦得很,也冷得很,所以找来了人要把二哥的卧房改建一下。在正间外砌一间小间,在小间里摆几张床榻,这样你们夜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扶风当然不领情,横眉冷目,看样子就没什么好话等着任遥,他刚要说,被江怜捂住了嘴。 江怜将眼风投向了文旌一扫,满含警告地瞪扶风。 文旌刚将瓷碗搁回漆盘里,随手重新抱起了手炉,仰头冲着任遥温和一笑:“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阿遥了。” 任遥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请了外面的人来建,我只要看着就行。哦,对了,会选在白天你们去上朝的时候来建,绝不会打扰到你们。” 那边扶风终于挣脱了江怜,碍于那两人的威视,不敢直怼,忿忿地将头扭到一边,“谁稀罕。” 大家自然很有默契地都当没听见。 文旌让扶风和江怜先出去,独留了任遥。 他左臂有伤,虽没有吊起来,但终归活动不便,以一个很别扭古怪的姿势蜷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