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容家媳妇今天对闺女特别好,福姐儿走不动时,她就背她,遇上卖烤红薯的,她竟也给女儿买了一个。 红薯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热得烫手,福姐儿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窝,汲取那一点暖气。 福姐儿她爹的坟边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全掉光了,福姐儿就看着棵秃子树发呆。 秃子,这个词她是晓得的,以前她娘带她逛庙会时,有和尚念经,她就听人家说,这是秃驴,没有头发的,就是秃驴。 容家媳妇烧着纸,想着寡母带着孤女的苦楚,呜呜的哭起来,越哭越大声,一面哭,一面还不忘往火里扔进一张薄薄的纸钱,嘴里念叨着“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坏处,人一死,过往种种就如浮云,只觉得他有多强大的无边法力,能救苦救难,简直就是南海观世音的化身。 可一个大烟鬼,就是死了,也不应当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也当叫他来世投胎做个畜生。 她絮絮的祷告着,悲痛难以自抑,哭得抽搐起来,福姐儿抱着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泪:“娘,不哭。” 熟料说了这么一句,容家媳妇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哭出来。 福姐儿也哭起来,她虽然有一点点想她爹,可也不至于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厉害了,那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的悲凉感染了她,她为她娘的眼泪而哭起来了。 一只老鸦落在枯树上,“哇——哇——”叫两声,缩着脖子歪着头,漠然打量着坟头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妇才带着女儿往城里去,福姐儿走不动,她就说:“来,到娘背上来。” 福姐儿摇摇头:“娘累。”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脚妇人,便只是自己走,也是件颇艰辛的事儿,何况背着孩子呢? 容家媳妇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粝的手拖住了福姐儿的屁股,一个孩子的分量不轻,压得容家媳妇手上的伤口疼。 福姐儿埋在她娘的脖子里,闻着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袜子里讨生活,容家媳妇身上的味儿,便久久不散,莫说是她,福姐儿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团,福姐儿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红薯掏出来:“娘,吃。” 人在吃尽了苦汁子时,哪怕尝到一丁点甜头,也会忍不住落泪的,容家媳妇眼眶红了,她勾着头,没人看见她的泪光:“娘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娘,吃。”福姐儿伸着手。 容家媳妇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着,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荡荡的胃后知后觉的叫嚣起来,饥火在燎烧,她有点后悔,不该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许还不觉着饿,吃了,把馋劲儿勾上来,那才叫一个难受。 她强忍着饿:“福姐儿,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罢。” 福姐儿就高高兴兴的把剩下的冷红薯,连着皮儿,全吞到肚子里去,虽然冷透了,可细细咂摸,还有丝甜味呢。 天上现出几点很淡的星子,没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妇背着女儿,在昏昏暗暗的光亮里行走,寒风瑟瑟,容家媳妇耳鬓新出现的几根白发,就在风中飘来飘去。 福姐儿的目光被那几根调皮的白发吸引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容家媳妇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妇,十几岁就生下了福姐儿,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虽然生活的苦难把她磨得一脸苦相,脸是蜡黄的,唇是干焦的,眼里布满血丝,可直到福姐儿她爹过世,生前买药,死后治丧,花光了家里每一分钱,她的白发才真正长了出来。 说她是三四十的妇人也不是没人信的,只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儿,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让她并不算难看。 她这样的样貌,不该生在小门小户里,若是投胎成个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里,仆婢成群,吟风弄月,才不算辜负 可惜了,她没这般好命。 穷人的命是定下来的,生时穷,死时穷,穷一生,苦一生,在泥里打转的人,连脱了那烂泥坑,找个干净地方下脚都不敢想。 她晓得这世上还有干净地儿,但以她的眼界和见识,是万没有想过那干净地儿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着富人家坐着呜呜响的大汽车,穿着体面的衣衫,进出摩登的剧院,她羡慕,可羡慕归羡慕,她可没想过自个儿也能那样。 不对,或许在某一刻,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可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荒谬得连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只听过富人变穷了的,可没听过哪个穷人变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里熬着,要把女儿养大,可养大了又能怎么呢?她没想过,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儿,只顾得上这三两天的吃食。 再多不过,等福姐儿长大了,能凭着好样貌嫁个有钱男人,这在她看来,就是顶有出息的了。 至于那有钱的女婿肯不肯养她这个丈母娘,她没想过。 容家媳妇背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家走,嘴里哼着曲儿,福姐儿趴在她背上,在很有节奏的一颠一颠中,睡着了。 她眼眶了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里,消失不见。 寒星高悬,寡妇归家。 第3章 平京的冬天特别冷,容家媳妇洗衣裳挣的钱将将够糊口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铜子儿买煤球,这时候福姐儿人虽小,却能起到作用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不早当家倒不一定,但早干活却是必定的。 容家媳妇叫福姐儿提个小篮子,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去捡煤核。 母女俩寅时便起了,各自喝了碗照得清人影的稀粥,容家媳妇把福姐儿送出门,坐下来继续洗衣裳。 脏衣裳堆得比山还高,种种臭味儿混杂在一起,就如阴沟里腐烂了好几天的耗子,她日夜不停的洗,却总也洗不完。 臭衣裳有不同的臭法,那卖鱼的,是鱼腥味,杀猪的,是血腥味,猪屎味,做工人的,是汗臭味,汗臭也不同呐,各人的体味不一样,汗和泥酿造的臭也不一样。 虎子,大壮,妞子,和福姐儿,时常提着破筐,拿着小耙子,结伴去车站,车站的煤渣卯时便倒了,若去迟了,煤核被人捡完,这一天都要受冻。 这几个小伙伴们,无论谁先起来,都肩负叫醒其他人的责任,今天是福姐儿起得最早,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反倒是一阵寒风吹得她缩了缩头。 她手里提着筐,不能把鸡爪子往兜里揣,只能尽量把袖子往下拉扯,好教冻得木木发疼的手指能多汲取些微温暖。 此时胡同里已有了来往的人,卖水的挑粪的,叫豆汁儿硬饽饽的,都起早做事儿了,福姐儿沿着胡同往里走,熟门熟路的找到妞子家。 妞子家的门很破,布满了歪歪斜斜的缝隙,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福姐儿从门缝往里瞅了一眼,黑黑的,莫非妞子还没起来? 她轻轻地喊:“妞子,妞子。” 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骂声,全是些福姐儿听不懂的荤话。 骂人的是酒鬼张,性子暴躁,爱喝酒,醉了就打人,妞子娘就是被他打死的,刚打死人的时候他还慌张了一瞬,后来发现民不举官不究,索性一卷草席裹了,扔到了乱葬岗。 陈三,也就是虎子他爹多问了一句,酒鬼张就瞪着眼:“老子的家务事,关你屁事!” 陈三无可奈何的闭了嘴,他本是好心,可不想惹上一身sao。 熟料就是这样,酒鬼张也顺势缠上他了。 酒鬼张不依不饶:“你关心老子老婆干什么?莫不是同那死婆娘有一腿?好啊,你敢玩我老婆!”他上前一步,揪住陈三领子不撒手,要同他厮打。 陈三媳妇听到动静,提着把菜刀赶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指着酒鬼张鼻子破口大骂:“背时砍脑壳的遭瘟货,烂心烂肺的酒坛蛆,撒泼放赖到老娘男人身上来了,你那婆娘又不是什么天仙下凡,我呸!给人带绿帽子的不少有,争着往头上戴绿帽子的老娘还是 头一回见,嘿,真个稀奇。” 酒鬼张松开陈三的领子,斜着眼,目光yin邪的陈三媳妇胸前打转,“没弄老子婆娘?没弄他cao他奶奶的哪门子闲心?” 他猥琐的秃噜些粗鄙下流话:“上白房子里的老妓都得给钱,陈三凭啥白弄老子婆娘?咄,给钱!” 三言两句间,竟把陈三勾搭他婆娘的事给坐实了,可怜他老婆被他活活打死,不但连块三尺坟地也没落着,便是死了,也得不着个干净。 “滚,一个子儿也没有。”陈三媳妇泼辣得厉害,素来是个骂遍胡同无敌手的,一般人哪敢与她夹缠?可惜她再泼辣,也对横破天的泼皮无法。 “不给?成啊,你陪老子睡一觉,这事儿就揭过了,不然,老子跟你们没完!” “我呸!”陈三媳妇啐他一脸,“再不滚,老娘一刀砍死你个鳖孙。” 酒鬼张猥鄙的舔了舔脸上的唾沫,仿佛那是什么极美味的珍馐,吊儿郎当道:“来,来,刀对准脖子,老子要是略缩一缩,就是你儿子。” 陈三媳妇看得作呕,偏过头骂道:“你个种地不出苗的坏种,铁匠铺挨捶的烂胚,老娘要能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两刀剁碎了喂狗!你亲娘生了你,在地下也臊得慌。” 她男人忍无可忍,涨红着脸,额上青筋爆出,大跨步上前,两耳刮子把那酒鬼张抽翻,一脚踢在他腰腹,把他打得盘作个虾米。 酒鬼张疼得脸都白了,依旧不忘嚷嚷:“嘿,这世道,孙子都能打爷爷了,大伙来瞧啊,孙子打爷爷了。” 旁边渐渐聚集些看热闹的人,平日里生活既然那样乏味,自然要从这些烂事里找点乐子,这么一桩人家的糟心事,足够他们津津有味论个好几日呢。 陈三媳妇啪的把门关上,隔着门大骂:“缺德冒烟儿的货色,飞耗儿粘上鸡毛就当自个儿算个鸟,滚!爬!生了儿子的亲媳妇都不葬的黑心蛆,赶明儿回去看看你家祖坟,老娘怕你祖宗气得炸坟! 她又一把拧住自家男人的耳朵:“你个背时货,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惹得一身sao,连自家老婆都被外头的烂心蛆惦记。” 陈三无可奈何的连连讨饶,赌咒发誓再不发善心。 虎子奶奶打里间出来,叹着气念句佛。 酒鬼张在外头骂几句,见无人理睬,悻悻离去,一路径直往酒馆打酒去了,看样子不喝得醉醺醺的不会回家。 妞子才八岁,下头还有个三岁的弟弟,酒鬼张基本不管家里,姐弟俩在他手下讨生活讨得很难。 纵然打死了媳妇,可酒鬼张喝酒打人的毛病半点没改,媳妇打死了,就打女儿,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好悬没给活活打死。 至于儿子,也就是妞子的弟弟小毛儿,他打得倒少些,毕竟是他老张家的苗,要传香火的,酒鬼张还指望他死后,小毛儿能逢年过节给他上坟,浇两碗好酒在坟头。 昨夜酒鬼张喝得醉醺醺归家,妞子一听到他踹门的声音,就怕的浑身发抖,三岁的弟弟眼里同样充满惊惧,一个劲儿往jiejie后头缩。 jiejie,jiejie也怕呀,可jiejie不能缩在弟弟后头。 拦在弟弟前头的妞子被踢了个倒栽葱,酒鬼张骂她“赔钱货,死丫头,天生的贱胚子”,因为他晚上回来冷锅冷灶没饭吃。 可米缸空空能跑耗子,锅里比寡妇的脸还干净,妞子搜遍家里的边边角角,一粒米一棵菜也没找着,或许什么时候发现个耗子洞,里面的存粮都比家里多。 妞子和弟弟也两顿没吃了,饿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还得应付酒鬼爹。 妞子抱着头,拼命往墙角钻,酒鬼张就把她按在墙角狠揍了一顿。 妞子疼,可妞子不敢哭,不敢叫,总要让爹打得尽兴了,今儿才算完,若敢反抗,说不定就像娘那样被打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呢。 后脖子被掐了几下,胳膊上挨了两拳,膝盖被踢了几脚,酒鬼张一把抓住妞子的头发,往后一拉——他都打熟了,露出妞子苍白的小脸,左右开弓给了几耳光。 本来到这儿几乎就完了,可大概是打得太狠,连墙皮都被踹下一块来,酒鬼张醉得神志不清了,还不忘发脾气。 他掐着妞子脖子,大骂:“赔钱货,谁叫你往墙角躲的?弄坏了老子的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踹坏的墙,反倒怪到无辜的妞子身上。 妞子被他打出了鼻血,口里也满是血腥味儿,她实在受不住了,于生死之际发出哀嚎来。 妞子的弟弟,小毛儿,才三岁,扑上来咬住他爹的手,狠狠的一口。 酒鬼张吃痛,惊怒之下一把将他甩飞,小毛儿头撞在墙上,“砰”的一声闷响。 这下子酒鬼张的酒稍稍醒了点,没有再揍两个可怜猴儿,骂咧着“赔钱货”和“白眼狼”,回铺上闷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