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而虚弱这个词,在他脑子里无非就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有气无力,面无血色,再虚弱,那也是生,还能笑,还能骂,但当他真的再次面对醒过来的祝敖时,他才知道原来事实不是那样。 脑出血的后遗症很严重。 他爸的右半边身体瘫痪,动弹不了,右侧半身深、浅感觉消失,右半视野缺损,张嘴讲话也讲不清楚。 原来虚弱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祝敖看着庭霜,眼神浑浊,嘴唇开开合合,嘴里呼噜呼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庭霜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废人”这个词,他五脏六腑被捏了一把,想从脑子里赶走这两个字,赶不掉。 祝文嘉也在旁边,看了祝敖好久,他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哥……爸他,以后都这样了吗?” 现在的祝敖根本不像他印象里说一不二的父亲。 两行泪水从祝敖眼睛里流出来,从眼角流到耳朵孔里。 庭霜惊醒过来,对祝文嘉说:“你给我出去。” 祝文嘉:“我——”“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爸说。”庭霜转过身,在祝敖看不到的地方跟祝文嘉比口型:他听得见,他脑子清醒,他知道你在说什么。 庭霜懂祝敖那两行眼泪。 人可以死,但不能窝囊地活。 祝文嘉出去了,庭霜蹲到祝敖身边,说:“程医生说了,刚醒来都这样,爸,你这情况还算好的了,等以后咱们做做复健什么的,肯定还跟以前一样。” 可能是知道自己说不清楚话,祝敖没有开口。 “哎爸,你就听我说吧,难得我能一个劲儿地说,你还不能还嘴,是吧。”庭霜故意开玩笑。 祝敖扯了一下半边嘴角。 “笑啦?”庭霜也笑,特别阳光,“你想好出去以后第一顿吃什么了么?咱们去喝汤怎么样?我有个现成的厨子,排骨玉米汤煲得特别好。” 祝敖发出一声“嗯”,然后说了些什么,唔唔啊啊的,听不懂。 庭霜想了想,说:“你是想问什么吗?我暂时在放秋假,不在学校也没事。然后……我弟也挺好的,阿姨有点伤心,但看起来挺健康。” 祝敖好像不是想问这些。 “那,爸你是担心公司?” 这回问对了,但庭霜不敢把自己的怀疑和推测都说出来,因为本来祝敖的血压就需要控制,万一再情绪激动出什么意外…… “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公司,公司能有什么事?”庭霜笑说,“手下招那么多人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公司的事就让他们忙去吧,你就cao心cao心自己,专心养病,身体第一。” 他为了宽祝敖的心,又讲了几件趣事,快结束探视的时候才小心地提了一句:“爸,有个事我还是得问问。你进医院之前……是跟谁在一起吃饭啊?要是桌上有人乱劝酒,那可得负这个责,搞不好我得起诉他,再不济,也得来赔礼道歉吧。” “咱们逐步缩小范围吧。”祝敖回答不了,庭霜想了个办法,“我问,要是对,你就吱一声,不对就不吭声。” “跟你吃饭的是跟工作有关的人,不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单纯朋友,是么。” “对了?好,那,是公司内部的人还是合作伙伴?是合作伙伴么,谈事儿的时候喝多了?” “不是,那就是公司内部的人。” “爸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庭霜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我应该直接去问阿姨?” 祝敖应了一声,闭了闭眼。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保持清醒这么久已经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跟阿姨就是表面客气,实际上谁也不爱搭理谁,你又不是不知道。”庭霜笑了笑,继续刚才的提问,“跟公司的人吃饭……要是普通员工,我觉得也没人敢劝你酒吧?肯定是老朋友,又是高层……严立谦?还是其他股东?” 祝敖已经睡着了。 第七十三章 成长得差不多了吧我累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庭霜一个人坐车到市中心的广场上晒了一会儿太阳,自己消化掉那点从病房里带出来的难过情绪,然后买了热咖啡回酒店,慰劳全天都在工作的柏昌意。 “宝贝儿。”庭霜过去亲柏昌意一口,并殷勤地为免费劳动力捏肩,“进度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了你曾经申请科研经费的峥嵘岁月?” “不一样。”柏昌意调出文档,“以前没人监工,效率不如现在高。” “你就写完了?你是哪个世界来的大宝贝儿?”庭霜惊叹,“不过,为什么是用英文写的?” 问完他就马上想明白了,柏昌意平时写教材、发论文、写项目计划书,但凡涉及专业写作,都是用英文和德文,现在要是改用中文写,肯定速度就慢了,说不定还不如用英文那么准确。 庭霜一边翻页快速浏览大概内容,一边说:“要不我来翻译吧?你去休息一会儿。” “你不是专业翻译。”柏昌意说,“roborun有专业翻译,直接给他们英文版。lr所跟他们交流一向直接用英文。” “嗯。”庭霜应一声,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看文档。 “你爸怎么样。”柏昌意问。 进门以后庭霜还没有提过祝敖。 “……不太好。”庭霜说,“醒是醒了,不过不太可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我今天哄他说可以完全恢复,但其实医生说之后可能挺长一段时间都要坐轮椅,康复以后走路比起普通人肯定也差不少,可能得拄拐杖。” 说到这个,庭霜放下电脑,转过身,双腿环住柏昌意的腰:“还有十天,十天以后你就要回德国了。嗯……所以我们……” “你怎么打算?”柏昌意说。 “我想……我们需要异地一段时间。”庭霜说。 “好,我知道了。”柏昌意说。 庭霜亲了一下柏昌意:“你没问题么。” “没有。”柏昌意回吻,“我相信你也没有问题。” 两人结束那个吻后,又分头去工作。 柏昌意还有lr所里的事要处理,庭霜则要整理他关于roborun情况的推测、思考相应的解决方案。 “跟‘人学’一比,我突然觉得机器人学不难了。”庭霜写写画画几个小时,突然吐槽,“人太他妈复杂了。” 柏昌意过去一看,庭霜竟然画了一张交织纵横的利益关系网,中心人物是祝敖,周边人物全部标明了相关利益和为获取利益而可能动用的手段。 “王阿姨还是不肯见我,也不肯跟我说什么有用的东西。”庭霜指了指关系网上的“秘书王爱青”,“按理说这不应该,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一直挺喜欢我,小时候还替我爸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她应该是向着我爸的才对,如果她是那种能在危急关头被随便收买的人,我爸也不会放她在身边这么多年……我还试着联系了其他几个认识我的老员工,他们也都不太清楚情况,不知道是真的都不知道还是集体在替什么人隐瞒……妈的,想不通,头疼。” 天色已黑,柏昌意看一眼表,八点了:“先下楼吃饭,回来再想。多穿件衣服。” “嗯。”庭霜随便抓了件外套,俩袖子往脖子上一系,登上球鞋,跟着柏昌意下楼,“找个地方吃馄饨吧。” 两人打车去了庭霜的中学。 他们学校门口有一家馄饨店,不知道开了多少年。 “来啦?”店老板熟稔地招呼庭霜,“开学就高三了吧?” “嗯,开学就高三了。”庭霜笑应,“带我叔叔来吃馄饨。” 点完馄饨,庭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低声对柏昌意说:“我高中毕业以后,每年暑假回来吃馄饨,这老板都这么问我,这可是第六年了,我实在懒得纠正他了。” 柏昌意说:“我侄子长得嫩。” 庭霜笑:“我柏叔也不老啊。” 两大碗馄饨上来,汤汁香辣,夹起一颗馄饨,汁水从馄饨皮上淌下,咬一口,馄饨皮筋道,rou馅儿细腻鲜美,再喝口汤,绝了。 “我从小就来吃,这么多年,一直一个味儿,没变。”庭霜又吃了一个馄饨,“所以我觉得吧,是这老板的日子没变,一年一年的,对他来说,都跟我要进高三的那个暑假一样,没区别。也挺好的。” 馄饨吃到一半,柏昌意的手机响了。 他瞥了一眼就把手机屏幕给庭霜看。 屏幕上消息的发件人是严立谦,问柏昌意现在是否方便接电话。 “严立谦找你?估计是之前那一面之后他还一直想着你带来的新项目。”庭霜保持着夹馄饨的姿势想了想,“你跟他说你在剧院看芭蕾舞剧,接下来两个小时都接不了电话,让他打字。” “芭蕾舞剧?”柏昌意看一眼他们身在的馄饨店,“你倒是会编。” “我没编,今天下午我在市中心看到海报了,今晚大剧院里确实演芭蕾舞剧,《茶花女》。”庭霜把馄饨塞嘴里,“放心吧,坏不了你柏大教授的名声。” 柏昌意回复完,严立谦的消息很快又传过来,问柏昌意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早午餐。 “明天是周日,早午餐……这么赶……”庭霜琢磨了一下,“这样,你跟他说你挺久没来中国了,原定的计划是这几天先游览一下周边的景点,等下周再开始谈工作上的事,如果他不急的话,可否下周三再一起吃饭,到时候你请他。” 柏昌意说:“他可能更希望赶在周一前。” “对。”庭霜说,“看他怎么回。” 等了十分钟,两人的馄饨都吃完了,严立谦还没有回。 “鱼不好钓啊。”庭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但是如果真的像我猜的那样,研发部一定要在周一前赶出来的那个fnd——虽然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作为他们股东会会议上进行某种谈判所仰仗的技术资本,那么,严立谦肯定会坚持在周日跟你谈新项目。我们且等着吧。” 结完账,出了馄饨店,庭霜去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根棒棒糖叼着,问柏昌意:“回了么。” 柏昌意:“没有。” “这么久不回……他在顾忌什么……”庭霜在校门口走来走去,“如果他真的着急,那坚持要求明天见面也行啊……为什么不回呢……” 柏昌意思忖片刻:“可能他怀疑我知道些什么,或者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严立谦到哪里去知道我和你的关系……靠。”庭霜脑子里灵光一闪,一直想不通的一个关节刹那间打通了,“我早应该想到的。翁韵宜当着我面说话那么难听我还没想太多,只想着出口气就算了,毕竟她当时也没把话说透……我以为她不会把这事告诉我们家以外的人。” 可要是翁韵宜早就跟严立谦说了他和柏昌意的事呢? 或者情况更坏一些,翁韵宜说不定早就给了roborun的所有高层和老员工一个所谓的“真相”,毕竟除了翁韵宜,还有被翁韵宜带进icu的严立谦,其他人连祝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只能相信她。 她常年陪伴祝敖左右,他们也理所当然地会相信她。 怪不得。 怪不得他爸的老秘书和其他老员工不愿意理他。要是他们真的认为是他把他爸给气成这样,还回来争家产,那他们会理他才怪。 “我太蠢了,我还一直在想那几个老员工总不至于全都背叛我爸,我还一直在想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反派。”庭霜踢了一脚马路牙子,“他妈的,搞了半天,原来我才是反派。” 那他周一去公司的时候岂不是如过街老鼠? 他爸现在又讲不了话…… 他还有一堆没想清楚的事,他爸出事那晚,到底跟哪个或哪几个高层吃了饭?其中有严立谦么?严立谦到底想干什么?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说到底,现在的一切不过都是他的推测,是不是他把翁韵宜想得太坏了? 一团乱麻。 压力陡然增大,烟瘾蓦地又上来,吃糖不顶用。 但他真的不想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