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李道玄听完原委,对着他道:“先把剩下的墨拿回去,余下的事,我去和齐先生说。” 小道童忙说“是”,一点也不敢造次。 李道玄去了趟孟长青读书的书斋,没看见有墨,略一思索,捏了个诀。 最后两人站在了后山剑池前,小道童看着乌漆抹黑的山洞,心头暗骂孟长青这人心眼坏!把墨藏得这么深,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就是要昧齐先生的墨!那停溪墨是停溪所产,如今制墨的手艺早就失传了,一小块墨放到山下去卖,价值连城呢!小道童想着,抬腿便大步走过那刻着“神庭”二字的金碑,提着灯进去了。 下一刻,小道童就愣住了。 站在洞xue中,他看着刻得铺天盖地的名字,还有地上那撒了一地的纸,愣了。小道童虽年纪小,却极为聪慧,自幼跟在齐先生身边,认识的字不多,但是这山洞里的刻得到处都是的三个字他是认识的。 他拾起地上的一张纸,纸上也全是那三个字,他有些傻眼,这孟长青不要脸了!敢写自己师尊的名讳!齐先生重礼,要是让齐先生知道,要骂他狗血淋头!他忽然一喜,想要赶紧告状,谁让孟长青让他爬了两个多时辰的山!想着他兴奋地把纸举起来,回过头对着李道玄大声地喊:“真人!孟长青写你的名字呢!他居心不良!他冥顽不灵!”小道童用自己能想到的词汇告状,悲愤道:“他……他对您不敬,有非分之想!” 忽然,用错了词却不自知的小道童顿住了,他还举着那张纸,抬头正好看见李道玄的神色。 李道玄似乎是愣住了,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山洞中的景象,说不上是个什么神情。小道童从未见过这样的李道玄,一时哑然没敢发出声音。 满洞xue的名字与铺陈了一地的宣纸,微弱的烛光中,那三个字扑面而来,可以想见少年是怎么一个字一个字,亲手把这些东西写上去的。 药室中。 孟长青死死抱着白露剑对着已经彻底疯了的陶泽道:“你、你别乱来了!” 陶泽和上午那副浪荡样子全然不一样,现在的他蓬头垢面,脸上还有抹灰,表情颇为狰狞,“我他娘的还不信了!”他翻着手中的《开物》,一双猩红的眼盯着孟长青手中的那把剑,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来。 在这一整天中,陶泽用上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包括用阵法破,借锤子敲,用刀片凿,用油涂抹,倒入药水去锈……各种奇怪办法只要是能想到的都试过了,乃至于放入冰水中,借由物受凉而缩小的原理把剑拔出来这种偏门法子都试了。 白露剑光洁赛雪,纹丝不动。 陶泽先疯了。 忽然,他扔掉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向孟长青,“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一定有用!” 阿都和孟长青现在都有些怕他,孟长青问他,“什么办法?” 陶泽抹了把脸上的灰,低低吐出四个的字,“回炉重铸。”一抬头,眼中全是狠厉。 孟长青闻声直接睁大了眼,“你敢!这可是玄武二十四剑之一!回回回炉重铸?你疯了你?”孟长青被他惊得都有些结巴。 陶泽把手中的书一扔,从架上抽出另一本书,“你别怕啊!我跟你说,我跟着隔壁山头的铸剑师学过两个月的铸剑!正好我这儿有炼丹炉,现成的锤子也在!我们开炉铸剑,把这剑铸一遍!老子看它开不开!” 孟长青猛地抱着剑往后退,“陶、陶泽,我想过了,我还是回去自己试试!你这个办法特别好!真的!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先回去试试,要是没用我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你不相信我吗?”陶泽已经在鼓捣炼丹炉了,“别怕!我真的会铸剑!” “我相信你啊!我真的,我就是觉得我……这样,我再回去试试!我自己试试!好吧?”孟长青抱着那剑一步步往后退。 陶泽忽然喝道:“不许走!老子还不信弄不开它!老子今天一定要弄开这玩意儿!孟长青你站住!” 一旁看戏的阿都手里的瓜子都吓掉了。 孟长青拔腿就跑。 陶泽冲了上去,“你跑什么啊?我在帮你啊!孟长青!” “不不不不,我自己试试,我自己再试试!我觉得你这个办法……”孟长青被陶泽抓个正着,也没地方躲,慌忙解释,说着话他给陶泽示意自己真的还要再试试,手扶上剑柄,“我觉得我可以的!我真的,陶泽我可以抽出来的,我真的……” 下一刻,一声极响的清鸣,白露剑骤然被抽出鞘,光芒盛放在手心,有如一泓月光倾泄而出。 围在玄武山脉外的云海忽然一齐奔向药室山顶。 天光从来处倾泻而下。 一剑霜寒十四州。 玄武六百里山脉,海上三千二百座仙山,扑簌着落满了银霜。 一切都静了。 目瞪口呆的陶泽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孟长青,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终于响起一道极轻、极小心的声。 “老子就说,这剑能弄开!” 第30章 大殿中,抽出白露剑的孟长青与陶泽面面相觑了很久, 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终于, 他咽了下口水。 天地间风云涌动,异象浩荡,经久不绝。 远处山顶,紫来大殿中的南乡子抬头看向窗外,他养的那群白鹤受了惊,从山顶腾飞而起,如炸地白虹, 冲向天穹。 屋檐下, 打着瞌睡的小道童忽然从美梦中惊醒, 手中的灯摔了出去,啪一声响, 他以为是自己偷懒被抓到了,忙连滚带爬站起来,晕乎乎地望去,只见青山无数重,天下一檐霜。 南乡子微微一挑眉,然后扭过头,看向坐在对面喝茶的谢仲春。 谢仲春略有疑惑, 盯着那道从药室山顶荡开的剑气,那明显不是李道玄,李道玄不会控不住白露剑气, 他皱了下眉,“这怎么了?” 南乡子喝了口茶,悠悠道了两个字,“不知。” 谢仲春:“……”第九十二代玄武掌教真人不爱管事,是个活菩萨,有两样不知,这也不知,那也不知。cao碎了闲心的谢仲春深吸了口气,平静地喝了口茶。 南乡子看着他,道:“不如你明日去问问?” 谢仲春面无表情,“不去!” 说完,一剑出鞘,清明剑气刹那间席卷玄武,动荡的天地顿时平静下来。谢仲春随手搁了杯子,摔在案上啪一声响,半晌才道:“他就惯着吧!迟早给他惯出毛病来!”若非李道玄,能拿到白露剑的,怕也只有他那徒弟了。 药室山顶,握着剑的孟长青一动不敢动,眼见着那异象渐渐消失,他终于缓缓吐出口气,“好、好了?” 陶泽看了眼不再动荡的房屋大梁,缓缓咽了下口水,“好、好了吧。这剑,脾气挺大,啊哈?”他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满头都是冷汗,“别说风凉话了。” 陶泽缓缓匀了气息,对着握着剑的孟长青竖了下大拇指,“你可以的!”他扯了下嘴角,咧出个笑,“厉害!” 孟长青抬手,刷一下归剑入鞘,忽然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 孟长青缓了会儿,低低道:“腿有点软。” 陶泽、阿都:“……” 放鹿天。 李道玄看着那满山遍野的银霜,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摊开手,手心是那张小道童捡起来告状的纸,上面写满了“李道玄”三个字,风一过,那纸条扑簌的抖着,在手心发出低弱的窸窣声响,他缓缓攥紧了。 孟长青连夜就赶回来了,忙着要证明给李道玄看,自己抽出了剑,他一下子冲进屋,“师父!”他猛地扒住了门框。 屋子有些暗,他满头都是汗,随即反应过来这么晚,李道玄不会是睡了吧?他忙又退出去两步,喘着气,低声朝里面喊道:“师父您休息了吗?我把剑抽出来了。” 李道玄没睡,轻轻敲了下桌案,“进来。” 孟长青一确定李道玄没休息,忙一下冲了进去,进门时又被那门槛绊了下,最近是真的点背!他心中暗想着,在李道玄面前站定,抬手行了一礼,“师父!”说着话的时候,气还没喘匀。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连剑都没御,这白露剑威压太重,什么剑都飞不起来,他跑了两个多时辰回来的。 屋子里光线昏暗,孟长青前两天刚被李道玄训斥,也不敢看他的神色,只低声道:“师父,我把剑抽出来了。” 李道玄没说话,他只是望着孟长青,昏昏沉沉的夜,少年背着漆黑的剑匣,风尘仆仆,双眼闪烁,行礼的双手叠的严丝合缝。 孟长青没听见李道玄的声音,以为他不信,深吸了口气,解下了负着的剑匣,打开了,他望着里面的那把剑,心中祈祷千万别出幺蛾子。他忽然深吸一口气,一手抓住了那把剑,寒意从掌心一瞬间灌入体内。 他握住了剑鞘,屏着呼吸,缓缓地,用力地,一寸寸抽出了那柄剑谱《行简》所称“秋刀熔金”的长剑。 李道玄静静地望着他抽出那把剑。 刷一声清响,孟长青终于猛地一下子抽出了那柄剑,一瞬间像是月光倾斜而出,寸寸似雪,忽然孟长青忙慌张地抬头看,这次却没有什么奇怪的异象,他心头一松,惊喜过后,立刻看向李道玄,“师父!” 李道玄一直在望着他,终于才点了下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雪色的剑穗扫了下孟长青的手腕,一阵柔软,他把剑收入鞘中,小心地放回剑匣中,毕恭毕敬,“师父,剑归还给您。” 李道玄望了他许久,低声道:“送你吧。” 孟长青听到这一句话,猛地抬头看李道玄,吓得都有些愣住了,“送、送我?”他根本没想到李道玄会把白露剑剑送给他,他哪里敢收,话都不会说了,“师父?这剑可是您的……首剑。” 李道玄低声道:“拿着吧。” 话音刚落,剑匣退回孟长青的手中,沉甸甸的一块铁,孟长青差点没接住。李道玄看着他那副手足无措的蠢笨样子,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露出个很少见的笑,很轻,若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孟长青更惊恐了,受宠若惊地抱着那剑匣,大气都不敢出。 半个时辰后,抱着剑匣回到自己房间的孟长青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李道玄把白露剑送了他?他坐在地上,望着被他供在案上的剑匣,连伸手去摸都不敢,这事儿太震撼了,震撼得他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 他高兴吗?他都快高兴疯了!这可是玄武二十四剑,是他师父李道玄的佩剑,这把剑,几千年来在多少修士手中风光无匹。他当然高兴,他高兴得都有些懵。 李道玄是个剑修,一生只用过一把剑,这不仅仅李道玄的首剑,这是李道玄唯一的一把剑,孟长青猜都不用猜,这把剑意义有多少非凡。 在道门中,首剑是许多剑修视如性命的东西,大道之行,始于足下,始于握剑。玄武更是了,玄武重道本,黄祖首剑至今还悬在洞明大殿享千年供奉香火,在玄武弟子眼中,那把剑便是黄祖留在人间的精魂,是道本的象征。逢年过节,散落在四海的玄武门生还要上玄武祭拜。 总之,玄武修士,视首剑为重中之重。 孟长青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枚剑匣,终于,他鼓起胆子去揭开了那剑匣,铮一声清响,剑匣大开,那把名扬天下几千年的仙剑陈在那儿,有如一泓月光,千年的传说与岁月缓缓淌过。 孟长青根本不敢相信这剑已经是自己的了,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许久,他攥紧了拳,收回手继续看着那把剑。 大约是李道玄平日里一直说话不多,这么些年下来,他一直觉得李道玄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要求,如今他才知道,李道玄原来竟是对自己寄予如此的厚望。 玄武二十四剑,从黄祖立宗以来,哪一个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人物,翻出玄武卷宗,全是这群人的流芳传说。 孟长青头脑有些发热,他深深吸一口气,望着桌案上的那把剑,发了小半夜的呆,一动不动。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了,只是望着那柄仙剑,都觉得心中激荡。 另一头。 李道玄坐在堂前,手边茶水已经凉了,轻烟团团从香炉中吐出来,掩去了他的神情。 他坐了许久,香炉都熄了下去。 一道白月照山岗。 剑在孟长青手中出鞘时的那一声清啸,似乎仍在屋中回响。 * 次日,李道玄去了趟紫来大殿,南乡子看见他,示意道童去沏茶。 他虽然不说,心里却有些诧异,李道玄最近往他这儿走的是有些勤,李道玄喜静,平日里想要喊他出门,那得撞上什么百年一逢的大宴,或是几十年一逢的祭典,用现如今流行的小辈的话来说,李道玄爱缩着。 见李道玄坐下,南乡子挥去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了?”他接过道童手中的茶壶,亲自给李道玄沏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