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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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剑书默然半晌,道:“宁二姑娘是个没长心的。” 身后院墙上的阴影里,有道声音竟反驳:“有的。” 剑书回头看去。 刀琴的身影在那一团黑暗里也看不清,倒清醒得很,补了一句:“只不在先生身上罢了。” 第137章 万幸 上清观是个道观, 道观里自然藏着道经。 道藏楼原来便是藏书之用。 只是荒废已久也被天教占据久了,没谁去看那破败的道经,大半都被人抢去烧在灶里, 如今正好辟出来给姜雪宁摆年夜的席面。 小小一栋楼, 上下两层。 上头甚至有些破败了。 席面便摆在楼下。 屋里早已经生了炉火,煨了一壶花雕,中央一张圆桌上已经放了一桌上好的热菜。既然已经多了个萧定非来搅局,这一顿饭也就成了真正的年夜饭, 姜雪宁干脆叫小宝别走,留下来一道吃。 小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想想并未拒绝。 萧定非在天教里就是同小宝见过的, 此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自己咕哝了几个字。 姜雪宁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正将外面披着的鹤氅解下来,搁到一旁的椅子上, 张遮则在外头收伞。 萧定非朝她凑过来,声音细如蚊蚋:“你可得谢我啊。” 姜雪宁挑眉,看向他。 萧定非只要笑不笑地朝着刚要转身走进来的张遮投去视线,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姜雪宁下意识也朝张遮看过去。 方才在路上, 原本没朝她还手的萧定非,到得张遮门前时却一反常态团了把雪来扔她。她看不到,张遮却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闪, 她明白了。 萧定非这意思是:他刚才是故意的。 萧定非早发现这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了, 得意地扬眉笑起来:“怎么样?” 姜雪宁一转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着你。” 萧定非要的就是这句话,登时喜笑颜开, 也不多言,在张遮进门的时候就退了开, 结结实实地伸了一把懒腰,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圆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开吃:“为了吃这顿饭,我中午可故意没吃把肚皮空了出来,让我先来尝尝这厨子做得怎么样!” 这架势一看就没什么教养,在外头嚣张惯了,半点规矩和忌讳也没有。 小宝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姜雪宁看了他这样倒觉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欢的莫过于同萧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颐,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统统都是狗屁。 没成想,这一世竟还能碰着。 她实没有太多的反感,只道一句:“我们也随意些吧。” 本来就是人在通州,几个交情或深或浅、身份又迥异非常的人坐在一起凑一桌年夜饭罢了,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更不是规矩森严的皇宫,实在没必要穷讲究。 姜雪宁就坐在张遮旁边。 那壶花雕早就煨热,小宝提起来,她将其接过,便先给四个人都满上了一盏,举杯道:“大家都算得上是落难通州,风雪围困,纵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有缘,说不准往后便交成了知己。瑞雪兆丰年,我先敬上一杯!” 萧定非格外捧场:“说得好!” 小宝默默递他个白眼。 张遮抬目,恰对上姜雪宁在昏黄灯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双眼,端起面前那小小的一盏酒来,到底还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便见她面上都绽开笑来,同大家一道举杯饮了。 花雕正当热着喝,酒味浓郁,犹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间化开,润到肺腑,让人觉着整个身子都跟着慢慢地暖起来,倒是消减了方才在外头沾着的几分寒气。 张遮惯来寡言少语,也就不怎么说话。 萧定非这人却是个自来熟,因为知道过不久就要去京城,若无什么意外的话只怕就要成为定国公世子,是以对着众人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好,话里话外都要问问京城那些个世家大族的格局,俨然是已经在为入京做准备了。 姜雪宁知道这么个坏胚定是萧氏一族的克星,巴不得这人在京中混个如鱼得水,要看看萧氏那一帮人见了萧定非之后是什么脸色,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京城一干世家大族的老底儿都给萧定非扒得透透的。 谁叫她上辈子是皇后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东西就不少,虽然眼下自己用不着,但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用嘛。 萧定非听得连连点头,一副已经把姜雪宁当成了兄弟的模样。 有他在,这顿饭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尴尬。 连小宝有时候听多了他阿谀奉承的话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萧定非也不介意。 谁叫他知道小宝是谢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块rou,权当耳旁风,吹过就过了。 张遮酒量不好,素日里也不大喝酒。 那日围剿天教的时候,因形势所迫喝了三大碗,内里便晕头转向,只不过没叫人看出来罢了。后来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来,再醉的酒也醒了。 现下却是陪着喝了好几盏。 他饮酒易上脸。 那一张冷肃寡淡的面容上,已微微见了薄红,倒是难得消减几分平日的刻板,酒气醺染清冷,灯火烛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姜雪宁夹菜吃时不意瞥上一眼,只觉心惊rou跳,却是有些不敢再看,便连自己原要与他攀谈的话都忘了。 她端了一盏酒站起身,道:“这杯酒我要敬张大人。” 桌面上顿时静了一静。 张遮同萧定非完全两样,是个克己守礼的人,当下也执了酒盏站起身来。 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两人相对而立。 萧定非面上便挂了怪异的笑。 姜雪宁也不看旁人,只看向张遮,异常认真地道:“此番涉险辗转来到通州,一路上多劳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仅有薄酒一盏,堪表谢意,还望大人不嫌。” 张遮道:“也该张某谢二姑娘的。” 前面固然是他护着姜雪宁,可后面那刀光剑影的乱局中,若无姜雪宁带了府衙的兵来,只怕他也葬身于刀剑了。 只是这话不能明说。 毕竟中间还牵扯着那位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谢少师。 姜雪宁那日带了人来救,却被他厉声质问为什么回来,心中不免有几分委屈。眼下却不曾想到张遮会对着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知道,他记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几盏花雕guntang,还是此刻微有潮湿的眼眶更热,她忙掩饰般地仰首将盏中酒饮尽。 张遮默然地看她,也举盏饮尽。 萧定非在旁边揶揄:“哎呀看二位说得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说你们在吃年夜饭,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两位是在拜堂呢!” 这人说话总没个遮拦。 姜雪宁皱眉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萧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来来来,我给你们倒酒,光这么吃着喝着也无聊,大家来行个酒令怎么样?” 话说着他还真给众人斟酒。 张遮坐下后,却有了几分恍惚。 安静的夜里远远传来放爆竹的声响。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楼修在山间,外面是泥径山影,古松堆雪,飘飘扬扬的雪从高处撒下来,格外有一种雪中围炉夜话的深远幽寂。 只是…… 雪再好,终究要化的。 萧定非已经不顾小宝的反对行起了酒令,一圈转过后正该轮到张遮,却没想看向张遮时,却见这位张大人静坐在桌畔,静默地望着窗外。 他喊了一声,张遮才回转目光。 萧定非察言观色上也是很厉害的,笑着道:“难得良辰佳节,可看张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么事情记挂在心?” 姜雪宁也看向张遮。 张遮却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天雪夜寒,京中该也一般。家母独居旧院,张某如今却身陷通州,未能归家侍奉,心有愧,且有些担忧罢了。” 萧定非顿时“啊”了一声,有些没想到。 张遮母亲…… 昏黄的灯光下,姜雪宁手搭着的杯盏里,酒液忽然晃动起来,摇碎了一盏光影,她的面色仿佛也白了一些,少了几分血色。 屋舍里忽然很安静。 后面萧定非又笑起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对着张遮说了好几句吉祥话,举杯遥遥祝愿京城里张母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姜雪宁却变得心不在焉。 连后面还说了什么,行了什么酒令,都忘了,脑海里面浮现出的是前世一幕幕旧事。 夜里宫廷,她拉了张遮的袖子,恳请他帮自己一把;坤宁宫中,乍闻事败他被周寅之等人捏了罪名投入大狱;然后便是那初雪时节,张遮家中传来的噩耗…… 那位老妇人,姜雪宁从未见过。 可料想寒微之身,困窘之局,教养出来的儿子却这般一身清正,该既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严母,是个可敬的好人。 她想,上一世张遮狱中得闻噩耗时,回想那一切的因由,会不会憎恨她呢? 那些日子,她都在惶恐与愧疚的折磨中度过。 末了一死倒算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