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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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遮身形瘦长挺直,料峭的风里倒有几分料峭的气度。 冯明宇在教中也算见过许多意气豪杰,只是毕竟江湖里的教派,多有些流俗之气,可眼前这位张大人却是一身谨严,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光这气度,便让他忍不住赞了一声。 可惜在得了那封信之后,冯明宇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此刻便笑着道:“方才令妹好像不大高兴,想来是与张大人感情甚笃,兄妹情深,骤然分开,一双眼睛瞪着好像要把老朽啃了似的。唉,倒叫老朽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恶人啊。” 这说的是方才他将张遮与姜雪宁分开时。 张遮也还有印象。 天教将他二人分开,必定是存了试探之心。姜雪宁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可看得出来未必就一定要受这口气。 谁叫她是个姑娘家,演的还是张遮meimei? 所以眼见着张遮要同冯明宇走时,他冷嘲热讽吗,只道:“糟老头子明明就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兄长,冠冕堂皇找什么借口!” 说完哼一声,眼珠子一转,竟用力踩了冯明宇一脚! 冯明宇目瞪口呆。 少女却是踩完就不管了,谁也没看一眼,娇俏地一扭头,径直往黄潜那边去。 张遮险些失笑,只好向冯明宇道歉,说什么舍妹小孩脾气,还请冯先生海涵。 冯明宇哪好意思计较? 他年纪这般大,又是这样特殊的场合,纵使心中有气也不好显露,只能僵硬着一张脸说着“无妨无妨”,当做无事发生。 现在张遮一垂眸,还能看见冯明宇靴面上留着的脚印。 少女古灵精怪,是睚眦必报半点不肯吃亏的性子。 他想起方才的场面来,原本清冷的唇边多了几分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柔和,只道:“舍妹从小经历不好,自归家后便被大家宠坏了,脾气不是很好,偏劳左相担待了。” 那叫“脾气不是很好”? 除了那市井里的泼妇,冯明宇可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 这位张大人心可真是偏到天边去了。 只是他眼下开口本也存了试探的心思,便道:“经历不好,她不是您meimei吗?” 张遮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 天教这边接了那封信后的确对他和姜雪宁起了怀疑,尤其是他一个人身犯险境却还带了个姑娘家,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所以想要从中刺探出点什么来,这才将他与姜雪宁分开。 只是姜雪宁的身世…… 张遮张口,又闭上,最终回避了这个话题,面上归于清冷,只道:“陈年旧事,不愿再提。” 这是有所顾忌,也不愿提起的神态,倒不像是作假。 冯明宇也是精于人情世故的人了。 他心念一转便换了话题,半开玩笑似的道:“那这小姑奶奶可有些难伺候,老朽算是得罪了她。不知令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都好,老朽先问一问,待一会儿进了城便叫教中几个兄弟去张罗一下,也好让令妹开心开心,消消气。” 明面上行,张遮乃是奉度钧山人之命来的。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冯明宇对张遮客气些,连带着对张遮的meimei客气些,也无可厚非,所以说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张遮在牢狱里审犯人早已是驾轻就熟,深知若有两名犯人共同犯案,将这两人拆了分开审讯,必定能使其露出破绽。 天教打的也不过是这个主意罢了。 只是这问题…… 姜雪宁喜欢什么呢? 张遮想,她喜欢华服美食,游园享乐,曾满天下地找厨子为她做桃片糕,又挑嘴地说做的都不好吃,折腾了小半年,腻味之后便又叫人将那帮厨子赶出了宫去。 沈玠为她叫戏班子入宫。 宫女们一度为了讨她欢心干脆连皇帝都懒得勾引,成日侍奉在坤宁宫,给她看些外头的时新玩意儿。 她喜欢云雾茶,桃片糕,踩水,蹴鞠,听戏,玩双陆…… 一切好玩的,一切好吃的。 但这也成为朝野上下清流大臣们攻讦她的把柄,厌恶她的享乐,厌恶她的没规矩,参她不知勤俭,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姜雪宁一怒之下,把御花园里的牡丹都剪秃了。 那一阵他们入宫,在御花园里所看见的牡丹,一丛丛都是花叶残缺,惨不忍睹。 有大臣便说莳花的太监玩忽职守。 伺候的太监便小声回禀说:“这是皇后娘娘亲自那剪子剪的,说是知道近日圣上多召几位大人在御花园里游赏议事,专门剪了给大人们瞧个艳阳春里的好颜色,解解乏闷。” 那些个老大臣立刻气了个吹胡子瞪眼。 沈玠打乾清宫里来,一见那狼藉的场面没忍住笑出声来,咳嗽了几声才正色,但丝毫没有追究之意,只是和事佬似的敷衍道:“皇后也算有心了,虽然瞧着是,是……” “是”了半天之后,终于挑出个词。 然后说:“有些与众不同罢了。” 冯明宇见张遮有一会儿没回答,不由道:“令妹没什么喜欢的吗?” 张遮顿了顿,道:“她什么都喜欢。” 冯明宇道:“可令妹看着似乎有些……” 有些挑剔。 这话冯明宇没明说。 张遮却忽然想起了那只漂亮的鸟儿。 蓝绿色的羽毛,覆盖满翅,长长的尾巴却像是凤凰一样好看,据传唤作“凤尾鹊”。 那时还在避暑山庄。 头一天他在荷塘边的石亭里遇到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娘娘,受了一场刁难,次日沈玠便带着文武百官去猎场狩猎。 姜雪宁自然也在。 她穿着一身的华服,手里还拿了把精致的香扇,坐在帐下只远远看着旁人,一副兴致缺缺模样。 直到那山林间飞过了几只漂亮的鸟儿。 蓝翠的颜色,清亮极了。 她一下便被吸引住了,站起来往前揪住了沈玠那玄底金纹的龙袍袖角,指着那几只小小的鸟雀道:“我想要这个!” 沈玠当然由着她。 当下便对参加射猎的那些年轻儿郎说,谁要能射了那几只凤尾鹊下来,重重有赏。 那些人自然跃跃欲试。 可忙活了半天也不见有结果。 姜雪宁便不大高兴起来。 沈玠于是安慰她:“小小一只鸟鹊,若是真想喜欢,改日叫内宫给你挑上几只,都给你挂到宫门外,可好?” 姜雪宁却道:“宫里养的有什么意思,我就要外面的。” 沈玠于是也没了办法,叹了口气。 正自这时,御林军里有些兵士忽然叫嚷起来,插嘴说:“太师大人的箭术不是很好吗?我上回见过,百步穿杨的!” 原本承德避暑,谢危不来。 他留在京城为皇帝处理些朝政大事,只是近来有几桩不好定夺之事,要与皇帝商议,所以昨日才驰马赶到。皇帝留他歇上一日,今日还没走,适逢其会。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这位年轻的当朝太师,当时穿着一身苍青的道袍,轻轻蹙了眉。 沈玠却笑起来请他一试。 姜雪宁仿佛不很待见此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在后头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要活的。” 彼时谢危已经弯弓,箭在弦上。 闻言却回头看了姜雪宁一眼。 张遮当时觉着这位素有圣名的当朝太师,大约与别的大臣一般,都很不待见姜雪宁。 “咻”地一箭,穿云而去,如电射向林间。 箭矢竟是险而又险擦着其中一只凤尾鹊的左翅而去! 那鸟儿哀叫一声稳不住斜斜往下坠,掉在了草地上。 姜雪宁于是彻底没了那母仪天下的架子,忍不住欢欣地叫了一声,仿佛忘了自己对谢危的不待见似的,忙叫身边的宫人去抓那鸟儿。 宫人将鸟儿捡回,竟真还活着。 只不过翅膀伤了一些,却仍旧艳丽好看,正适合养在笼中,挂在廊下。 从此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养了一只漂亮的鸟儿。 那几天所有人都高兴。 因为皇后娘娘笑起来很好看,那比鸟羽还艳丽的眉眼温柔地弯起来,便胜过那洛阳牡丹,灿灿地让人觉得心里化开了一片。 她喜欢坐在廊下看那鸟儿。 一坐便是大半天。 只是一日一日过去,笑容却一日比一日淡。 终于,小半月后,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宫人们悄悄说,娘娘将那笼子挂在廊下,自己坐着一看半天,却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欢。 有一天夜里雨下很大。 第二天一早,宫人们起来一看,竟瞧见那精致的鸟笼跌在廊下,小小的门扇打开了,笼中那只漂亮的鸟儿却不知所踪。 宫人们吓坏了,战战兢兢,将此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