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坤宁在线阅读 - 第160节

第160节

    从村庄离开时众人便带了干粮,身上也有水囊,便都围着篝火坐下来,一天下来有逃难的情谊在,说话都随意了许多。

    张遮性冷寡言,姜雪宁内里却是个能说会道的。

    毕竟上辈子也靠着一张嘴哄人。

    旁人见着这样好看的人,也愿意多听她说上两句。

    原本是小宝坐在她另一边,萧定非把马鞍甩下之后却是上来便将小宝赶开了,厚着脸皮挤在姜雪宁身边坐。

    姜雪宁侧眼瞅着他这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无赖样,觉得好笑:“定非公子路上说您是命好,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从来听说天教有凛然大义,与天下庶民同忧同乐,您看着却是半点也不像天教的教众。”

    萧定非把白眼一翻:“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本公子面上看着浪荡,内里也是心怀天下。那话怎么说来着,先天下什么什么后天下什么什么……”

    冯明宇和黄潜刚走过来就听见这句,只觉一股血气往脑门儿上撞。

    冯明宇气得瞪眼。

    黄潜也生怕旁人都觉得他们天教教众是这般货色,连忙上来圆道:“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过本教的教义乃是‘天下大同’,我们定非公子同大家开玩笑呢,不要介意。”

    众人谁看不出萧定非是个什么货色?

    有人皮笑rou不笑,也有人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姜雪宁属于很给面子的那种,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点了点头,只道:“那可真是厉害了,这可是先古圣人之理想啊。”

    黄潜心道这小姑娘竟还有点见识,正要承了这恭维,没想到斜刺里竟出了嘿嘿一声冷笑,讽道:“天下有什么狗屁大同?如今这世道,我看贵教这教义实在没意思。”

    这声音嘶哑而粗粝,撞着人耳膜。

    姜雪宁听得眼皮一跳,与众人一道循声望去,赫然是先前的孟阳,也不知打哪儿弄来一坛酒,此刻箕踞坐在那篝火旁,胸怀大敞,竟是一面喝着酒一面说这话。

    冯明宇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上顿时浮出了几分忌惮。

    姜雪宁也不大看得出此人的深浅,只凭直觉感到了几分危险。

    一时无人接话。

    但孟阳方才所言,也实在激起了一些人的感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摇头长叹了一声,道:“其实孟义士说得何尝不是呢?如今这世道真不像个话。我还在牢里的时候就听说,天牢里竟把勇毅侯府一家子抓了关进来。那可是为我大乾一朝打过无数次胜仗的一门忠烈啊,无缘无故被扣了个和逆党联系的帽子就下了狱,你们昨日来劫狱,却是晚了一步,那侯府一家子都流放黄州了,实在可怜。当今朝廷之昏聩,赋税日重,民不聊生,还说什么‘天下大同’啊!”

    勇毅侯府之名,大乾朝的百姓多多少少都知道。

    毕竟早些年侯爷燕牧领兵在外作战,击退了边境上夷狄屡次进犯,打得这些蛮子害了怕,臣服于大乾,这才使得万民有了些休养生息的日子。

    边境上也终于有了往来的生意。

    可最近这段时间,边境商人们的日子都变得难过了起来。

    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便难免有人想起些旧事,笑起来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老子当年被逼在山上做大王的时候,也曾想过下山投军,就投在燕将军麾下。听闻那燕小世子年纪虽轻,却是承继父志,也很不弱。可惜啊,还没成行,就被朝廷剿匪抓进了牢里。谁能想到,嘿嘿,竟他妈在牢里碰见燕将军了!”

    话说到后面,不免有几分凄凉。

    孟阳在角落里喝着自己的酒,却是不接话了。

    先前出言怼了冯明宇与黄潜的那李姓汉子却是再一次爆了脾气,不屑地道:“有本事的朝廷抵御外敌,没本事的朝廷残害忠良!就二十年前那三百义童冢都没解释个清楚,闹得满城风雨,听说燕将军的外甥也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好,燕氏一族都送进去,坐龙椅上的那位说不准是杀鸡儆猴呢。嗐,都他妈什么事!鞑靼的使臣都入京了,竟然敢收要求娶咱们大乾的公主以作和亲之用,简直放他娘的狗屁!”

    “……”

    鞑靼,和亲,公主。

    姜雪宁本是竖着耳朵在听这些人说话,有心想要了解些天教的内情,可却着实没有料到竟然会有人提起和亲这件事。

    拿着水囊的手指,忽然轻轻颤了一颤。

    那人还在骂:“鞑靼是什么玩意儿?茹毛饮血的蛮族!老子死了,老婆还要留给儿子!简直枉顾人伦!早几年跪在咱们面前求和,还要献上岁贡。如今勇毅侯府一倒,什么妖魔鬼怪都蹬鼻子上脸来,朝廷如今就是个软蛋!和亲和亲,就是把公主嫁过去求和罢了,还要赏他们一堆好东西,我呸!”

    张遮听着,想起了上一世沈芷衣的结局,也想起了满朝文武含泪肃立中迎回的那具棺椁,里面躺着不会再笑的帝国公主。他搭下了眼帘,却没忍住,转眸向身旁的少女看去。

    她竟一无所觉。

    人坐在他身边,浓长的眼睫覆压着,遮盖了眼底的光华。原本为炽烈火光照着的温柔面颊,竟是慢慢褪去了血色,变得脆弱而苍白。

    也许有时候,离开也未必那么容易吧?

    第124章 设计

    鸣凤宫内, 灯火煌煌。

    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大殿之内竟高高地堆着许多番邦献上的贡品,有珍贵的整片雪貂毛, 有难得一见拳头大小的明珠, 还有白玉雕成的九连环……

    被光一照,都莹莹地散着亮,晃在人脸上。

    苏尚仪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轻轻问了一声:“公主呢?”

    宫人还有些心有余悸, 怯怯地道:“在里面,也不出来,也不叫奴婢们进去伺候。”

    苏尚仪便觉得一颗心揪痛。

    她是看着长公主殿下长大的, 说句不敬的话, 是将她当做了半个女儿来疼,如今却眼看着鞑靼来的使臣在大殿之上与圣上举杯相庆, 三言两语便将公主许配出去……

    “我进去看看。”

    苏尚仪走过去,抬手撩开了珠帘。

    窗户没有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 那珠帘上的珠子触手竟是冰冷的, 放开时则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可沈芷衣听了,只觉那声音像是冰块撞在了一起似的。

    白日里好看的妆容都已经卸下了。

    脸上那道曾用樱粉遮住的疤痕在这张素白的脸上便变得格外明显, 就像是皇家所谓的亲情, 在大浪打来洗干净地面的沙粒过后,终于露出点狰狞丑陋的本事。

    沈芷衣从镜中看见了苏尚仪的身影,倒显得格外平静, 甚至还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事, 苏尚仪不必担心我的。若回头让母后知道,说不准还要找你麻烦。”

    往日的殿下哪是这样?

    那时是张扬恣意,什么高兴便说什么,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都这样平静。

    沈芷衣没哭,苏尚仪差点先红了眼眶,只是她素来是规矩极严之人,并不愿显露太深的情绪,忍了忍,才道:“听说殿下晚上没用膳,我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厨房重新做些东西,便是喝碗汤暖暖也好。”

    沈芷衣却只望着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轻轻抚过,垂眸道:“暖不了心。”

    苏尚仪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沈芷衣终于返身抱住了这看着自己长大的嬷嬷,好似要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力量和温暖似的,却避开了和亲的话题,而是问:“尚仪,宁宁明天不来吗?”

    要与鞑靼和亲的消息一下来,沈芷衣倒是没哭也没闹,平静地接受了。大约是她这样平静,反而激起了沈琅这个兄长少有的愧疚,只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都尽量满足。

    她却只说,想要伴读们回宫读书。

    为了哄沈芷衣开心,沈琅当即便答应了下来,让原本选上各府伴读的小姐晚上入宫。可姜府那边却递了告罪的折子,说姜雪宁病了受不得风寒也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得等病好之后才入宫。

    苏尚仪也打听过了,宽慰她道:“姜府请了好大夫去看,说病情来势虽猛却已经稳住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入宫,还请您千万别担心。”

    沈芷衣竟觉心里空落落的。

    宁宁不来,其他伴读来了也和没来没区别。

    何况……

    她无声地弯了弯唇,道:“也是,便是宁宁现在入宫也没什么好学的。谢先生都率人去平什么天教的乱子了,也不在宫中授课。等谢先生回来,她的病也好了,说不准刚好。”

    苏尚仪对朝堂上的事情不了解,只好点了点头,道:“殿下这样想就再好不过。”

    然后就像是以前一样,将沈芷衣头像的珠翠拆下。

    浓云似的长发散落下来,镜中却是一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

    *

    为着天教劫狱这件事,朝堂上着实有一番议论。

    毕竟一开始可没人想到会有那么多逃犯会跟着跑出去。

    计划是谢危出的,自然也招致了许多非议。

    虽然他向来是文官,可既有人质疑他的计策,怀疑如此有放虎归山之疏漏,他自然要站出来一力将责任承担下来。

    事实上——

    这也正是谢危的目的所在。

    顾春芳举荐张遮涉险假冒度钧山人,对他来说,是坏了计划;如今正好借朝中对此颇有微词的机会,自请担责,去追查这帮人和天教逆党的下落,完成收网,如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件事收回掌控。

    只不过,总有那么一点意外。

    最初时姜雪宁他们落脚过的破庙外头,已经驻扎了一大队官兵。

    原本破败的庙宇,竟都被收拾了个干净。

    剑书从外头那片影影绰绰的枯树林里走回来,抬脚跨入庙中,便看见谢危盘坐在角落里一只干净的锦垫上,正抬眸望着那没有了脑袋的菩萨,一双乌沉的眼眸半藏在阴影之中,晦暗难明。

    他穿得很厚,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虽仍旧是平和模样,可眉宇之间却多几分薄霜似的冷意。

    剑书躬身道:“在外面一棵树的树皮上发现了小宝留下的记号,确有一名女子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或恐是姜二姑娘。还有……”

    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

    她倒不担心自己安危。

    那菩萨只有身子没有脑袋,光线昏昏时看着格外吓人。

    谢危望着,只问:“还有什么?”

    剑书犹豫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小宝说,除了黄潜与冯明宇之外,定非公子这一次也来了。”

    双腿盘坐,两手便自然地搭在膝盖上。

    他袖袍宽大,遮了手背。

    露出来的手指,修长之余,却有些青白颜色。右手无名指指腹上小小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结了血痂,搭在膝上时已经不如何作痛。

    听见这名字,谢危弯了弯唇角:“那倒是凑巧了。”

    笑里有点森然味道。

    剑书心知这“凑巧”二字指的是什么,便道:“定国公那边领兵在前,也是直往通州去的。您几个时辰前交代的事情,已经派人办妥,定国公那边的消息已经送到。”

    若是萧定非在此,听见这话只怕要跳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那该死的萧氏定国公也掺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