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千秋厘的灵识化为一缕烟在六欲天游荡, 经过大大小小的和尚身旁, 终于打探得了竹安所在之处。 他果然在普等三昧。 千秋厘的灵识循着普等三昧而去,没费什么力气就钻进了大殿。 大殿雄伟气派,正中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释迦摩尼像, 周围则是一圈神态各异的罗汉。 竹安就站在释迦牟尼像下。千秋厘越看竹安, 越肯定他便是当年那条白龙。既然她身体里面如今装着的是紫光心,那么她原本的心应该是没能保住。 可紫光心是从何而来,怎么就到了她体内?偏偏那么凑巧,她坏了一颗心, 马上就得到了一颗紫光心。难道是父亲二叔他们来上诸天为她抢来的?不,不会,如果这颗心是他们抢来的, 那么三十六年前她的心被不卿拿回的时候, 他们就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而不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当年她的心坏死后昏迷不醒,与竹安必定脱不了关系, 只是她还想不明白,竹安为什么坏了她的心。为什么只坏掉她的心,却又留了她性命? 他们师徒, 一个弄坏了她的心,一个抢走她的心,一个要杀她儿子。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大殿内除了竹安,还站了些长老和尚, 竹安与长老和尚们正在商议六欲天当日的要务。 千秋厘环顾四周。只见释迦牟尼闭眼盘腿坐在莲台上,其坐姿和手势与不卿结释迦牟尼印时一样,左手之上挂了一串佛珠。 奇怪的是,这释迦牟尼全身金塑,金光闪闪,独独他手中这串佛珠看上去是很普通的石珠,未塑金,每一颗约莫拇指盖大小。佛珠的数目没有不卿的长佛珠多,却又比十八子多了几颗。 千秋厘飘到释迦牟尼前数了数,二十七颗石珠。 “掌门,我听说今日有人上玉垒云滋事,何故?不知是否打扰师叔清修?”一个长老问道。 竹安道:“不卿他放归了山水一程已故宗主的元灵,程宗主遗孀上门来讨要元灵来了。无事,人已经走了。”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道:“灵气消减,人心渐乱。紫光心再不寻回,上诸天怕是要出大事。” 千秋厘停下数佛珠,飘得离那长老近了些。紫光心不给他们,会出什么大事? “莫慌。”竹安微微笑着。 “掌门,这怎能不叫人慌张。上诸天因为这颗紫光心,死了多少人?莫非又要重蹈十几年前的悲剧?师叔当年在五逆河边,犯下多少杀孽罪业,这要是再来一次,师叔怕是不仅成不了神,反而要永堕阿鼻地狱啊……” “慌什么。”竹安摆摆手,“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上次紫光心脱离上诸天,所以灵气骤然消失,继而引发山崩海啸,以至于尸横遍野。这次灵气消失得慢,既未山崩也无海啸,所以紫光心应当还未离开上诸天。只要尽快将它寻回,重新填入无住海的阵眼之中,便无大事……” 恐慌如同洪水猛兽向千秋厘袭来,将她吞噬。如果她此刻不是一缕灵识而是有血有rou,一定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回想起来到上诸天之后的种种。一个灵气枯竭的世界,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渐渐变得如同凶残野兽,摈弃人性,摈弃良知,杀孩子,杀父母,杀爱人,甚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不卿曾对她说不可浪费粮食,他们不仅失去了灵气,就连凡人赖以生存的食物都在失去,在极度饥饿之下,凡人也能被逼成野兽。 所以,这就是界君口中的那个凶残的世界的由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紫光心。不,是因为她占有了紫光心。是她把这个世界变成了凶残的世界,也是她把这些人变成了野兽。她的委屈、伤心、痛苦,与此相比不值一提。她曾以为她是受害者,现在才知道她是加害者。 这个世界的痛苦、杀戮与死亡,全都因她而起。这滔天的罪孽,叫她如何承受? 千秋厘只觉得越来越难受,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她的灵识撕成碎片,恨不得马上飘回去把那颗心挖出来还给他们。 她浑浑噩噩许久,在痛苦的泥淖中滚了一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压的心魔曾说过,她与紫光心有羁绊。贸然取心的话,她和紫光心都会受到伤害。这羁绊到底因何而起,也是她不解的地方。而这一切都因竹安而起,或许只有在竹安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她回过神,大殿之中的和尚们已经散了,只剩下那座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半睁着眼,慈悲地看着她。 千秋厘忙追出去,哪里还有竹安的身影。她懊恼极了,她好不容易灌醉不卿,这样的机会错过便不会有了。 她满六欲天游荡,依然没有找到竹安。再找不到,不卿该醒了,她的灵识也会被召回身体。 焦急之间,不知不觉飘到一处茅舍前。 千秋厘觉得这茅舍似乎在哪里见过,简而不陋,虽是茅舍,却很雅致,还有块门匾,写着“万壑清”三个字。 字字含蓄娟秀,与界隙中藏有界君真身的那幅字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万壑清,万壑清…… 万壑清不是紫光的居所吗? 陆压的心魔给她看的幻境中,紫光与不卿就住在万壑清。可是紫光的茅舍怎会跑到六欲天山上来了? 她正疑惑,便看到黑光一闪,茅舍门前现出个人来。 是竹安。他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千秋厘的灵识赶紧从门缝内飘了进去。 她没想到,万壑清里面竟然别有一番天地,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茅舍,四周水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有些像界隙,只不过没有那些垂荡在空中的白缎。 水面上有一叶扁舟,竹安迈步向扁舟走去,千秋厘远远跟在他身后。 竹安每走一步,身体变幻一些,等快要接近扁舟时,竟似长高了一头,身体变瘦了,脊背原本微微有些佝的也挺直了,甚至长出了满头的青丝,披散在背上。 扁舟上坐了个黑袍和尚,正低头,痴痴地看着手中一幅字。 竹安走到扁舟前,单腿跪下,唤了声“主人”。 那人并未应他,也未抬头,手指在那幅字上的某一处摩挲。 千秋厘飘近些,转到两人的侧方。竹安起身,踏上扁舟。千秋厘看向竹安,骤然一惊,哪还有什么笑眯眯的老和尚,他面白唇红,高大俊美,长得像极了小黑。 “主人何时将忘字精的真身拿来了?”竹安道。 忘字精的真身?千秋厘忙朝那人手上看去,果然,他手里拿着的就是界隙的那幅字。 “还是主人明智,他丢了真身,也就老实了。”竹安笑了笑,“那丫头是回不去了。” 坐着的和尚抬头,“这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了,我早该拿回。” 是静霄! 静霄极温柔地抚摸着那个滴泪的忘字,“她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在笑,我从不知她也会有落泪的时候。我后来一直在想,她活着的时候,我竟从未对她笑过,哪怕一次,也不会这样后悔。你说,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有多伤心呢?敖白,那忘字精说,错过便是错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千秋厘惊讶极了。原来敖白才是竹安的真名,他果然就是那条白龙。能做白龙的主人,静霄又是什么人? 敖白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稍纵即逝,转脸又微微笑了,“忘字精的话岂能当真,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将错过的寻回么?只要不卿成神。” 静霄道:“那日梅林见他,似是心神受扰之态,说不定八邪罪境又遇上那心魔。若那心魔重回,他要回到从前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状态,难。” 敖白笑:“主人无须担心,心魔既能斩一次便能再斩第二次,他没有陆压那样心性不坚,不至于斩完一个又生出一个。我担忧的,反而是那孩子。那孩子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斩不了血亲尸。” 敖白说的是小偶。千秋厘一个激灵,明知小偶被古苍龙带回哥哥身边了,却隐隐不安起来。 静霄冷冷道:“那就早些解决了吧。那本就是个多余的东西,不该存在于世间,若非你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他早就在那日魂飞魄散了,何至于被他过了界,耽误不卿斩三尸。” 无法遏制的怒火将千秋厘的灵识包裹,她恨不得扑上去将他们撕成碎片。 敖白应了声“是”,弓腰对静霄道:“主人放心,那孩子已经落到我手里,只不过我那傻弟弟还不肯将他交出来。” “你打算如何?” “原本我有的是办法令他屈服,不过我没耐心同他耗下去了,大不了这个弟弟我也不要了,反正他那么蠢。只要杀了他,那孩子也就活不成了。” 千秋厘控制不住灵识剧烈地一荡,在空中划出一条浅浅的细痕。 “什么人!”静霄瞳孔一缩,散发出锋利的光芒,手中十八子倏地飞出,如电光打向那条细痕。 千秋厘只觉得一只宽舒的袖子铺天盖地罩了上来,将自己拢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触感与幽淡的莲香。 “师弟?” “不卿?” 不卿一身黑袍缓缓落在水面上,慢悠悠掀起眼皮看着扁舟之上的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61章 血亲境 “师弟何时进来的, 我与师尊竟然都不曾察觉。”敖白微笑着看向不卿,拇指与中止轻捻, 随时准备结印。 不卿垂着肩,双手拢入袖中, 面无表情把串十八子在手中一颗一颗拨动着。 “敖白, 你既然换回本来样貌, 不必称呼我师弟。” 敖白笑着摇头, “我只是习惯了以本来面貌与主人单独相处, 既然师弟在场, 便该有个掌门的样子,我还是变回去的好。”说完, 一眨眼又变成了竹安的样子,“如此, 可是能唤一声师弟了?” 不卿不语。 敖白便又笑道:“师弟来的悄无声息,怎不知会一声?你瞧,险些被师尊的十八子所伤,幸而师尊并未下狠手, 若真伤了你, 当如何是好。师弟……来了多久了?” “刚到。”不卿眼观鼻鼻观心。 “是么?”敖白笑得像只狐狸, 眼中闪着狐疑的光,看向不卿掖着的手。 “师兄希望我来了多久?师兄不妨直说。”不卿抬眸。 “师弟说笑,师弟说笑。” 他们一递一句的,把千秋厘急得直冒烟。小偶和小黑就在这师徒手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苦……她像一团火焦灼地在不卿袖中上冲下窜。 一股凉风自袖口徐徐吹入,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她,又像是在叫她不要急。 静霄将手中的字卷起来,纳入袖中,“不卿,我看你面色又苍白了许多,何故?是否需要为师与你看看?” 不卿不徐不疾走到静霄面前,将十八子递还,“谢师尊关怀,没什么大事,弟子心中有数。” 静霄深眯着双眸看了十八子一会儿,这才接了过来。 敖白笑着问:“师弟平日鲜少踏出诸法无用,主动来找师尊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之事吧?” 不卿道:“没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忽然有些怀念万壑清了,便过来看看。不想叨扰师尊,才匿了身。没想到还是扰到师尊清修了。” “无事,我与你师兄方才正聊些过往,并未修行,算不上打扰。” “如此便好。”不卿向静霄躬身施礼,“弟子就不打扰师尊与师兄叙旧了,弟子这便回诸法无用去。” 千秋厘急得大喊:你别走,别走!你没听到吗,他们要杀小偶啊,小偶是你的孩子!别走! 可是她的喊叫只能她自己听得到,不卿根本一个字也听不到。千秋厘急得在他袖子中猛撞,他却只是越发温柔地安抚她。 千秋厘一时只觉得天似乎塌了,绝望如潮水向她涌来。 不卿转身,踏着粼粼水面离开。 静霄与敖白对视一眼,“你觉得他听到了多少?” 敖白道:“不好说。不过,我猜他并没有听到紧要的东西,不然不会是这副形容。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静霄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那东西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令我不安一日,还是尽早除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