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谁竟能将郎君这手字迹模仿得这样传神?这绝……绝不可能!”京墨瞠目地与空青大眼瞪小眼,一低头,却见那绢帕上忽然晕开了一滴水渍。 两人见鬼了似的看向霍留行:“郎君怎么落泪了?” 霍留行一愣,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被两人一提醒,才惊讶地抬手摸向湿润的眼角。 他怔怔地低下头,注视着这块天青色的绢帕。 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只是看见这块绢帕的时候,突然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新气象,汴京见啦! 第36章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夏,高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 享年七十五岁。 高太后生前为人慈善仁厚, 深居后宫二十七年从无涉政, 一生所下唯一一道懿旨, 乃是临终之时, 请圣上敕谕天下无须大举国丧,毋论官吏、布衣皆三日释服,其后婚嫁筵乐,一切如常。 敕令下达, 汴京上下无不感念哀恸。城内商贾罢市,百姓伏跪于街头巷尾凄声痛哭。在朝吏人自请服丧三十六日, 以表哀悼。 停灵四十九日后,太后入葬皇陵。 因太后生前最后所念正是远嫁西北的外孙女, 镇国长公主独女沈令蓁于送灵后主动请旨于圣上, 愿前往巩县为皇外祖母守陵。 圣上念其一片孝心,特许应允。 同月,西羌无视国丧期间不得兴师入侵的公义礼法,举兵攻入距汴京千里的定边军。 定边军节度使霍起奉朝廷之命领兵应战,于神堂堡力迎西羌主力军,首战胶着整整一月,终旗开得胜, 退敌告捷。 西羌大伤,休战近半年,却仍未平征伐之意, 于年关将至之际再度大叩大齐关门,几以倾国之力兵分四路,同时攻入环、庆两州及定边、保安两军。 大齐西北边关沿线全面告急。北地大雪漫天,百姓却人人自危,无心迎元月新岁,庆贺这预兆着丰年的瑞雪。 建元二十八年二月中旬,抵抗两月余,环州与保安军先后失守,夹在两地中间的庆州及定边军因此沦为“孤岛”一座,腹背受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镇守于此的霍家。 然西羌此番决意侵吞大齐西北,来势汹汹难挡,霍起坚守至三月中旬,也于四面楚歌之下从神堂堡一路被迫退守至东谷寨。定边军亦岌岌可危。 汴京朝堂大批官员纷纷请旨,恳请圣上派军前去支援。圣上始终按兵不动。 四月上旬,孤立无援的定边军终是未能幸免于失守,霍起保兵退至庆州。 至此,大齐西北仅靠庆州于摇摇欲坠的一线夹缝中艰难支撑。 西羌火速集结兵力,一路锋芒毕露,走势大开大合,于四月中旬南下深入庆州腹地。 正当汴京文武百官急如热锅之蚁,以为庆州也将就此沦陷时,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从西面传来:孟夏气候回暖,庆州腹地山脉上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一连串的消息随之而至——积雪消融,潮汛忽至,上涨的河水恰好阻断了西羌冲锋军与后方的粮草补给队。被一路胜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无粮草先行便盲目深入的西羌骑兵因这一道天然的沟壑进退两难。庆州守军趁势而上,将这一拨精锐的冲锋军一举全歼。 百姓高呼老天开眼,可汴京的朝臣却看出来了,扭转战局的并不是老天,而是庆州背后那一双如有神力的手。 这双手在羊皮地图上的山川、丘陵一一弹指划过,在沙盘上轻巧插下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算准了人心,也算准了天时。 这双手的主人,正是霍家残废了十一年的次子,霍留行。 西羌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措手不及,却不甘心到手的“肥rou”就此失去,派后续部队持续猛攻。 及早保兵的霍起在庆州严防死守,稳如泰山。 啃不动“rou”的西羌人为此不得不从庆州的左右两翼——环州与保安军调派驻军增援。 这一调派,失守已久的环州与保安军现出缺口,霍起立即派军兵分两路,左右进攻,于三日之内全面收复两地。 西羌由此阵脚全乱,慌忙撤退。 霍起亲自领兵北上,趁胜追击,期间与西羌交战七次,无不大获全胜,五月中旬,继收复环州与保安军后,再次顺利收复定边军。 西羌残兵狼狈败逃,撤出大齐。 举朝欢庆,圣上龙颜大悦,终因这扬眉吐气的一场仗下定决心,一改此前保守观望之态,下达洋洋洒洒的一篇《讨西羌檄》,准备开启反攻,指派军队全力增援霍起,命其率军攻入西羌。 西羌俨然已无力抵抗这样的攻势,屡战屡败之下,于五月末旬急急派人前来讨饶,请求与大齐谈和。 一时间,汴京朝堂就是否接受谈和分出了两派意见,一派支持霍起继续进攻,将大齐失去了十一年的河西一并收复,一派支持见好就收,及时休养生息。 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的那天,高太后已大去一年又七日。 寒来暑往,又至仲夏。 六月的天艳阳高照,暑气熏蒸,距巩县陵园半里地的竹楼却建得精妙,背阳而矗,楼内阴凉,舒爽宜人。 一身缟素的女子木簪束发,面容不添妆饰,正端坐于一方几案前,一手执绣绷,一手穿针引线。 针线来回穿梭间,锦绣山川跃然于绣面。 一旁同样一身缟素的婢女替她斟了杯解暑的凉茶:“姑娘喝口茶,歇一歇。”——正是白露。 沈令蓁搁下绣绷,接过她递来的茶抿了两小口,又移开茶盏,继续认真绣。 白露歪着脑袋看她悦目的手势:“姑娘今日绣的这图,叫什么名?” 沈令蓁动作不停,垂眼笑着:“我也没想好。”想了想说,“要不就叫山河无恙吧。” “山河无恙,这个寓意好,大家都盼着边关的仗早日打完呢。” 沈令蓁手指一顿。 白露自知失言,忙换了话茬:“姑娘,您这守陵的期日就快满了。您看,婢子可要开始拾掇起来,准备回京的计划?” 她摇摇头:“不急,还有四十二天呢。”说完默了默,又笑,“其实在这里住习惯了,我倒有些不想回去了。你看这陵园与世隔绝,无烦无忧的,多清净。” 白露大惊:“说好了守一年就回去的,您该不会改了主意,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吧?您倒是待得住,也不怕无事可做,习字、读书、刺绣,一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可您回想回想冬天的时候,多难熬啊。”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春天与秋天还算勉强舒适,夏天虽晒,白日里也好歹有个竹楼能避阳,可冬天却真是没法过,寒风呼啸,鬼哭似的,折磨人得很。 尽管国公府送来了许多炭火,可去年最冷的时节,夜间就寝时,被衾里塞满汤婆子也不管用,还是全靠她和蒹葭两个人轮流捂着沈令蓁睡。 再过一次冬天,这好好的身子骨怕都要熬坏了。 眼见沈令蓁怡然自得,不置可否的样子,白露慌了:“姑娘,您别吓婢子,您当真不打算走了?” 沈令蓁放下针线,轻轻一点她脑门:“走。这守陵的期日是向皇舅舅请来的,就算我有心要留,也得先回去求一道旨不是?” 她话音刚落,竹楼底下传来一个洪亮的女声:“姑娘,又有花来啦!” 两人转眼一看,就见蒹葭拿着一捧玉白的野姜花奔上来:“姑娘您瞧,这次是野姜花,好不好看?” 沈令蓁神色淡淡的,像笑又不是笑,指指几案上花瓶里插着的那束几近枯萎的淡紫色野牡丹:“那就换上吧。” 蒹葭应声“好”,欢欢喜喜来换花,一面念叨:“这送花的人也真是持之以恒,转眼都快一年了,竟还是隔几日便来上一捧,回回不重样,且回回都赶在前一捧枯死之前。” 白露也感慨:“可别说,这都快一年了,咱们也没逮着送花人,至今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蒹葭叹一口气,心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她们,还不是人家太活络了,次次将花放在竹楼前的长亭里便没了影。 前几次,她们不知这花是谁摘的,便任它放在那里到枯萎。次数多了,又以为是有人故意来害沈令蓁,兴师动众地查花,查来查去都没发现端倪,问遍了陵园附近的守卫也不知是谁的手笔,一时觉着好看,就收了进来。 结果收了一回之后,花就来得愈加频繁,没完没了了。 她们好奇到底是谁,为了逮到送花人,就差拿竹签撑着眼皮,十二个时辰轮流盯着长亭。结果人家就是有办法躲过她们的盯梢,顺顺利利把花送来又不留踪迹。 到后来,她们干脆就放弃了,毕竟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隔三差五有花赏闻,也是不错的事。 白露说:“不知等姑娘走了以后,这花还会不会再送来?” 蒹葭肯定道:“当然不会了,这儿除了姑娘,还有谁受得起这些花?姑娘走了以后,人家要送也往国公府送了!” 白露颇觉有理地点点头,掰着手指细细算:“那估摸着,这是倒数第七捧花了吧。” * 不多不少,再六捧花后,便到了沈令蓁归家的日子。 沈令蓁倒不见得有多高兴,蒹葭和白露心里乐坏了,替她褪下惨白的缟衣,换上一身素色的齐胸襦裙,提着大包小包,随她上了回京的马车。 国公爷原打算派人来接,沈令蓁不愿大张旗鼓,便一切从简。 一路上,白露在车内侍候她,蒹葭在外赶车,三人走走停停三日半,便入了汴京城。 城中照旧车水马龙,行车慢如龟爬,与步行几乎无甚分别,蒹葭便一面赶车,一面优哉游哉地回头与沈令蓁唠嗑:“姑娘,一年没回,眼见得这街市上更热闹了,人人喜上眉梢的,也不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一旁一个热心肠的老伯听了,“哟”了一声:“姑娘这是从哪处桃源来的,竟没听说边关传来的大消息?” 蒹葭一愣,随即听见车内传来一声“蒹葭,停一停”,便将马车靠了边。 猜到沈令蓁的意思,她忙问老伯:“咱们的确是从外地山里来的,老伯您给咱们讲讲,是什么喜事?” “这喜事啊,就是河西回来咯!” 沈令蓁一惊之下挑起车窗竹帘,朝外道:“您是说,我大齐收复了被西羌占领十一年的河西?” “是哇!” “怎么收复的?” “这咱们老百姓可就不清楚咯!反正听说好像没打进去,没伤人,好端端就拿回来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的好事咧!” 沈令蓁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一阵猛跳,六神无主地说了句“多谢老伯解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叫蒹葭重新出发。 正是神游天际之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动静,紧接着,“让开,让开”的高喝伴随着嘚嘚马蹄声急速朝这边趋近了来。 蒹葭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有人闹市纵马,姑娘坐稳!” 然而下一瞬,马车便是一个急转侧翻。 沈令蓁惊叫着栽向车壁,心底正叹“呜呼哀哉”,预想中的天旋地转却没有发生,一阵咣啷当的震响过后,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白露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问一旁沈令蓁有没有磕着,却见车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脑袋钻了进来:“没事吧姑娘?” 沈令蓁一愣,见那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吓傻了啊姑娘?”说着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大胆刁民,手往哪儿伸!”一旁摔得头晕眼花的蒹葭迅猛爬起,把这男子从马车上一把拎了下来。 他“哎哟哟”地叫着,骂道:“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怎还恩将仇报?还有,你见哪个刁民打扮得像我这么趾高气扬?” 蒹葭这才看清他那非富即贵的穿戴,可又想着,再富再贵,也不能比她们国公府更富更贵了,于是据理力争道:“若非你闹市纵马,我家姑娘也不会受惊,国有律法,天子脚下违律,我该将你送到衙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