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天高云淡,阳光渐炽,太极殿中朝会已散,头戴幞头,身穿紫、绯各色圆领官袍,手执象笏的官员三三两两地从太极殿走出,原本冷清的殿前顿时热闹起来。 藏弓候在一边,见到萧思睿走出,立刻迎上,动作熟练地将手中的羽纱斗篷抖开帮他披上,顺便低声禀道:“皇后娘娘宣了燕小娘子今日入宫。” 萧思睿正在绑系带的手微微一顿。 藏弓又道:“娘娘还宣了镇北侯的次女,顾太师的孙女,荀相公的幼女。” 萧思睿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三位都是陈括皇子妃的人选,这一世,大概是由于他认了瑟瑟为外甥女,萧皇后帮陈括选妃,提前将她加入了候选人的名单? 斗篷上的结怎么也打不好,他心浮气躁,干脆交给了藏弓。 身后有人笑道:“萧大人,今日张大人在太平楼设宴,邀诸位同僚一聚,听说萧大人也要去,不如一道同行?” 他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道:“冯大人先去,我还有些事,会晚些到。” 第27章 瑟瑟走到显阳殿外,看到殿外已有两位贵女等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穿着湖水绿的蜀锦褙子,戴一套赤金点翠翡翠头面,肌肤微黑,圆脸大眼,连着身段都圆润可爱;另一个则和她差不多年纪,穿着月白湖绸褙子,雪青色轻罗石榴裙,削肩细腰,细眉细眼,别有一派袅娜风流之态。 这两位也是瑟瑟上辈子的“熟人”,圆脸的是枢密使兼太子太师顾秉正的孙女顾于晚,瘦弱袅娜的则是参知政事荀士达的嫡幼女荀樱娘。这两人连同镇北侯萧缜的次女萧以娴,都是陈括正妃的人选。 哦,后来还莫名其妙加了一个她。 这件事说来奇怪,镇北侯萧缜是萧皇后的哥哥;太师顾秉正乃枢密使,掌天下武事;荀士达则是参知政事,正是俗称的副宰相,时人尊称为荀相公。这三位都是跺一跺脚,朝堂都要震三分的大人物,他们的女儿或孙女成为未来太子妃人选无可厚非,瑟瑟一个宣抚使之女夹在其中就显得格外显眼了。 为此,瑟瑟上辈子没少受到她们的蔑视与刁难,更由于不熟悉宫规,心存顾忌,连反击都束手束脚,受了不少冤枉气。 这辈子嘛,瑟瑟微微笑了笑,心中倒是有些期待她们的手段了。都重活一世了,再要被几个小姑娘折腾到了,她也就白活了。正好她也不想嫁给陈括,倒可以利用一二,一来出一口恶气,二来顺便败坏萧皇后以及陈括对她的印象,顺利脱身。 顾于晚和荀樱娘站在宫门处,居高临下,早就看到了先前十二皇子捉弄瑟瑟,陈括解围那一幕。等看到小内侍领着瑟瑟也往她们这边走来,顾于晚先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奇问道:“这位是?” 小内侍知道她的身份,不敢怠慢,躬身答道:“回顾小娘子话,这位是江西宣抚使燕大人的掌珠。” 顾于晚愕然。她们几个进宫是为了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几位贵女身份也算相当,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宣抚使之女?宣抚使虽然算得上一方大员,在枢密使和宰相面前可就完全不够看了。何况,这位的腿脚似乎还不便的样子。 凭什么?就因为长得好吗? 顾于晚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看向荀樱娘。荀樱娘却没看她,目光冷淡地掠过瑟瑟,倨傲地点了点头。顾于晚心中嗤了声,面上却笑盈盈的:“原来是燕小娘子。”悄悄挪动脚步,和荀樱娘并肩而立,挡住了瑟瑟的去路。 四月末的天气,已有些热意,阳光直直射下,遮阳的阴影只余极小的一部分。顾于晚这样一挪步,恰恰占据了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将瑟瑟挡在了被太阳直晒的所在。 瑟瑟看向她,眉头微皱。顾于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笑容越发灿烂:就算不论身份,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个宣抚使之女总不好意思叫她们挪开,把阴凉处让给她? 她望着瑟瑟皓若新雪的肌肤,心中又妒又恨,又生起隐秘的快感。就这样被晒个小半个时辰,她倒要看看这位还能不能维持现在这副娇滴滴,水灵灵的模样? 瑟瑟看着她眼中的得意,心中不免好笑:这位顾小娘子在家中着实被宠坏了,这点子幼稚手段,也敢在宫里使出来。 上一世,她也是这样,处处给自己使绊子。那时自己初入深宫,处处谨慎,不敢惹事,只得吃下了哑巴亏。顾于晚却也不曾落个好,种种情状萧皇后和陈括全看在眼中,对自己心生怜爱,诸多补偿,反而是这位顾小娘子,早早就出局了。 如今往事重现,瑟瑟可没打算再受这个气。 萧皇后和陈括的怜爱和补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巴不得他们看不上她。她再恨他们,也没打算葬送自己的一生来报复。 她很快有了主意,笑着向顾、荀二人行礼,俯身垂眸之际,蓦地瞳孔一缩,一脸惊恐地指向顾于晚的脚下,失声道:“啊,有虫!”前世她和这位顾小娘子一起在宫里住了一段日子,知道对方最怕的就是虫子。 顾于晚脑中咯嘣一下,一声尖叫,如踩到烧红的烙铁,猛地跳到一旁。害怕之下,她的双眼紧紧闭起,连声音都在发抖:“哪里,哪里有虫?” 瑟瑟从从容容走到顾于晚刚刚站着的位置,佯作向下寻找状:“咦,哪里去了?我可能眼花了?” 她的侍女也连忙安慰她:“小娘子,没有虫子,勿怕。” 惊慌失措,一下子跳到太阳底下的顾于晚:“……”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噗嗤”声,众人看去,却是十二皇子跟在陈括后面走了过来,正好看到顾于晚狼狈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顾于晚面红耳赤,又羞又怒,不敢拿十二皇子怎么样,冲着瑟瑟嚷道:“你诈我!” 瑟瑟一脸抱歉:“对不起,我刚刚看错了。” 看错,看错个鬼啊!顾于晚气得想吐血,望着瑟瑟目光不由变得恨毒之极。可恶!这宣抚使之女真真狡诈,被骗到太阳底下还是小事,关键是还害她在皇后宫前,在两位皇子面前丢了大丑。 一想到刚刚自己失态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了,顾于晚就恨不得把瑟瑟千刀万剐。 瑟瑟心中愉悦,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刀:“真对不住,我不知道你怕虫子,反应会这么大,下回我一定会看清楚再喊。” 下回,她还有下回?顾于晚咬牙道:“不用了,请你免开尊口。” 瑟瑟望着顾于晚身后眼珠乱转的十二皇子,“哦”了一声,决定尊重对方的要求。 十二皇子鼓起脸来,用口型对她说了几个字:“你果然不是好人。” 瑟瑟只当没看到,理也不理他,却见陈括眉眼含笑地望着她,眸中光彩涟涟。 瑟瑟:“……”这人大概是有毛病的。 正在这时,显阳殿中走出几个小宫女,拿了几把伞分给几人的侍女道:“天高日晒,几位小娘子等候辛苦,娘娘特赐伞遮蔽一二。” 顾于晚和荀樱娘的脸色都微变。 她们一早到这儿,已经等了许久。可这个时候,宫里的各位嫔妃还在向皇后娘娘请安,她们自然是不方便进去,只得等着。 太阳越升越高,檐下的阴影处逐渐缩小,两人便是跟着挪动位置,也不免晒到。可这是在宫里,两人即便是再娇贵,也只有硬捱着,这会儿终于等来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可是早不赐,晚不赐,偏偏这个小小的宣抚使之女一来,皇后居然立即赐下伞来给她们遮阳,由不得她们不多想。 瑟瑟也在思索:为什么她上一世竟会觉得萧皇后是在恩宠她呢,这分明是拿她竖靶子啊!大概是由于上一世,她是那个站在太阳底下的小可怜,所以才会分外感激萧皇后? 瑟瑟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识人的本领实在不怎么样,只希望今后能长进些。 不过,识人不清的何止是她,萧皇后在世人口中从来都是仁善贤明,宽厚简朴的一代贤后,人人夸赞敬仰。若不是自己临死前看到她怨毒的眼神,听到对方充满恨意的那番话,她哪怕重生一回,也不会起疑心。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好在,赐伞之后没多久,她们终于看到各宫嫔妃陆陆续续地从殿中走了出来。 陈括和十二皇子先进去见萧皇后,又过了一会儿,有女官走出来,宣三人觐见。 瑟瑟跟在顾于晚身后,想起前世之事,再看看顾于晚带着愤恨的眼神,留了个心眼。果然,顾于晚佯作要对侍女说句什么,放慢了脚步,趁瑟瑟经过,暗中伸出一只脚来。 瑟瑟只当不见,依旧向前走去。顾于晚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觉得脚上传来一阵剧痛,“啊”了一声,疼得脸色都变了。原来,瑟瑟直接一脚狠狠踩在了她的脚上。 瑟瑟惊讶地看着脚下,仿佛到现在才发现下面多了一只脚,不甚有诚意地道:“唉呀,我没看到,真对不住。” 顾于晚又是疼又是气,脸色都青了:这个燕家女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敢这么做!刚刚骗自己有虫,好歹还有些遮掩;现在直接踩人,这等粗野的行径大喇喇地在显阳殿前做出,她到底还想不想争七皇子妃之位了? 若换了平时,顾于晚早就发作了。然而她理亏在先,真要追究未必讨得了好。皇后又召见在即,这个时候闹出来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只能憋下一口气,含恨吃了这个哑巴亏。 跨过高高的门槛,转过一道花梨木山水纹汉白玉座屏,整个大殿尽入眼内。 显阳殿中处处庄重肃穆,十二根雕龙画凤的宫柱高高耸立,仿佛直达穹窿。大殿中,铜错金博山炉轻烟袅袅。 瑟瑟向上看了一眼,藏于袖中的手指尖一下子掐入了掌心。 萧后坐在皇后的宝座上,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绯色大袖衫,连首饰都未多戴几样,一派家常打扮,正笑盈盈地和一个十五六岁,容貌和她有五分相似的小娘子说话,陈括兄弟却已经不见了。 萧皇后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肌若白雪,眉若翠羽,眸似晨星,极其美貌,然而举止间自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令人望之生敬,不敢轻渎。 身边的小娘子瑟瑟则更为熟悉,正是萧后的侄女,陈括未来的皇后萧以娴。 见三人进来,萧以娴恭顺地退到一边。 宫人放好拜垫,瑟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在顾于晚和荀樱娘身后,向萧皇后叩拜行礼。 萧皇后含笑叫了“起”,仔细打量了三人一番,对身边的女官笑道:“你瞧瞧,这几个小娘子,一溜儿花骨朵般的,真真叫人爱煞。” 又一个个问“几岁了”,“平时在家中做些什么”……竟仿佛邻家长辈,和风细雨,絮絮而问,毫无皇后的架子。 几位小娘子都轻松了下来,顾于晚叽叽喳喳的,甚至将怎么在家中调皮,跟着几个兄弟去捉鸟雀的趣事都说了。 见瑟瑟不怎么说话,萧皇后招了招手,笑道:“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瑟瑟慢慢向前,萧皇后玉手轻轻携住瑟瑟,定睛细看,“这孩子,眉眼生得真好。” 瑟瑟感受着身后两道几乎要把她背心灼穿的视线,垂下头:“娘娘过誉了,您才是天姿国色,世间无双。” 萧皇后笑容愈盛:“小嘴儿可真甜啊。” 女官在一旁凑趣:“难怪萧指挥使疼她,认了这个外甥女。” 顾于晚和荀樱娘看瑟瑟的眼神全变了,原来那位认了她做外甥女,难怪! 萧皇后感慨:“他一向是不肯亲近人的性子,难得破例。”又对瑟瑟道,“我和你舅舅素来情同姐弟,你在这儿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瑟瑟应了,心中暗凛:除了拿她当靶子,她从萧皇后的神态间竟完全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任何敌意。要么是萧后的城府实在太深,要么是对方还没恨上自己。 那么,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如果是后一种,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记恨上自己的?瑟瑟想不出,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萧皇后也不冷落顾、荀二人,又把她们召来,各携着手说了几句话,这才喊了赏赐。三个小娘子一人得了一串奇楠木香串,一件四季如意玉禁步。顾于晚会讨巧,直接把东西戴到了身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一时殿中气氛极为融洽。 正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走入,对女官说了几句什么。女官面上现出讶色,走到萧皇后身边悄悄说了几句。 萧皇后似是一怔,目光落到瑟瑟身上,佯怒道:“这个九郎,怕本宫吃了她不成?护这么紧!” 作者有话要说: 睿舅舅:不,你吃不了她,想吃她的人是我! 第28章 瑟瑟走出显阳殿的时候还在发怔。萧皇后这次召她觐见,原本说了要留膳的。瑟瑟知道,所谓的留膳,也如上一世一样,是皇家对她们几个的观察和相看。她都已经打算好了,该怎么不露痕迹地“表现”,让萧皇后和陈括对她失望。 结果内侍进来传话,萧皇后嗔了一句,就说有人在等她,吩咐先前在宫门接她的小内侍依旧送她出宫。 那个人是谁,瑟瑟心知肚明。萧思睿在族中行九,萧皇后与他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素来称呼这个族弟为“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