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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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是害他中毒险些丧命的女人,为什么也不动声色,接受她的治疗,这么久了,他竟一直看着她在跟前表演,能忍住不拆穿她拙劣的把戏? 萧弋舟讥讽地发出一阵冷笑。 从她第一次走近,他听到脚步声便猜到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几乎不用怎么思考,便能听出来,只是还不敢肯定,到了水池子里,她在他背后写字,连指腹划过的温柔的触感,都是一模一样的,他肯定是这个女人。 对一个人熟悉到了某种极致,她身上的一切,包括跫音、气味、触感,都能出卖她。 “你蠢笨不堪,除了一张脸惑人,你拿什么行骗?我双目已瞎,还能轻易被你骗到?” 看不到她的脸,就能抑制住不去想,不去体恤,不去怜悯,听着她被人欺负,在剑阁上听着她在溪水边嚎啕大哭,不去为她解围,也不想与她说一句话。 可还是忍不住,夜晚时分一时冲动,说要找个女人暖床,他就是口无遮拦,要气她一回,看她还敢冷静地在他跟前装哑巴,背着他又说一些要离去之类的话,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会脱了衣裳亲力亲为,结果只是在外头抱住了他。退而求其次,也算行吧,他心里想。 至此,他意识到自己强撑的骨气、尊严、恨意,又再一次被她似是而非的虚情假意所瓦解。 时至今晚,她又再度在鄢楚楚跟前说医好了他便离开。 他气得肺腑欲裂,穆红珠恰好从窗子里翻进来,说要找他谈事情,依着他的脾气本该哄走人的,却又将穆红珠留下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气她。 萧弋舟你真是贱得没边了,为了她的几分假意垂怜,把自己西绥世子的骄傲和自尊奉上去给人踩。 嬴妲还在挣扎,萧弋舟面孔浮上一层戾气,忽然伸手将嬴妲推了出去,她重重摔倒在地,脑袋磕在地板上,懵了一瞬。 “萧弋舟你……”她的水眸里飞快地聚了一层水汽,“你欺负我!” 他脸色阴沉地听着,哂然道:“三日是么,等我眼睛好了,两不相欠了,你便走得安心,回去找你表兄,投靠林平伯麾下,让他将你送给林平伯做小妾?” 他蹲下来,顺着嬴妲错愕之下抽抽噎噎的声音,精准地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冷道:“押着林平伯举事便能得天下?因为姓林的偏好人妇,你把身体给了我?你和你鼠目寸光的表兄真是一个样,你以为我伤好了,还能纵容你?” “那晚你被你表兄掳到山洞,你们恐怕早就做了苟且之事,我不是你第一个男人,所以我和你那晚就没有落红!” “你……”嬴妲怔住了,他怎么想的? 当晚没有落红,她解释过,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有的,虽然大多数都有。那晚上,他明明是信了的!何况后来再也不提这事,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不介意。 原来他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没有信。 “我、我没有。” 嬴妲慌慌张张地张口要解释,萧弋舟将她重新推倒在地,“趁我现在理智还在,不想杀人,给我滚出去。” 嬴妲愣了,这时候萧弋舟沉声喝道:“进来!” 身后的木门被推开,婢女鱼贯而入,萧弋舟了冷然道:“将她给我拖出去,从今起,不许进我的门!” 婢女们早看不顺眼嬴妲,如今得了主人家的吩咐,气焰更炽,嚣张地一人一手掐住嬴妲的胳膊,将她拖起来往外走,嬴妲挣不脱,泪流满面,“你欺负我,萧弋舟,我没有……我是被表兄骗了!我从没想过给你下毒……弋舟……” 门被阖上,将她凄厉的哭喊挡在门外。 萧弋舟慢慢地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沉默了片刻,忽然暴躁起来,一脚踢翻了圈椅。 不是要走么,解释什么?明知他不会信。 那天她和母亲说,要离开兀勒,找一个山林避祸,小厮将话传入了他耳中。 他知道嬴妲早已经和夜琅闹掰了,夜琅如今还在回泽南途中东躲西藏,唯恐教中原如今只手遮天的陈湛与官海潮寻着,林平伯若是贪生怕死不想举事,夜琅回去了,也只能被拉出去献祭于天。 嬴妲不可能跟着夜琅去泽南。 她倒是清醒,知道以后独善其身,终老林野。 可她就是要离开他。 难道要他跪下来求那个女人,求她不许离开? 笑话。 萧弋舟烦躁地想着,逞一时口快,随意诬陷了她一通,她哭得那样委屈伤心……算了,哭完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 第43章 别扭 翌日棠棣来寝屋外扣了门, 萧弋舟在里头传了一声, 棠棣走进门去,将一条浸了药水的锦带为他系上。 “医女知悉您下令不许她靠近寝屋和剑阁,说不来了, 针灸事毕, 换了这草药浸泡的锦带敷用三日, 也是一样的效果。” 棠棣也有一双巧手,做事周到,捧羹侍疾尽心尽力, 从无缺漏,说着话便将锦带绑好了。 萧弋舟慢慢拧了眉宇, 方才那点怒意化成了短暂的惊怔, 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一回事, 昨晚他让人将嬴妲拖出去了。 她不装哑巴,他自然不能装聋子,一聋一哑地继续装作无事地相处。 只是发了场火气而已, 谁不知道他脾气, 那女人就当真再也不来了! 萧弋舟哂然,“让她赶紧收拾东西滚了, 让她称心如意。” 棠棣默默吐了下舌,不接这话。 许久之后, 她将一只暖炉塞到世子手中, 曼语道:“今早侯爷知晓了医女之事, 趁着身子大好, 又发了通脾气,命人将医女押过去了。” 萧弋舟忽然长身而起。 “什么时候?” “快有一炷香了。” 男人右脸的肌rou抽动了一下,他咬牙道:“带我过去。” * 萧侯在嬴妲的印象之中,绝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和蔼前辈,连她父皇那么心气儿高的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埋汰过萧侯别扭倨傲的脾性。 嬴妲在被萧侯身边的近侍请入正堂之前,沿途已在心中思量了许多。 萧侯面带怒容,但身体仍显得疲弱,嬴妲被请入正堂,尽管萧侯虎威犹存,威煞迫人,她却没有下跪。 萧侯也不折辱她的颜面,挥手让人退了,侧目道:“三年未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难怪我吾儿死不知悔改,剃头挑子当了几回。但你有胆魄,敢只身前来西绥,是真当我西绥无人,还是以为有他庇佑着你,你可以肆无忌惮欺压到萧家头上来了?” 他的嗓音醇厚,中气十足,听得出当年纵横西疆的盖世之气。 此时嬴妲才跪了下来。 萧侯以为她畏惧了,冷冷笑了一声。 嬴妲道:“沅陵请萧侯受这一跪,是为两度欺瞒世子,累他声名、重创于他的事。我来西绥,是因为不管我知情不知情,我知道我不无辜,害了别人的儿子,便要承担罪过,本来也是来求侯爷处置的。但我又机缘巧合下成了苏先生亲传弟子,他授我解毒针法,为世子解毒,也是我的职责。过了这几日,世子双目复明,侯爷再问沅陵要说法,我无不听从。” “呵,中原人都好一张巧嘴,”萧侯冷然道,“你替他解了毒,那毒便不是你种下的了?他为此受的磨折痛楚,也便一笔勾销了?” “不能勾销。”嬴妲垂下了眼睫,自失一笑。 萧侯鼻孔哼气,望向窗外飘忽过的一道身影,皱起了眉,心底怒火更炽。 只不过萧弋舟没立即冲进来,守在了窗外,将里间的动静听得分明。 嬴妲慢慢地抬起了头,“侯爷气色不佳,阴雨天气可是头痛如绞、时或有耳鸣之症?” 稳稳当当坐着,犹若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今日带着一股决心来拿嬴妲问罪的萧侯,被问得一愣,脸色险些僵住,幸而左右不在,萧侯极快地收敛起神色,“说什么胡话!” 嬴妲说道:“我听您的说话的声音,观您脸色,又想到方才药膳里煨着一罐nongnong的药汤,就猜到了,苏先生说,头风痼疾不可根除,但行针刺xue,能有所缓解。” 萧侯这病症前前后后发作了一年有余了,苏怜卿始终飘忽不见人,开了几道方子便作罢,身边的大夫也有杏林高手,但没人精通苏怜卿剑走偏锋那一套,医治不得法,始终不见好,今日又被一个黄毛丫头点破沉疴,面子上过不去,又忽然想教她试上一试。 这一切自然是基于沧海阁休养生息的孽障,如今毒将几乎已全清出体外,让萧侯对这个女医的医术不得不刮目相看。 嬴妲道:“侯爷让我试一试,若不能缓解,我再也不敢托大。” 窗外,萧煜紧张兮兮地等候世子发话,没想到他竟意味不明地沉了脸色,负着双手走回去了。 双目失明,还似闲庭信步,总要出事,果不其然便在折角处迎头撞上了圆柱,撞得一头包,萧煜瞠目结舌,却见世子背着手,仿若无事地绕开了梁柱,于那头繁花尽处消失了身影。 半个时辰之后,萧侯揉着后脑,果然觉得清明不少,连目力都仿佛好了一些,眼前犹如一片薄雾被一双素手拨开,露出干净的轮廓,瞳仁仿佛有一溪清泉涤荡而过,清凉柔润,他心中感到神气,将五指看了少顷,复拉下脸色来。 “你莫以为对我施些不痛不痒的恩惠,这事能善了。” 嬴妲将针灸带绑好,退了回来,“沅陵想请侯爷放我离去。” “针法可再传授旁人,我必会毫无保留……” 她扬起眼波,却见萧侯皱起了眉。 萧侯声音沉厚:“你往东走,夏侯孝虎视眈眈,往南走,官海潮和林平伯守株待兔,往哪去?沅陵公主,你在这世上就是个麻烦。” “无数男人为你倾倒,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他们带着不甘也好,野心也罢,都将你视同鱼rou趋之若鹜。你的几位皇兄,或大义战死,或于逃亡途中被诛杀,宫中女眷或有死于火场,或有不堪受辱自尽,也都节烈之妇,在这些人中,而你得以苟全。” 嬴妲咬唇,忽然打断了他,“您觉得我该死?”柔软的嗓音听起来单薄而可怜,令人心生恻隐。 萧侯皱起了如两道浓墨的剑眉:“于萧家而言,你是厄运,我自然不希望自己儿子再耽于美色,为了一个女人将身体发肤全然不作回事。我本心实在难以接受你,不单为了三年前,你当众折辱萧泊,折辱本侯之事,更是为了他太平的以后日子,萧家容不得你。倘若你医治好了他的病,又传了针法给人为我治疾,从今以后,功过两相抵消,萧家不再为难你,但你的去留,我却还是要管一管。我会命人严格把守西绥各大关隘要塞,让你插翅难飞。终此一世,你都不得与夏侯家与林家为伍。” 嬴妲呆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结果。 只要她在西绥一日,将来,她就会不断地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萧世子与穆氏女的伉俪情深,他们如何般配云云。她一点都不想留在此处。 “不必心有不服,林平伯无耻小人,赘言无益,单说夏侯孝,我若没记错,当年十三名勋贵子弟跪在公主殿下求娶,其中一人便是他。公主拒绝之言说得毫无余地,狠狠驳了夏侯家的颜面,他若是掳了你去,手段之阴邪,可以参见不久前被他当众下令施以木驴之刑的长嫂。” 夏侯孝的长嫂朱氏是为了冲喜才嫁给他的病药罐子兄长,成婚十载,守寡九年,不甘寂寞,下药勾引夏侯孝,想与他成欢喜事,将来改头换面,侍候萧侯孝,不料萧侯孝曲意答应,回头当众来让人目睹朱氏在其跟前宽衣献丑,观者如堵墙,都目眦欲裂。 回头萧侯孝大仁大义,让朱氏当众骑木驴而死,死状可怖,血流满地,令好些目睹的妇人连做了几日噩梦。 而东郡晋州的男人还为此拍手叫好,说不贞不洁的妇人,活该当众受刑。 嬴妲一想到,忽然就畏畏缩缩地如一只鹌鹑,乖乖地收敛了羽翼,不言不语了。 萧侯早料到她怕死,他心里想道,一个亡国公主,在世上无依无靠,还四处遭人追杀、哄抢,至今苟全,那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你去前,我有一事问你。” 萧侯又道。 嬴妲慢吞吞抬起了头,她似乎还沉浸在对萧侯孝杀亲嫂的恐惧之中,猛不丁被萧侯这么一看,竟看出她一股憨气来。 她本来瞳仁便生得大,眼白较一般人少,显得明亮剔透,但也因此为她这股富丽皎艳之态添了几分呆笨之意,格外引人怜惜。 萧侯沉吟了片刻,话临到嘴边,变成了别的:“你喜爱萧泊么?” 嬴妲双颊绯红,呆呆地点了点头,怕还不明白,又轻轻“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