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若不是逼不得已, 广常绝不会在每月十五离开西宫的。 每月这一日他总要守在内院门口, 风雨无阻, 岿然不动,既是殿下的命令,也是他甘之如饴的。只是这次他将食盒送回御膳房,匆匆回来的路上, 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 若是十一公主那样胡搅蛮缠的便罢了, 在唐岚的帮助下,他尚有办法应付过去;若是福安倒也还好, 这位公公虽随侍在那位无情冷血的帝王身边,心下却还有几分善意。 偏偏拦下他的人是六皇子卫晋鸿。 年满十六的六皇子已出宫建府,被封了王, 婚事也定了下来,如今正在如火如荼地准备婚事。平日里没事是不能回宫来的。偏这日是中秋团圆之日,晚上宫里还有夜宴,他回宫来也不奇怪。 只是广常碰见了,就被他拦住了。 卫晋鸿穿着暗金色莽服,身材健壮有余, 高挑不足, 一身的气派倒是足足的。他一双阴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广常,语气很是不善:“你, 便是卫晋衡身边的太监?” 广常知道他不怀好意, 心里提防, 脸上却不动声色,垂眼答道:“回六殿下,奴才确实是九殿下身边伺候的。” 卫晋鸿又阴阴地看了他一会儿,语气不明地说:“虽是个太监,长得倒挺出众,还有几分气概,跟其他阉人截然不同,倒也真是怪了……” 广常听到这里,心里一惊。 卫晋鸿是谁?从小到大,他对殿下明里暗里的动作,他再清楚不过了。此人性情暴虐,冷酷无情,若是真的知道了他的秘密,恐怕他下场不妙,还要连累殿下。 卫晋鸿却没有往那方面深思,他看着低眉顺眼也掩不住浓眉大眼的太监,突地冷笑了一声,话锋一转——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十一公主承曦……都整天围着你这个狗奴才打转了。” 听到此人,广常心下既厌且恨。原本他对卫承曦并不十分仇视,她年少时的蛮横暴戾,也只当时年少无知,兼皇上放任不管,将她宠坏。但是上次她把春雪害成那样,实在叫人胆寒。 当时事情发生地突然,他们知道的时候,春雪已被贤妃带回去救治了。余下能做的,不过是多送一些药罢了。 春雪于他有恩,于殿下也有恩,又是因为他,平白受了泼及,落得那样的下场。广常不可谓不恨那个十一公主卫承曦,恨到了听到她名字就不由得厌恶起来。 好在他没忘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忍住了心中的震惊愤恨,低着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惊惶道:“六殿下这话是哪里来的,奴才、奴才不敢当……” “还跟我装糊涂?”卫晋鸿又冷笑了一声,“你心里难道不该沾沾自喜么,十一公主身份尊贵、美丽骄傲如同枝头盛放的牡丹,到了适婚年龄,不看那些名门勋爵的公子,偏偏看上你狗奴才。呵呵,一个公主恋上一个太监,闻所未闻,说出去也是皇室的惊天丑闻,你有什么不敢当的!” 卫晋鸿知道这事儿,倒不是卫承曦告诉他的。骄傲如她,怎么可能把这种心思,尤其还是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太监的心思,宣之于口?他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从去年天热时节她央他弄出来的赛马,再结合她后来的举动。 卫承曦行事张扬惯了,从不知道掩饰,宫里有心人悄悄一琢磨,都知道这事儿了。只是谁能管她,谁又想管她?不若冷眼旁观,看个笑话罢。 想到此,卫晋鸿突然冷脸,命人将广常狠狠打了一顿。 广常不敢反抗,只一声不吭忍着,直被打得肿了脸、留了鼻血。 卫晋鸿眯着眼,语气阴沉地威胁道:“父皇如今担忧国事,无心追查罢了,你说要是这事儿被传了出去,知道你是他最宠爱的十一公主无心挑选驸马的由头……你说,你会是个什么死法呢?” “六殿下饶命……” 广常带着伤,不必装已是十分凄然惶恐。瞪大了眼睛抬眼看卫晋鸿一眼,马上意识到不妥一样,又赶紧低了头,带着几分着急畏惧,一副生怕被杀头而战战兢兢的模样。 卫晋鸿便笑了,“饶你也简单,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不仅不将这事儿捅到父皇跟前,反倒保你荣华富贵……” 广常听到这里,心里已经隐约有猜测了。果真,就听到他说:“你只要帮我把这玩意儿下到你主子的茶水里,你就立了大功了。” 广常看看那瓶子,心里又是一沉。 皇上寝食不安已有大半年之久,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已然初露老态了。正因此,皇子们蠢蠢欲动,都盯着那个皇位了,私底下的争斗只怕不少。而殿下的身份一直敏感,再如何深居简出也逃不脱他们的针对,如今,更是要下。毒了。 广常看看那瓷瓶,又看看一脸阴狠的六皇子,因为离开西宫太久心下已然焦急,便佯装答应,接下了药瓶。六皇子这才满意,将他放走了。 广常顶着满脸的伤痕回了西宫,有心想处理一下,可是伤在脸上,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索性也不遮掩了,低了头直往里边走。 到了内里,却见两个身段妖娆的宫女在月亮门处徘徊。他一惊,大步走过去,厉声喝道:“殿下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内院,你们何以在此!” 两个宫女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转眼看到他鼻青脸肿,又不禁笑了,对他笑嘻嘻地说两句,并不惧怕。她们是贤妃送过来伺候九皇子的。 宫里的皇子长到十三四岁,就该知道人事了。别的皇子到了这个年纪,自有母妃cao心引导,还会送几个成熟貌美的宫女过来,专门伺候这档子事儿。皇子们身份尊贵,自然无所顾忌,荒唐些的,身边宫女尽皆yin。遍,也不是没有的。殿下没有母妃cao心,又天生冷情,并不在意这事儿,偏贤妃娘娘考虑到这个,硬是送了两个宫女过来,专职“伺候”。 殿下推拒不得,人收是收下了,却并未多看一眼。她们从来进不得内院,更近不得殿下,所以这“伺候”,也成了院子里修剪扫洒了。只是没想到,他才走开一会儿,她们便探头探脑了,想来也是心思活泛的。 广常冷着脸将她们远远打发出去,再抬眼往里看去,那素丽温婉的女子,已开门走出来了。 “天啊广常,你这是怎么了?!” 江婺急急走下台阶,看见广常脸上被打出来的伤痕,十分震惊。一方面她第一次看见广常被打,另一方面她完全没想到,如今无殃待遇明显挺好,怎么他身边的人还会被打啊!难道他们的处境还是不太妙? 广常看到她眼里的担忧,想起那只被摔碎了的锦鲤,一时心里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失落,只轻说一句:“皮外伤罢了,您不用担心。” “都鼻青脸肿了,还不担心!” 江婺想拉他进去上药,可是广常摇头说不用,只垂眼在月亮门站定了,岿然不动的。江婺要去拉他,他还后退了一步。 最后没办法,她只好回去拿药,准备出来给他上药。 一开始她带过来的东西都塞在无殃床下两个大箱子,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家具,那张拔步床内有玄关,把一些药啊书啊的,都藏在里面了。江婺曾经还惊叹过这机关的设计工艺。 无殃原与她一同站在窗边,看见广常脸上挂彩时,他便微微皱了眉。后面看她一脸焦急担忧,忙活着取了药,又亲自拿出去,动作轻柔地给广常治伤。 他默然无语的看着,脸色有些沉沉的,眉头拧得越发紧了。 *** 却说六皇子卫晋鸿把广常放了后,倒是直奔明曦殿,去找十一公主卫承曦了。 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气,不知怎得,她竟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咳嗽不休,脸颊苍白瘦削地惊人。 他皱了眉头,“怎么会弄成了这样。” 十一公主一脸的病态,并没有什么精神,见他便翻了个白眼:“你来做什么。” 六皇子道:“今日是中秋,你忘了?我进来看看我母妃,晚上要留在宫中用膳。” “哦,那你不去找你母妃,来明曦殿做什么。”十一公主这段时间事事不顺,脸色并不好,语气里已经是逐客的意思了。 六皇子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承曦,你可知道我方才遇上了谁?” 她眼皮一翻,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跟我卖关子!” 六皇子笑了,笑里带着几分恶劣,“是那个勾了你满副心思的太监,广常。” 十一公主一听,脸上乍青乍白,竟不知该反驳他还是该骂他,气急攻心,又咳嗽起来。 六皇子又笑道:“你该不是为他病成这个样子的吧?要真是的话,我可给你出气了,我刚让人打了他一顿。” 十一公主咳嗽着,反手扔了一个枕头过去。六皇子偏头躲过,也不生气,摇头笑道:“我替你出气,你倒还恼了,要知道那个卫晋鸿每到十五,便缩头乌龟一样整日里窝在西宫,要遇上那个太监也不容易啊!” 十一公主听见这话,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勉强顺了气,哑声问他:“你说得对,我好似从来没有见他十五的时候出来过,每年的中秋、元宵,他都雷打不动,不曾出过西宫。” 六皇子也一顿,眯眼道:“莫非,他每月十五在西宫脱不得身?” 十一公主冷笑一声:“哪天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第59章 修改 到了玄武二十六的冬月,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草木凋零, 北方的酋国再一次进入粮草短缺、马瘦毛长的时候,对富庶魏国由来已久的贪婪和蠢动也终于忍不住,于是在单方面破坏两国和平局面、两方僵持一年之久之时,终于率兵南下进攻。两国正式交战。 酋国来势汹汹,骑兵勇猛, 魏军士气不足, 以防守为主。这场仗,打得很是吃力。 开战之后, 持续在忧心如焚状态的皇上,紧绷的身体和神经,仿佛也到了临界的状态,他病倒了。 皇上年逾五十, 已经不年轻了, 如今病来如山倒,就显出苍老和弱势来。 皇上一倒,皇子之间就越发剑拔弩张起来,各自野心勃勃。兼之前朝站队, 后宫争斗,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表面气氛紧张而凝滞, 勉强维持了平和, 私底下已是斗得难舍难分, 各方势力之间不见血腥的斗争,比之北方战场也不遑多让。 只有忠心老臣长吁短叹,看出这内忧外患的局面,大魏已然呈出倾颓之态。除非皇储人选尽快定下,或者猛将稳定边关战线,力挽狂澜,否则……国将不国,危矣。 到了这一年的腊月,京城已是风起云涌。贤妃的身体也逐渐不好了,没有太多的精力从中斡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各方势力推波助澜下,边关情势危急之下,曾经唯一的嫡皇子九皇子晋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当年那老贼唐长鹰若不是为了……起了反心,边关也不至于失守,如今情势也不至于如此危急……” “晋衡既然是废后之子,父皇对他仁慈,这时候也该他报答了……” “废后之子镇守边关,也算是戴罪立功……” “他年纪虽不大,难得沉稳,去得的……” “何况他是唯一的嫡皇血脉,去了边关更能鼓舞士气……” 皇上病了,耳根子不免软了些,加上心中有鬼,有些话听多了就当真了,有意让这个尚未满十五岁的少年到边关去。 对此,九皇子并未表态。 其实以他在宫中的处境,还不如到边疆去,苦是苦了些,但没有在宫中这样如履薄冰,处处受困。他之所以还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江婺。 他不愿离开她。 她虽是万般好的一个人,且又太好了,好得柔弱,好得令人要伤害她,若是自己走了,她遇上了别人……他目光一冷,不敢想下去。 带她走?可是她身份诡秘,来去无踪,似乎她自己也不能控制。路途意外百出,行军多有艰难,她那样柔弱,怕是受不了的。他也不愿她受哪怕半分苦头,有时真恨不得建了金屋,将她藏屋内,她不得外出、不得离开,旁人不得窥探、不得伤害。 为此,他心里徘徊不定,对外却波澜不惊。 倒是云岚和广常暗暗着急,一来忧心九皇子处境,二来忧心战事。他们两人都算是将门之后,从小就随父辈在军营长大,对于战事更有感触,若不是为了殿下,他们如今已在战场了。只是九殿下身份尊贵,又尚未成年,怎么能被派到那里去?那位的心,果真一如既往地狠。 既然这样,他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好在他们在边关也有人,若真去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另外,对于九皇子心中踌躇,广常虽然一清二楚,云岚却不太理解。 这日夜里,云岚携着一身凝肃,前来拜别。 “我唐家虽惨遭灭门之案,但至死也是魏国忠魂。如今边疆战事吃紧,作为将门骨血,应弃小仇而顾大局,恕唐岚不能再囿于后宫方寸之地。”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低,“也不能陪在殿下身边了。宫中险地,殿下……千万保重。” 九皇子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你去吧。” 广常倒是多说了几句:“眼下看来,殿下最后多半要去边关的,你先去了也好,免得到时候不好脱身。但万事与古安商量,不可冲动,如今还是以防守为主。” 唐岚点头应下,再次拜别,“那唐岚先行一步了。” 隔日,明曦殿里十一公主身边的宫女云岚,便病到了,女医探脉之后,只说病情古怪,来势汹汹,却无法可解。十一公主觉得晦气,将她打发出宫了。 这日又到了腊月十五,皇上召九皇子觐见。 在这个日子,若不是皇上下令召见他,他绝不会离开西宫。只是无论如何,此时那个病颓的男人,还是一国之君,他还是没有反抗的能力。被召见了,他不去,才会为西宫带来灾难。 此时却不知,他便是去了,她也躲不过这灾祸。 若是早知道会这样,他之前对那些人绝不心软半分,今日也绝不会离开西宫半步。 他披着大氅出了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里突然便有些隐隐不安,仿佛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他忍不住皱了眉,顿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