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云秀心下稍松一口气——她已决定了,若十四郎即刻便要报仇,那她便和他一道杀出去。可是,果然她还是不愿十四郎被仇恨驱使,手上染了鲜血。 她帮十四郎拉上兜帽——可隐身术已彻底失效。他胸怀悲痛、愤怒、仇恨……欲孽纠葛,已再难摒弃杂念、超然物外了。 云秀便追加一个障目术,拉着他躲到了灯台后。 宦官们在门外停留的时间略有些久。 彼此示之以目后,终于有人轻轻的敲门,试探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自然没有回声。 外头人又等了片刻。随即其中一个宦官比了个手势,拔出匕首,拢在袖中,推开了房门。 门开之后,他们立刻便望见了里头情形——天子已被弑杀,绿衣宦官被袭击,昏倒在地上。 几个人鱼贯而入,有人上去扶住绿衣宦官,掐他的人中xue,唤他醒来。又有人四面检查门窗,随即推开一扇窗子,向着茶水间唤了几个名字后,翻窗出去。剩下的几个人都聚到紫衣宦官王卫清跟前,垂首顿足,“定然是有旁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卫清呵斥,“左右神策军都在我手中,便有人瞧见了,谁又能奈何得了你们!”随即道,“淑妃、太子处可着人去请了?” “您亲自下的令,早就去了。” 王卫清舒了口气,又道,“即刻传令各处宫门,严格把守、许进不许出。令韩荐之围住十六王宅、政事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人出入。” 去外头查看情况的宦官很快回来,懊恼道,“守门的两个小子也都被打晕了。是高手——怕已经跑了。” 屋内一时沉寂,有人问,“是不是该搜查各宫,捉拿刺客?” 王卫清忖度片刻,道,“——等淑妃娘娘到了再定夺。” 云秀悄悄望向十四郎。十四郎目光死寂、面色僵冷,只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 云秀心下也觉着杂乱——她总还知道自家大舅舅名叫韩荐之。此刻弑君的宦官提到他就跟差遣自家门下走狗似的,令云秀不由疑心他是否也参与了此事。 无论如何,此刻这群宦官已然有所举动,云秀觉着差不多该见招拆招——打乱他们的安排了。 她拉了十四郎的手,准备带十四郎离开。 十四郎却反握住了她,没有动——他执意要留下来。 云秀愣了一愣。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宦官们口中不单提到了韩荐之,还提到了太子和淑妃。 ……十四郎想知道,自己的养母和兄长是否也牵连其中。 云秀不由握紧了十四的手。 淑妃很快便到了。 她似是已在路上听闻了大概,进殿时面色紧绷,推开上前向向她解说原委的宦官,快步来到内殿。 宦官们已将天子尸身打理好,将他安置在床上。可活人躺着的姿态和死去的人是不同的。 淑妃进屋望见天子如石雕般平躺的模样,脚步便停了一停。皮肤松弛却依旧白净的手指握在门框上,关节僵硬泛白。 只一瞬间,她眼眶便已泛红。 可随即她紧绷的肩膀便松懈下来,面上爱恨交织的情绪眨眼便化作虚假的焦急和担忧。这个仪态高贵的女人松开把在门框上的手,加快脚步——却显然比她来时从容得多的——来到天子床前。 “太医呢?为何还不传太医?”她边走边斥问。可随即她便看到了天子脖颈上青紫的勒痕,短暂的怔愣后,她终于恼怒了,“王卫清!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5月21号 第95章 锦瑟无端(三) 王卫清立刻扑倒淑妃脚下跪下,“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太子爷即位,一旦太子爷登上大宝,其余一切都不过是小事。可万一被旁人抢了先……” 他并未明说“抢先”的是皇位,还是发难,亦或是两者皆有。只悄悄抬头看向淑妃,看似卑下的示弱着,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怒容未歇,却也知晓个中厉害。恨恨的闭目平缓气息,道,“天子宝玺现在何处?” 王卫清此刻才记起这一茬来,忙道,“……还在紫宸殿中。” 淑妃无可奈何,恨恨的道,“还等什么?快去扣住!”随即又指挥人挪动天子尸身,吩咐,“——移驾紫宸殿!陛下服用丹药后燥怒、昏厥,立刻宣程太医去紫宸殿候诊。”随即又补充,“围住丹房——捉拿柳道士!” 随她前来的都是亲信近侍,无人质疑询问她的动机。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淑妃缓缓沉下气来,又问,“——太子到哪里了?” 说话间便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前,报信道,“……太子车驾已过宣政门!” 过宣政门便是中朝,向北再过紫宸门,便入内朝天子正殿了。 淑妃再度舒缓气息,吩咐,“太子如内朝后,立刻封锁宫门——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天子“銮驾”已往紫宸殿去了,斋戒间很快便冷寂下来。 十四郎攥紧了手,僵硬的立在灯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云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也过去吧。” 十四郎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泪水忽的滚落下来。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拭干净,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他便又背过身去,胡乱擦拭了一番,便捂住了嘴。他的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他在哭——却不想让云秀看见、听见。 明明会抱住她强硬的命令“哭吧”,却无法坦率的将眼泪洒在她的怀里。 云秀不懂,却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便道,“我在门外等你。” 她靠墙坐着,为十四郎感到难过。 ——看适才的情形,不论淑妃是否参与谋划了此事,这结果都是她所期待的吧。她明明知道天子死于非命,也该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可天子尸体还没凉透呢,她已认可了和凶手的盟约,积极谋划着掩盖事实。 而死去的天子就像个道具似的任人摆布、打扮,早已无人将他当一回事了。 十四郎甚至不能像普通人追悼自己的父亲一样,为天子守灵和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只有一会儿而已,十四郎轻轻的推门出来了。 云秀不知该不该上前抱住他。十四郎和云秀、和令狐十七都不同,他是心在红尘中的那一个。红尘之中诸多顾虑、烦扰都会驱使人去做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他若不想让她见自己悲痛的模样,必定有他的理由。云秀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伤害到他。 一时她只可怜巴巴的坐在门边仰头看着他。 十四郎也看着她。他眼中又盈满了泪水。云秀很怕他又要躲起来哭,忙低下头去,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还去紫宸殿吗?” 十四郎点了点头,“嗯。” 他们进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却没有被允许进殿——淑妃传话出来,令他在外头等着。 云秀和十四郎直接进到天子寝间。 太医已到了,正谨小慎微的跪坐在案旁整理医案。他显然也被吓坏了,却不得不顺从的踏上贼船。 云秀近前看了看——太医整理的是天子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医案上所记的日常脉象。又在医案旁备注何种脉象是丹药所致,古书中作何解。 ……看来是商议好了,准备拿柳真人顶罪。 宫女们正在为天子装饰仪容,换上圆领袍子,将内衫领口拉得高一些,再用胡子一遮,脖子上的勒痕便没那么醒目了。 淑妃盘查好了天子宝玺,恰有宫女前来复命,便至天子跟前验看。见遗容不再那么骇人,才低声吩咐宫娥,“让太子进来吧。” 太子进殿时脸色蜡黄如纸。 见了天子遗容,扑上去便放声哭泣。 反而是淑妃不耐烦道,“别哭了,他听不见。正事要紧。”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半滴泪水也无,干枯、木楞如黄沙扫过的荆棘。云秀甚至看不太出他究竟有没有难过,却能明显看出,他正因惊恐而头脑空白,又因亢奋而肢体不安——天子死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的最醒目的气质居然是无能。 而在淑妃一句“正事要紧”之后,太子显然也将天子抛之脑后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何淑妃却要他在殿外等候许久。 他甚至没有询问天子为何死去。 便先不安的问道,“儿子该怎么做? ” 政事堂的宰相们很快便被宦官们请来——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本该下值回家时却被禁军拦下来,强留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他们基本也都猜到是什么变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堂堂宰相却被禁军关在政事堂里,这背后的意味旁人还察觉不到,可经历过一次变故的柳世番却感到寒意迫近脊梁,徘徊不去。他心事重重的跟着宦官进入紫宸殿内,一路被带进天子寝间,远远望见淑妃正坐在天子床前哭泣,而龙床后十二屏屏风展开——显而易见屏后藏了人,便知预感成真了。 他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天子开始服食金丹后,他便已开始谋划外任。服食金丹之人无不越来越昏聩、刚愎。丹火烧心,还会令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留在这种君主身旁,不但不能匡正辅佐,还很可能一不留神丢掉脑袋。 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可当年天子力排众议起复他,重用不疑,君臣协力成就功业。若说他对天子毫不留恋,也不尽然。故而踟躇至今。 他料想到所谓“日后”不会太远——历代天子,凡服食丹药者,还没有一个能在丹毒之下活过两年的。 只是这个日后,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前一日天子才发怒要责打太子、今日便出了事,想到政事堂前佩刀带甲的北衙禁军,想到当年他们一行人因何而获罪、又如何惴惴待死……柳世番终还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决定今日绝不看不该看之物、不说不该说之言。 “天子驾崩了。”淑妃啜泣道。 宰相们俱都震惊悲痛。柳世番年轻、资格浅,倒还轮不到他先开口。已有人谨慎道,“可否容臣近前瞻仰?” 淑妃点头,起身避让。 眼下情形却不能只一人近前,那人目光一扫,偏偏选定了柳世番。 政事堂也有派系——柳世番人缘不好,他自成一派,其余的人均分成两派。这选得虽不很公允,却十分能服众。 柳世番无奈,只能随他一道近前。 近侍宦官掀开尸布一角,露出天子面容。柳世番见天子口唇绀青,知是死于非命,心下便生悲戚。 确认了是天子无误,是驾崩了无误,两人不免埋头痛哭了一场。 两位宰相跪拜之后,正要退下去时,忽有一阵邪风吹过,将盖在天子身上的尸布掀开,胡须吹起。 站在一旁的王卫清忙上前挡住两人视线,将尸布重新盖好,在天子身下掖了一掖。 ——虽只有短暂片刻,可天子脖颈上青紫勒痕已昭然显露在二人面前。王卫清狐疑警惕的目光不由扫到两位宰相身上。 柳相公正抬袖拭泪,当是浑然不觉。李相公年老,泪眼浑浊,颤颤巍巍的将手搭在柳世番身上,似是悲痛得不能自抑——却辨不出是看见了无。 王卫清便垂了眼皮——心想,看不看得出,待会儿听应对便知。 两人退下后,淑妃便又道,“天子去得猝然,并未留下什么遗诏。该由谁继位,后事如何处置,便请诸位相公商议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