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和她上的十六中不同,跟十六中只有一墙之隔的明德私立学校,是个尖子生聚集的金窝窝,就是那种学费很贵学生很少的私立学校。

    大约是刚读高一下学期那段时间,俞遥经常翻墙去明德私立学校,因为十六中里景色实在差,中午想午休都找不到个安静的地方,而明德私立学校就不同了,这学校教学质量高,环境也比隔壁好了一大截,所以俞遥不管是逃课想躲清静还是想找地方思考人生,都会翻过那面高墙,跑到明德里去待着。

    有那么一天,她照常逃了课,翻到明德里去,结果走到一个厕所附近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哗哗的动响。

    她叼着烟好奇走过去看,正好看到两个男生摁着一个瘦弱的男生坐在小便池那一排墙角,一个男生用打扫卫生的塑料桶舀了水倒在那个瘦弱男生的头上,把那小个子淋得浑身湿透。瘦弱男生的裤子都被扒了,光着两条腿缩在墙角,一声不吭的被他们欺负。

    那两个男生把人羞辱了一顿,说:“考得好了不起?第一又怎么样,你敢告老师吗,啊?”

    俞遥靠在厕所门口,心想,这种全是乖乖牌聚集的学校,也有霸凌?她还以为只有自己那垃圾学校才会出现这种事呢。她这么想,捏下嘴里叼着的烟,似笑非笑的说:“你们乖学生也会欺负人啊?”

    她吊儿郎当的靠在男厕所门口抖腿,校服穿的很不羁,头毛颜色又很复杂,手里还夹着根烟,在那两个最多读初中的小男生眼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人士’,他们欺负同学的时候胆子很大,但看到穿着十六中校服的俞遥,被她吓了一跳。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听说过旁边十六中学生的赫赫威名,吓得都没敢和俞遥对视,扔下桶就跑了,留下俞遥和厕所角落里那个湿淋淋的瘦弱男生。

    小男生看上去比她小很多,戴着眼镜,傻乎乎的锅盖头,好像被吓傻了一样的缩在那里。皮肤倒是很白,俞遥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小男生的光腿,想着果然还是初中生,他们学校羞辱人这种事,都是扒光了的,哪像他们只扒一半。

    “你不先把裤子穿上?”俞遥抬了抬下巴对那个小男生说。

    小男生回过神,一下子整个人都红透了,捂着小内裤把旁边的裤子捡起来穿上,低着头不敢说话,抖抖索索的,像个小鸡崽。

    俞遥觉得他可能怕她这个隔壁害虫打人,颇觉无聊,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那个很快被她忘在脑后的可怜小男生,就是那会儿在明德读初二的江仲林。而这事,俞遥是结婚后才从江仲林嘴里得知的。

    要不是江仲林告诉她,她真的完全没想过当年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被人欺负的小男生,就是江仲林。要是江仲林不说,她都想不起来还有这回事。

    毕竟,她没办法把成年后那个温和腼腆的青年,和当年那个可怜兮兮土气小男生联系在一起。

    “我那时候觉得,你像仙女一样,很好看。”江仲林跟她说起这事的时候,一脸不好意思。而早已变成良家妇女的俞遥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年轻的老公可能少年时候眼神确实不太好,就她自己都不忍回想的杀马特中二期形象,哪里能和仙女有半个字的关系。

    ……

    俞遥发着呆,忽然听到杨筠叹息的说:“遥遥,你回来了,我真为江仲林感到高兴。”

    俞遥一下子从往事里回神,“什么?”

    ☆、第6章 06

    杨筠:“遥遥,你能回来,我真的很为江仲林感到高兴。”

    俞遥挑眉:“……我看他倒是不怎么高兴。”

    杨筠愣住,“你说什么呢,看到你出现,最高兴的应该就是他了。”

    就像杨筠不能理解俞遥的反应一样,俞遥同样也不能理解杨筠的说法。要说她的出现,江仲林有多高兴,她是看不出来,这两天他压根都没表现出过任何激动,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所以她揉了揉额角有点心烦意乱的说:“我跟他谈了一年恋爱,结婚一年,相处最多也就算两年而已,但我们都分开四十年了,我觉得他应该早就忘了我了,估计现在我突然出现,他惊吓比惊喜多,要是换个人,肯定会觉得我是个麻烦,但江仲林年轻时候就是个负责任的人,现在也没变,所以接到消息才会去接我回家,说到底,是性格使然。”

    杨筠:“你这是什么话,你还不知道他多喜欢你吗?”

    俞遥靠在椅背上,不太确定,“以前应该是喜欢我的,但现在都过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就算他记性好,还哪来的喜欢。”

    杨筠看着她,忽然问她:“江仲林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俞遥莫名心里一跳,“说什么?”

    杨筠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终端,在上面点了几下,然后递到俞遥面前,“你看这个,这是最大的一个寻人网站,早年建立大数据网络的时候由警方建造,上面发布的失踪人口信息每年都会更新,从这个站建立开始,你的信息就一直挂在上面,已经挂了很多年了,始终没有撤下来。因为在上面发布信息每年都需要缴纳费用,所以很多找了一两年找不到人的,家里没希望了都会撤下信息。但是江仲林一直坚持把你的信息挂在这,还在每年缴纳费用,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哪怕已经过了四十年,江仲林始终在等她回来。

    哪怕过了四十年,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经死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

    俞遥看着那网站上自己的照片,完全愣住了。

    “他……江仲林,这么多年还在找我?”俞遥茫然的问。

    看她这样,杨筠心酸极了,为这对分别许久的夫妻心酸。

    “当然啊,你说你在服务中心等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就联系上了江仲林,就是因为你的信息挂在这个网站,所以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你的身份信息。”

    杨筠说:“当年你突然失踪,什么线索都没有,江仲林联系了你所有认识的人询问你的消息,去警局备案,拜托他家里人还有所有的朋友注意你的行踪,他几乎什么事都做了,你不知道,就是你们家附近那片的大街小巷,他一个人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找了多久。那段时间他好像是准备跟着他导师备考,但你不见了,他就再没去过学校。”

    杨筠想起当年那个瘦的脱了形的江仲林,一句形销骨立都不能形容他的状态。她和当时的男朋友放心不下,经常去看看他,问问有没有俞遥的消息,结果有一次看到江仲林就倒在家门口,钥匙还插在门上,却没有开门,就那么晕倒在了门口。

    她们把江仲林送到医院,他醒过来后就大哭了一场。那时候是俞遥失踪三个月多了。江仲林崩溃的问她们,要是俞遥已经死了怎么办,万一是遇到了杀人犯,被杀了,尸体被藏在哪里找不到了怎么办。

    她当时就觉得,江仲林要是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受不了的。

    不过后来,他还是挺了过来,人冷静了很多,虽然照旧在为了寻找俞遥四处奔波找关系,但没有先前的颓废了。一年后,他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业,杨筠都以为他已经没事,结果之后才发现,江仲林的焦虑症根本就没好,为了抑制焦虑,他乱吃了很多药,差点没把自己的身体搞垮。

    “那段时间不是有几个关于女性被害的热门报道吗?江仲林说他怕你也像那几个人一样,他那几年有很严重的焦虑症状。”

    俞遥想过自己突然消失,江仲林可能会很伤心,但她没想过,给江仲林带来的伤害会这么大。

    “那……后来呢?”俞遥喃喃的问。

    杨筠想了想说:“有一段时间我和他联系很少,他读完博后,差不多有十年时间去了山村支教,很多偏僻的乡村都去过,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放松心情,后来他回来,请我们这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才跟我们说起一个原因。”

    “他说,他有一天看到新闻说,有人贩子会拐卖年轻的女性卖到偏远乡村,就做了好几个噩梦,梦见你也被人贩子拐走了,关在漆黑的屋子里没人去救,所以他看到学校里有支教活动,鬼使神差就报了名,他导师都没拦住。”

    江仲林支教了好几年回来,请他们吃饭那次,杨筠几乎认不出来这是江仲林了,又黑又瘦,满面风霜的样子,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就是精神好了很多,已经能和以前一样说话带笑了。

    “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我老是在想,要是我真的在那些地方找到了她该怎么办?要是没有找到,又怎么办?”江仲林那时说这句话的神情,让杨筠印象很深刻。

    那会儿俞遥已经失踪了十几年。那一刻,杨筠觉得有些羞愧,因为她虽然还念着自己的好朋友,可她已经有了家庭丈夫孩子,这些冲淡了她对于朋友的思念和牵挂,她们好像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只有江仲林,仍然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杨筠一点一点的,把这些年自己知道的关于江仲林的一切都细细道来,在她细碎的描述里,俞遥看到了这四十年巨大时间鸿沟里,那个孤独的影子。他就好像一只失偶的孤雁,南来北往,寒暑交替,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种不知道从哪里蔓延过来的心酸和痛楚,攀附到了俞遥的心脏,让她觉得心口一阵针扎般的紧缩。

    “他就没有再找别人吗?”俞遥默默问。

    杨筠摇头。

    俞遥想起前天自己走进家门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念头。她那时在想这么多年了,江仲林肯定再娶了,说不定还有孩子了,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江仲林比她想象的更固执。

    俞遥感觉自己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决堤了一样。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中二期奉行流血不流泪,长大后性子懒散,日子是随便过的,最重要的就是图个开心,她真的很少哭,可现在,哭的怎么都停不住,仿佛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了那个踽踽独行从青年变成老年的男人哭的。

    杨筠坐到她身边,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也给自己擦。可她这个老人家都不哭了,俞遥还在哭。

    “哎哟,遥遥你可别哭了啊,眼睛都肿了,你停了一停好吧。”杨筠老奶奶看她连连摆手就是停不下来,都要心疼坏了。

    “你可别哭了,现在不都好了吗,你回来了,好了好了,以后你们都好好的。”

    俞遥捂住嘴,闭着眼睛,可是就算这样,眼泪还是不断从眼角溢出来。她想一想江仲林当年的心情,就感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苦水从缝隙里漫出来。

    等她们回家的时候,江仲林被俞遥那双红肿的眼睛吓了一大跳。惊讶的问她:“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唉,你先坐,我给你拿条毛巾擦擦。“他说着就去打湿了条毛巾,把冰凉凉的毛巾给俞遥敷眼睛。

    俞遥的心情已经平复,可她再看到江仲林,心里又很难过起来。

    江仲林让她们坐,端了蜜水过来,有点语重心长的开解说:“乍然大喜大悲都容易伤身,发泄一下也好,不过不能这么一直难过,调整好心态,以后会好的,你不习惯现在的社会,我们都可以帮你,不要太忧虑。”

    他语气和缓的说着,眼里都是关心和担忧。

    俞遥握着冰凉的毛巾盯着他,心想,这样的平静,是真实的吗?

    她们两个之中,在这场玩笑一样的突然穿越里,江仲林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在于她失踪后,他只能一个人去扛着。而她最痛苦的时期在于现在,在于这个四十年的落差,在于亲人爱人骤然老去,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人,江仲林从把她接回来,就一直在用最温和的姿态让她熟悉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尽可能不去给她任何压力。

    俞遥在江仲林交握的双手中,看到了他的慎重对待。

    是吗,是这样的吗?

    这一下午,俞遥都很沉默,晚上杨筠许先夫妻两去了附近的酒店住,是杨筠提议的。俞遥没有反对,家里只剩下她和江仲林。

    江仲林看着说明书,磕磕绊绊的把她买的游戏装在了电视屏里,还特地把买的游戏杆体验器放在俞遥手边,可俞遥没有动。

    江仲林起身去做饭,俞遥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看他去厨房淘米。

    “江仲林。”俞遥站在厨房门口问他:“等一个人很多年,你不会很难过吗?”

    江仲林淘米的动作一顿,他有些讶异的回头看俞遥。然后他微微笑了,摇摇头,一双温润的眼睛有温柔的亮光,“不管什么事,都是能习惯的。”

    俞遥盯着他:“我以为你不会因为我突然出现高兴,但杨筠说你是高兴的,真的吗?”

    ☆、第7章 07

    江仲林放下手里淘了一半的米,转身看着俞遥,说:“是真的,我很高兴。”

    俞遥:“那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江仲林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无奈的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老人家,看的事情多了,就比年轻人沉稳。”

    俞遥是铁了心要把面前这老头在想什么搞个清楚,站在门口和他对峙一般,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江仲林是个很内敛的人,也许来自于他的家庭教育和环境,他从小就羞于将喜欢或者爱之类的字眼说出口。

    俞遥还记得当年结婚之前,他们出去约会,她开玩笑的问他喜不喜欢她,江仲林吭哧半天都没开口,哪怕他的眼神和动作都时时刻刻追着她,里面的喜欢藏都藏不住,他还是回答不出一句喜欢。这个问题她是早上问的,结果江仲林一直没回答,一整天犹犹豫豫坐立不安,到了晚上两人分别,江仲林最后突然说了句喜欢,让她莫名其妙的没能反应过来,等到回家了一想,才发现他在回答几个小时之前那个问题,简直含蓄的像……像一株含羞草。

    他年轻时候是个那么内敛的男人,老了之后,是个更加内敛稳重的老人家。面对俞遥的逼问,江老师真是无法招架,站在水池前好久都没能吭声。

    俞遥走向他,“不是等了我这么久吗,我真回来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其实没有刻意等待,只是忘不了你,等到回过神,发现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江仲林低头看到自己的手,那双皮肤松弛的手,将这句话放回了心里。

    俞遥看他老不说话,心头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江仲林的手。江老师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了手。俞遥吼他:“干什么!我自己老公还不能碰了?!”

    江老师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是他再年轻十岁,俞遥现在肯定不会好好跟他说,直接上脚踹了。这么一想,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出来。

    “可以碰。”他把手大方的递了回去,神情平静的说:“没有年轻时候好看了,皮肤都皱了。”

    俞遥一把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碰他的脸。江仲林不太习惯这种接触,下意识又把头往后偏了偏。

    俞遥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蹭的冒了出来,继续吼:“你躲什么!”

    江老师又默默把头偏回来。他垂眼看着四十年容颜未改的妻子,感觉到脸上微凉的触感,有一瞬间恍惚。

    他想起了一个片段,他们结婚后,做饭都是两人交替来的,一般谁有时间谁做饭,两人的厨艺都差不多过得去。而两个人都有空的时候,大多是他在做饭,因为这个时候俞遥会待在客厅玩游戏。他不爱吃洋葱,俞遥却爱吃,他第一次买洋葱回来,切的时候不知道洋葱的巨大威力,熏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戴着眼镜被熏得看不清,不能用手擦,只好抬起手臂勉强擦拭,眼镜都差点被擦掉了下去。

    新婚夫妻,他并不好意思喊外面客厅的俞遥来帮忙,可这个时候,本该在客厅玩游戏的俞遥却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看了一眼他这个狼狈的样子,说:“闻到洋葱味就知道你肯定没注意,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这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她说着,凑过来给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她的手指触碰到脸上的感觉,就是这样。

    仿佛时光回溯,仿佛旧景重现,他还是那个想用厨艺讨好妻子的毛头小青年,被一个洋葱闹得处境尴尬,可他微微垂头任由妻子的手指抚摸脸颊的时候,心里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