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采薇提在胸口的那口气, 迟迟没有送下来,片刻后, 阿文气喘吁吁跑进来,对她道:“三少奶奶, 二少出事了,咱们赶紧回家。” “好。”采薇点点头, 收起小坤包,对楚辞南道, “楚公子,那我先走了。” 回到谢家, 谢珺被人刺杀入院的事, 已经传回来, 整个公馆上下乱了套,尤其是梅姨太更是慌了神,嚷嚷着要去医院看儿子,好不容易才被陈管家和谢莹劝回屋,回了屋内,自然又是烧香拜佛为儿子祈福。 谢煊是夜幕降临时回来的,他刚刚进屋,几个在客厅里候着的女人,便慌忙上前,你一句我一句问情况。 他似乎是有点疲倦,揉着眉心回道:“你们别担心,二哥中了一枪,打穿了肩胛骨,但没伤到要害,已经没什么危险了,留在医院观察一晚,明天就能回家休养。” 众人重重松了口气,谢莹道:“那我去告诉梅姨。” 谢煊点点头:“去吧。” 采薇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 谢煊看了他一眼,摇头:“没事。”又说,“我回来拿点东西,晚上在医院陪二哥,你自己先休息,不用等我。” * 谢珺是隔日下午回到谢公馆的,在南京的谢司令接到消息,也回到了上海。 谢珺回来时,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是被阿诚扶着进的门,谢莹红着眼睛看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还好吧?” 谢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还伸手摸了把的头:“别是给吓哭了吧,二哥没事。” 谢莹哽咽道:“咱们家大哥已经没了,你可不能再有事。” 谢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医生说我在家休养一阵子就好。” 谢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采薇道:“昨天我正好也在公租界,看到二哥中枪,真是吓得不行。” 谢珺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笑道:“我听三弟说了,还想着可别把人吓坏了。” 采薇笑说:“我没这么不禁吓,二哥没事就好。” 谢煊从后面进来,扶起兄长的手臂:“二哥,我送你上楼休息。” 谢珺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采薇脸上划过。 * “行了,你不用管我,父亲还找你有事呢!”到了房内,谢珺小心翼翼躺下,对站在床边看着他的谢煊道。 “嗯,那你好好休息。”谢煊点头,转身出了门,去了谢司令的书房。 “仲文休息了?”走进书房后,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随口问。 谢煊嗯了一声:“失血过多,估计得躺几天。” 谢司令道:“最近你二哥正在清剿上海城内的乱党,没想到刚刚处决了一批,就遇到这种事。日本那边新党已经筹备好,最近悄悄潜入沪上的革命党越来越多。咱们谢家是最大的目标,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你二哥受伤,他手下那副使办事我不放心,你暂时把松江那边的事放下,专心清剿乱党。藏在租界的乱党不好抓,你查到线索,派杀手直接暗杀掉就行。总之,这些革命党若是不能生擒,就通通杀掉。”顿了顿,又说,“若不是你二哥受伤,我也不想把你推上前,他做事那么谨慎的人,都能叫人刺杀。你这样冒失冲动的,我实在是不大放心。但现在咱们谢家已经在风口浪尖,指不定你我手下都有革命党的人,别的人我也信不过。” 谢煊沉默了半晌,道:“革命党争的是民生民权,咱们如果不动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跟我们谢家唱反调。我觉得,这个清剿计划,是不是从长计议。” 谢司令震惊地看向他:“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民生民权,他们要争的分明是总统手中的权,你忘了你穿的军装是谁给的?” 谢煊道:“因为我们是总统的人,所以他想做什么,比如当皇帝,我们都要无条件支持吗?” 谢司令脸色一凛,蹙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季明,你连你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就算总统要做皇上又有什么问题?我们被满清皇帝统治了这么多年,江山终于回到汉人手中,这难道不是好事?” 谢煊沉默不言。 谢司令又说:“,按着我的命令去做,我要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谢煊敬了个礼:“收到。” * 采薇在房里等了许久,才等到谢煊回房。见他神色晦暗,上前小心翼翼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煊重重坐在沙发上,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闭目眼神片刻,才睁眼定定看向她,道:“就是二哥被乱党刺杀。” 大概是昨晚没睡,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一丝采薇看不大明白的挣扎和迷茫。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煊道:“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会待在上海,但可能会比较忙。” 采薇看着他,试探问:“你要抓革命党?要杀光他们吗?” 谢煊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若是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二哥这次是运气好,但谁知道下回会怎样?” 先前谢家入沪抓乱党,多是抓一些集会游行闹事的。但如今谢珺被刺杀,基本上宣告了双方正式开战,这当然不只是谢家的意思,而是北京政府的意思。 采薇抓住他的手臂,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煊,你听我说,共和是民心所向,袁大总统复辟必然会失败,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 谢煊转头看向她,默了片刻,淡声道:“你别听到坊间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当真,这些谣言不过是乱党放出来扰乱民心的。”说罢,挣开她的手,“这些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更不要在外面说这些话。” 第59章 一更 接下来几天, 采薇几乎没再和谢煊打过照面。早上起来伸手摸一下他的被窝, 若是还有余温,意味着昨晚他回来过;若是冰冷一片,则代表他又没有回来。 因为镇守使被刺, 上海镇守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量兵力和警力,大力清剿潜伏在上海城内的乱党,租界也借由巡捕房和便衣清查抓捕。 城中一时风声鹤唳, 远比谢家刚刚入沪时更甚。谢家三公子作为这次清剿行动的指挥, 名声也不胫而走。 虽然报刊被管控,但坊间口耳相传的各路小道信息,早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大街小巷各户人家。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 这是谢家三公子最近被人形容得最多的词。 其实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老百姓紧张,采薇听到这些消息也整日心神不宁。一来是痛恨国人之间的自相残杀,二来也担心谢煊。因为她知道,处在他的身份,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非是政治立场不同罢了。 袁世凯能做到如今的成就, 必然有着雄才大略。即使是后世对他的评价,也是有功有过, 是一代枭雄。所以像谢家这样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众多, 也不足为奇。 而作为穿越人士, 采薇也明白, 袁世凯终究会失败,但革命党也救不了残破的中国,袁世凯死去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陷入军阀混战。她只是比这个时代的人提前知道历史的进程罢了,所以选择站在历史这一边。 她不由得想起百年后看到那张旧照片时,姨婆说这位太姥爷没能活过二十八岁。也许是因为这两个月来短暂的相处,她能感觉到谢煊是一个正直坦荡,有理想抱负的男人,所以她就会有点不敢想,这样一个鲜活的男人,不久之后可能就会死去。 她不希望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这种事而丧命。 城中的风雨飘摇,让她对谢煊的未来忧心忡忡。 一直到半个月后,采薇才再次见到谢煊。 这会儿已经五月中旬,那日阳光正好,采薇出门去租界的商铺,添置换季的衣物。买完了自己,她想了想,又给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买了一身。从商铺出来,正要上车,却忽然瞥见街对面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子,押着两个人从一间旅店出来,分别钻进了两辆车内。而其中一辆副驾驶座的男人,正是她许久未见的谢煊。他衣服上似乎有血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两辆车子很快疾驰而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采薇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艳阳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入睡,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谢煊浑身是血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房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坐起身,趿着拖鞋,轻轻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起居室没开灯,但浴室的灯亮着。 她踩在地上,蹑手蹑脚走过去,看到昏沉的灯光下,谢煊站在盥洗池前。 他脱掉了上衣,光裸的脊背有着经年累月cao练出来的肌rou线条,结实而流畅,上面布满着新新旧旧的伤痕。他正拿着纱布,小心翼翼缠绕着左手臂。 他做得专心,直到听到采薇轻咳一声,才蓦地转头看过来,然后轻轻舒了口气:“把你吵醒了?” 采薇皱眉问:“你受伤了?” 谢煊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采薇走进去,站在他身侧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定他只有手臂受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看了看他还没缠好的纱布:“我帮你。” 谢煊点头,将手臂交给她,又借着暖色的光,自上而下打量自己这位小妻子。这半个月来,他虽然也回来睡过好几夜,但都是早出晚归,只有早上醒来时,在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晨曦下,看一眼她的睡颜,然后就又匆匆离开。 如今风声鹤唳,她应该也是害怕的吧?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采薇帮他把手臂包扎好,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扶着他道:“我送你去床上。” 谢煊从善如流任由她扶着在床上躺好,在她给他盖上薄被后,他终于开口低声问:“这段时日,你是不是一直为我提心吊胆着?” 采薇爬上自己那边的位置,借着台灯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是啊,每天都担心你是不是又杀了很多人?” 谢煊噎了下,又勾了勾唇角,转过身,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揽住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笑说:“怎么?怕了?我要是杀人魔头,你就是杀人魔头的太太。” 采薇哪有心情和他开玩笑,恼火地用力拍了他两下。 谢煊松开手,吃痛般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吓一跳:“怎么了?碰到你伤口了?” 谢煊龇着牙道:“我看你是想谋杀亲夫。” 采薇嗔道:“谁让你受伤了还不老实?” 说罢伸手要关灯,谢煊去拦住她:“别关。” “干吗?”采薇停下手上的动作。 谢煊昂头看着他,寒星般的黑眸,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他说:“让我看看你。” 语气轻描淡写,却有种让人无法无视的暧昧。 而这暧昧实在是不合时宜,以至于采薇只觉得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对上他的目光,默了片刻,低声认真道:“谢煊,在你看来,或许女人不应该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我的丈夫当刽子手屠杀国人。”她顿了顿,“你身为一个军人,如果是因为屠杀国人而被刺杀身亡,这样的死,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谢煊微微一愣,很快又勾唇一笑,戏谑道:“你这是把我当丈夫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履行丈夫的权利了?” 采薇略有些羞恼地看他:“我是认真的。” 谢煊终于稍稍正色,看了她片刻,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屠杀国人的刽子手?” 采薇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命行事,但是……” “但是我确实杀了人对不对?”谢煊打断她的话,从被子里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住,难得神色认真道,“我不否认我确实杀过一些人,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听命行事,我也有自己的底线。我穿着军装拿着枪,绝对不是为了守护某些人的野心和**。” 采薇第一次听到这样认真对自己说话,她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豁然开朗一般,相信了他。他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身不由己,但他这个人并不热衷权力,也没有野心和**,他的理想抱负简单而纯粹。 这样一个男人,确实不可能成为屠杀国人的刽子手。 见她怔怔然,谢煊又弯唇笑了笑,小声道:“你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一点事。” 采薇:“什么事?” 谢煊笑:“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采薇有些无语:“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人,你说就是了。” “你不过来,我不说。”谢三公子颇有些无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