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真好啊。 **** 一路上,叶凤歌心下反复思忖,决定待两人各自忙完在清芦的事,回到桐山后,就把蓝皮册子的事摊开与傅凛谈清楚。 哪怕傅凛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可能会勃然大怒,她也一定要说。 这几日傅凛时不时旁敲侧击,委婉隐晦却又锲而不舍地提醒她考虑两人之间的婚事,她一直装着傻,就是因为心中梗着蓝皮册子的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总归叶凤歌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若是自己与傅凛易地而处,自己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被对方从旁窥视着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脆弱的苦楚,还一一记录在案,供旁人研判剖析—— 较真点说,这事跟将人剥光了扔大街上示众一样残忍,若她是被人窥视、剖析的那一个,她是很难心无芥蒂的。 所以,在傅凛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她没有勇气答应与他成婚。 不过她心中也不免忐忑嘀咕,总觉以傅凛的性子,若知道此事后,还愿不愿见到她都两说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 孔家的家仆领着叶凤歌、傅凛,以及随行的承恩,行过九曲回廊朝正厅走去。 行到拐角处,迎面撞见一位笑意疏朗恣意的姑娘。 那姑娘瞧着与叶凤歌差不多大,却是像是个顽皮活泼的性子。也不知刚去哪里闹腾完,热得脸儿红扑扑,额角沁着薄薄密汗,身上的银色锦袍披风也解了,吊儿郎当挂在右肩上。 而她的左手上正拿了一支画糖棒,边走边啃得津津有味。 那姑娘大约也没料到迎面会有人,当即顿住,忙不迭将画糖棒背到身后去,面上讪讪更红,尴尬笑着看向领路的孔家家仆:“有客人啊。” 孔家家仆恭敬秉道:“是七爷的客人。” 孔素廷在家中排行第七。 姑娘点了点头,僵笑着看向叶凤歌与傅凛:“失礼了。我……” 先前她光顾着尴尬,也没好意思正眼盯着这二人打量。 当尴尬笑着的双眼投到傅凛的脸上,立刻噎住,灵动的乌黑眸心呆呆滞了滞,旋即湛湛放出晶亮而怪异的光。 “啊!是你!” 第六十四章 那姑娘平地响雷般的这一惊一乍,让在场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叶凤歌微蹙眉头暗暗打量着她的神色,总觉她那古怪又激动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愈发一头雾水的叶凤歌扭头,将茫然疑惑的目光投向傅凛。 哪知傅凛倒像是被冰块沁着一般,周身绷直的同时似乎还打了个冷颤:“不认识,真的。” 如临大敌。 叶凤歌怔了怔,待明白傅凛为何会是这反应后,忍不住俏脸一红,眉梢眼角俱是忍俊不禁的偷笑。 这傻不愣登的傅小五,话本子看太少了。 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晚些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与傅凛谈谈,让他别再将书楼里那些古早话本子奉为圭臬—— 并不是每个女角儿都会因为男角儿认识了个旁的姑娘,就不问来龙去脉地猛发醋。 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有些女角儿在这种情形下,是能稍微讲点道理的。 **** “不对,不对,或许不是你。” 那姑娘盯着“眉来眼去”的二人瞧了片刻,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喃声自语。 傅凛冷冷瞟了她一眼,朝叶凤歌身边小小挪了半步。 “明钰小姐,烦请让一让,这是七爷的客人,”终于回过神来的孔家家仆低声提醒道,“贵客。” 孔家家仆显然清楚傅凛是定北大将军傅雁回之子,这声“贵客”自然指的是傅凛。 傅凛敏锐听出这个言下之意,转过脸委屈巴巴地朝叶凤歌甩了个小白眼。 早上叶凤歌让承恩送到孔家来的拜帖共两份,一份是她自己的,一份是傅凛的,都按照大缙习俗注明了身份、来处、投帖所为何事。 睡眠不好的傅凛每回早起时总恹恹没精神,今早叶凤歌便顺道替他捉刀,两份拜帖一并写了。 见傅凛委屈地冲自己翻白眼,叶凤歌倒也不恼,只是无奈又心疼地对他笑笑。 她知傅凛并不愿与傅雁回扯上关系,可血脉、家门出身这种事又没法子强行篡改,她也没法子啊。 被称作“明钰小姐”的姑娘淡淡横了那家仆一眼:“同样的话不必说两次,我没聋,知道这是你七爷的客人。我在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点……”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头便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子气哼哼捏着拳头追过来:“孔明钰!你还要脸不要脸的!大人打小孩儿,还抢我的画糖棒!” 孔明钰闻声回头,毫不心虚地朝那小小子喊回去:“少红口白牙冤枉人啊,我可没打你,我只是踹!” 虎头虎脑的小小子本就跑得连呼带喘,满头大汗,这下更是被被气得满脸通红,哼哧哼哧说不出话,只顾迈着小短腿儿往这头跑得更急,像颗被点燃的小炮仗。 孔明钰哈哈哈笑得挑衅至极,顺手将搭在肩头的银白披风扯下来拎在手上,拔腿就跑。 叶凤歌只觉得迎面被带起一阵凉风,下一瞬那孔明钰就跑得没影了。 怒火中烧的小小子目不斜视,倔强地追着孔明钰逃跑的路线而去。 孔家家仆十分歉然地对叶凤歌与傅凛道:“明钰小姐与明森少爷玩闹惯的,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傅凛照例一脸冷漠,对不相干的人并无好奇之心。 倒是叶凤歌看边走边笑着应道:“明钰小姐看着与我差不多大,性子却比我活泼许多,真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孔家这种以家风严谨著称的书香世家,竟会有个这样性子的姑娘,倒是很出人意料啊。 “好个……” 毕竟傅凛也是近来才开始与陌生人走动,在人情世故上自不免还是由着性子来的。 叶凤歌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来,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她就赶忙抓住他的手掌使劲捏了捏。 得了她这警示,傅凛只得抿唇噤声,幽幽斜睨了她一眼。 叶凤歌笑着撇开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给猫儿顺毛似的。 傅凛这才心满意足地抬了下巴,唇角隐隐浮起浅笑。 孔家家仆走在前头领路,自没瞧见身后这二人的小动作。 而跟在二人身后的承恩自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早已见怪不惊,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走到正厅院中的台阶前时,承恩懂事地停下步子,叶凤歌与傅凛随着孔家家仆拾级上道正厅门口。 那名家仆恭敬地向等候在厅中的孔素廷通禀之后,便有另一名家仆出来,礼数周到地将二人请进正厅奉茶落座。 **** 清芦孔家是在临州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之家,世世代代专注治学,涉猎学问门类极广,历来能人辈出,却大都不愿出仕,终生致力于钻研学术、著书立说,开馆授课。 孔家七爷孔素廷年近五旬,是如今清芦孔家“素”字辈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位,于金石、冶炼上的学问造诣极高。 从前大缙各地能冶出的铁都只是块炼锻铁,但块炼锻铁产量低,费工费力,所得铁量也不高,对铁矿的浪费极大。 二十多年前,孔素廷大胆改良强化了冶铸时的鼓风用具,又将地坑式冶铁炉改为加高的竖炉,这两项创举不单提高了出铁量,还得出了比块炼锻铁刚硬许多的白口生铁。 当时的临州州府匠作司比照孔素廷的做法,尝试做出了一批白口生铁打造的兵器,配发给临州官军部分轻骑兵试用。 配发这批兵器的第二年,归化临州数百年的北狄部族便归而复叛。烽烟乍起,叛军暗中蓄谋已久,毫无防备的临州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事开局时形势对官军来说可谓惨烈。 最后也正是这批轻骑兵,在当时在军中籍籍无名的傅雁回带领下力挽狂澜,一路浴血将叛军赶到临川城外数百里之遥的雪原,最终将叛军歼灭。 此役过后,定北将军傅雁回勋业抵定,天下皆知;而时年尚不足三十岁的孔素廷,也因此在金石、冶铁这门学问上立稳了宗师之尊,备受临州六城官民崇敬。 虽叶凤歌于匠作之技上是外行,也多少也听闻过孔素廷的名声与事迹,今日初次见到本尊,自少不了紧张与敬畏。 将自己的画稿交给孔素廷审阅后,叶凤歌端端正正坐在客座上,偷偷将汗湿的手掌藏到身后,绷紧心弦觑着孔素廷威严的脸色。 像小时等待师父审阅功课时那般,胸腔里的小心肝儿砰砰砰没个消停。 孔素廷连翻几张画稿后,仍是一言不发,这让叶凤歌心中愈发忐忑。 无措间,她扭头看看花几另一侧客座上的傅凛,却见傅凛正满眼嫌弃地瞪着手中的茶盏,当即便忍不住投过去轻嗔的眼神。 察觉到叶凤歌正看着自己,傅凛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满脸写着无辜与苦恼。 之前妙逢时替他调整了方子,让他以药茶代替饮水,并再三告诫不能饮茶饮酒,以免冲抵、削弱了药性。那之后傅凛一直很乖,都不用叶凤歌费心敦促,每日都会自发地吩咐人替自己备好药茶,再没饮过寻常的茶水。 他这会儿约莫是真口渴了,孔家奉的这茶他又喝不得,想想也是可怜。 叶凤歌神色一软,安抚地冲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收起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嫌弃神情。 孔家推崇素俭,吃穿用度皆不讲求精致奢靡,待客的茶叶也是寻常市井人家惯用的那种,并非什么金贵名品。 他那一脸的嫌弃,很容易让主人家误会的。 “傅五公子对我家的茶很不满吗?” 主座上的孔素廷突然抬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傅凛。 傅凛将茶盏放回原处,一脸冷漠。 他本就不是什么圆滑性子,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自也懒得解释嫌弃的原因。 叶凤歌硬着头皮对孔素廷笑道:“素廷先生误会了……” 孔素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扬了扬手中的画稿:“叶姑娘的画稿甚合我意,稍后我会让人去临川告知书坊掌柜,就用你这画了。” 没料到他会这样痛快,叶凤歌滞了滞。 “爹,做人不要这么小气又古怪好不好?” 主座右侧的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先前叶凤歌与傅凛来时遇到过的孔明钰。 叶凤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孔素廷的女儿。 面对孔素廷吹胡子瞪眼的怒目相向,孔明钰一脸反骨仔相,吊儿郎当哼笑道:“咱们家的茶叶本就没多好,许您抠门不许人嫌弃?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净做些掩耳盗铃的事,毫无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