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可话一问出口,我又明白过来—— 北境的战事已持续两年,燕兵力钱粮耗损巨大,然而到了最后,平西竟落入远南之手,燕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徒为他人作嫁,自然不甘心。而今他们手上只余一个邛楼,是说什么都不肯让出来了,否则这一场仗岂不是白打了? “燕虽力竭,大军仍在,与焕王爷殊死相争。焕王爷急于攻下邛楼,身先士卒,击溃敌阵,这才受了重伤。”慕央道,又拿起信,细看了一遍,“不过邛楼好歹夺回来了,焕王爷此后昏迷了七个日夜,而今……算是性命无尤,这封信是卫旻执笔,别的没有多说,只说随军虽胜,却是惨胜,燕不甘心,退守三十里,打算休整过后卷土重来,所幸月凉山萧勇、中州聂璎,接到急报已赶去驰援。” 我听慕央这么说,微松了口气,二哥从来是个硬脾气,哪怕伤势再重,知道燕还要整兵来犯,哪怕是爬,也要爬去战场带兵退敌,眼下有萧勇与二嫂驰援,二哥就能安心养伤了。 然而此一番伤神,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胃口又没了,闻着偏堂内传出来的阵阵饭菜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唯恐在慕央与刘寅跟前失态,欠身拜别,打算先回屋歇着,谁知转身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目眩,腿脚一软,整个人跌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绣姑去了膳房还没回来,两名婢女想要将我从旁扶起。 我却觉得立不住,撑着力气朝她们摆了摆手,艰难地道:“我……这么歇一会儿,就好。” 慕央知我素有寒疾,府内早请了医婆照料,那位医婆先一步赶来,伸手在我腕间细细一探,倏然收回手去,跌趴在地上,支吾道:“将军,公主她,公主她这是……” “你倒是说啊,公主她怎么了?可是寒疾犯了?”刘寅急道。 “公主她……”那医婆一咬牙,“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子了!” 此言出,院内一片寂然。 须臾,慕央一挥手,院内一应不相干的人等都撤了出去,我呕了一阵,吃过医婆递来的温水,被人扶去里间歇息。不多时,绣姑回来了,喂我吃过药,重新替我把了脉,隔着屏风,对守在外间的慕央道:“将军放心,公主无事,只是因为得知焕王爷受伤,这才一时心神不安,好生歇两日即可养好。” 慕央“嗯”了声,却没立时离开,过得半晌,又道:“你……”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是于闲止的。” “这——”刘寅咋舌,勃然怒道,“远南真是欺人太甚!老臣这就去给皇上与八方将军写信,诛讨那贼人世子!” “刘大人留步。”我道,默了一会儿,说,“此事不怨他,是我……与他私许了终生。” 隔着屏风,刘寅负手来回踱了数步:“公主真是糊涂啊!远南如今是侵我疆土犯我家国的仇敌,那于世子不日后将是远南的王,公主怎可与他——” 他说到这里,像是再说不下去,长叹一声,颓然在椅子坐下。 慕央问:“你有身子的事,于闲止知道吗?” 我摇头:“他不知道,这一路从临岐到淮安,我都瞒着远南军。” “为何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用呢?他说要守远南,要为远南争一个长久的立足之地,便是知道我与他有了孩子,也不会动摇他的信念分毫,徒增羁绊与愁苦罢了。而我是随人,是两位皇兄的meimei,亦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就舍家舍国。” 我说着,又道:“还要麻烦将军与刘大人帮阿碧把这个孩子的事瞒下去,战事未平前,不要告诉远南,更不要告诉两位皇兄与皇嫂,大哥励精图治,二哥英勇善战,倘能心无挂碍,这场战乱,随一定能有善果。” 慕央点了一下头,又问:“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看向窗外,今日天清气朗,枝头的雪融了大半,只余一点晶莹。 “依将军看,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慕央道:“眼下局面纷繁,各方势力混战,但越是混战,越亦分出胜负,依末将看,不会太久。” “于闲止也这么说。”我道,“他许了我三年,说三年后,无论他在哪里,都会来见我,都会予我一个答案。” “其实我已想好了。三年,到那时,若大随没了,我必不会独活,等他来见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他,他一定能照顾好。三年后,若是随胜了,他为了远南,大约也会赔进自己的性命,我既已许了他,此生就不会再嫁旁人了。他为我付出良多,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便将这个孩子养大,让他记得有这么一位父亲吧。” 我说到这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笑了一下:“其实我挺开心的,乱世中,高坐庙堂的帝王,在外征战的将军,流离失所的百姓,谁不是身如浮萍?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觉得这辈子怎么样都不怕了。” “好,三年。”这时,慕央道。 “这三年,公主就安心住在淮安,公主的骨rou是郡王郡主,末将会视他如君,待他如子,好生照料他,以性命守他护他,直到干戈息止,天下昌平。” 第125章 一念三千 01 (三年后) 淮安的雪来得晚,化得却早,芦花滩头的素白刚刚褪尽,窗外桃杏便打了花苞。 我坐在书房内,一封信刚写了一半,只听房门一声轻响,须臾,一颗小小的脑袋探进来,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亲。” 我一笑:“阿南,过来。” 阿南点点头,将门推开了些,吃力地翻过门槛,扑来我的膝头。 他今日穿得利落,一身短袄下蹬着一双墨绒靴,进屋时,手里还握着根木枝作剑,这会儿到了我跟前,倒是识趣地将木枝搁下了。 我将他抱上身,问,“你绣姨呢?” “刘爷爷咳疾犯了,绣姨为他看诊。”阿南道,“娘亲又在写信?” “是。” “那娘亲写,阿南等娘亲。” 他说着,从我膝头滑下,将搁在书桌下的小杌子挪出来,端正坐好。 他这么乖觉,定是有事相求,我看他一眼,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便不作声,将手里的信续写下去。 阿南是三年前的五月出生的,早产两个月。当时恰逢夏至,烈日炎炎,我足足疼了一日一夜,身下的被衾汗湿了三层,直觉人已到了鬼门关前,他才姗姗来迟。 大约因他身上流着于闲止的血,虽然早产,却十分争气懂事,除了初初一两月有些孱弱,尔后能吃贪睡,夜里几乎不哭闹。八个月便会喊“娘亲”,喊“世叔”,学说话学走路亦学得快。 阿南两岁,我教他念诗,念到一句“将军白发征夫泪”,他仰着头,懵懵懂懂地问:“娘亲,世叔是不是将军?” 又去求慕央:“阿南要当将军,阿南要打仗。” 当时慕央已快出征了,蹲下身,笑着应他:“好,等世叔回来,教你兵法,教你行军打仗。” 北境战事未平。 三年前,二哥受了重伤,燕退后三十里,重整大军,卷土重来,幸而萧勇、二嫂驰援及时,击退了燕,守下了邛楼。但二嫂离开中州,与燕结盟的辽东便有空子可钻,沈琼亲自整军,从江陵挥兵,夺下中州五座城池,慕央想自淮安分兵北上,却被沈羽阻在北道峡口。 好在二哥的伤势虽重,却未及要害,歇养三个月后,改变策略,决定先与萧勇合力击溃燕敌,由二嫂带兵与远南平西联军周旋。 这个决策其实有些顾此失彼,沈琼当时已占据了中州五座城池,若一意北上,只怕中州将彻底失守,京城一带岌岌可危。 大皇兄说:“沈琼虽深谋远虑,但素来不是一个爱冒尖的脾气,他若北上,一来无把握能取胜,二来天下乱战未平,他根基不足,这么早就攻到京师,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反而为人作嫁。” 之后果如大皇兄所料,沈琼在中州犹豫再三,最终选择稳扎稳打,一路往东,夺下甘州,攻取雁山,趁着于闲止与二嫂打得难分难解,夺下这块宝地。 谁成想于闲止一听闻沈琼来攻雁山,立刻划出三座城池给二嫂慢慢打,调兵南下,就像早就等着沈琼似的 沈琼处理起政事虽得心应手,行军打仗却远不及沈羽。 沈羽曾给沈琼去信,说战局未明,切不可冒进,沈琼见甘州得的容易,一时马虎,重军进驻雁山后,反被于闲止先一步调回来远南军围困住。 这已是去年初夏的事了。 辽东王被围,这是击溃辽东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二哥与萧勇见状,一鼓作气,将疲态尽显的燕兵撵出北境之外,随即由萧勇驻守北方,二哥二嫂带兵南下,急赴雁山合围沈琼。 沈羽得知沈琼大难当头,不得不放弃与慕央僵持,带兵赶赴雁山驰援,慕央为拖住沈羽,紧随前往。 沈琼遭各方势力围剿,最终力不能敌,三个月前,军中传来捷报,说辽东王兵败雁山,自刎于西林道。 今日是慕央回来的日子,我写完信,看阿南一眼。 他正在偷偷觑我。 他还不到三岁,等了许久,已实在坐不住了,目光与我对上,急忙问:“娘亲写完了么?” 我点头道:“写完了。”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出一方木匣,木匣内藏着百十封信,我将新写好的放在里面,对阿南道:“走吧,陪你去迎慕世叔。” 阿南欢呼一声,从小杌子上一跃而起,牵过我的手,路过书房门口,还不忘将他先前搁在一旁状似短剑的木枝拾起,说:“娘亲,世叔这会回来,要教阿南打仗!” 又颇稚气地问:“娘亲,世叔,二舅舅,还有爹爹,他们谁最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周末事儿多,让大家久等了! 第126章 一念三千 02 早候在院中的绣姑听了这一问不禁笑出声:“瞧你这话问的,可叫你娘亲为难。” 阿南似懂非懂地点头:“娘亲为难,那阿南不问了。”偏头想了一阵,忽然添了一句,“阿南知道了,是大舅舅最厉害!” 绣姑一愣,顿时笑得直不起腰,说:“还不到三岁就这样聪明,日后如何得了。” 阿南生在乱世,又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长大后,迟早要肩负起千钧重担,因此我从未想着要隐瞒他的身世。 他知道他爹是去年已继任王位的远南王,知道他的大舅舅与二舅舅是当今圣上与焕王爷,也知道我是被贬为庶民的昌平公主。 但他人小,大约只分得清君与臣,在他眼中,焕王爷、远南王、怀化大将军这些称谓或许没什么不同,都是在外打仗的,只有当今圣上,他的大舅舅,是我们所有人的君上。 上了马车,绣姑道:“公主,慕将军在来信里说,焕王爷与聂将军不日后会来淮安一趟,您……”她看阿南一眼,“瞒着王爷这么大一桩事,可想好怎么与他交代了?” 二哥与二嫂带兵南下,与慕央、远南军一起合围沈琼。眼下沈琼既死,北境有萧勇驻守,战线南移,二哥二嫂驻守在离淮安不远处,便顺道过来看我。 我道:“二哥的脾气一点就着,我也正愁这事呢。”又想了想,“现如今只能盼着二嫂能先二哥一步赶到淮安,帮我与二哥露个底,等闷他几日,火气消下去了,我再去与他说明白。” 绣姑纳罕:“焕王爷与聂将军不是都要来淮安么?怎么,两人竟不同道?” 我看她一眼,不知怎么解释。 左右二哥凡遇上与二嫂有瓜葛的事,行径从来没法用常理解释。 不多时,马车在城外短亭停下。 亭中已有几名小兵与地方官在此候着了。桌上备好了茶酒,阿南进亭子坐了没一会儿,便迫不及待地握着小木枝跑去亭外张望。 大约只等了一刻,荒野上传来橐橐马蹄声,远方沙尘四起,风沙中,只见千骑将士打马而来,果然是慕央回来了。 我极目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回来的虽是淮安军,但这一行将士中领头的却不是慕央,而是一个身着红袍银铠,头戴凤翅盔的人物,慕央也在,却落后那人半步。 慕央是怀化大将军,淮安驻军的统帅,大随境内,还有谁能叫他随行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倏然站起身,快步走到亭外,仔细望去。 竟是二哥! 二哥也看到我了,亟亟打马,到得近前,狠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二哥展颜一笑,上下打量我一眼:“不错,宫外滚过一遭,养得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像从前在天华宫,病恹恹的。” 拿起马鞭指着我,回头看打马跟上来的慕央,又笑,“我说什么来着,她这个人,本不该在深宫里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