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 府外,傅煜一路疾驰,带着骑兵抵达军营,论功论赏后便纵马回府。 齐州内外皆笼在漫天风雪里,除了少数几个赶着回家过年的行人,城外官道、城内街市都碰不到闲人。这倒方便了他,马不停蹄地奔到节度使的衙署,将此行要事交割清楚。而后卸甲回府,也才傍晚而已。 两书阁里,因杜鹤随他外出征战,就只剩外围值守之人。 傅煜离开得久,仆妇们也不敢随意往书房里搁炭盆,等傅煜推门进去时,里头桌椅冰寒,门窗清冷,那把残剑更像是在万年寒冰下冻过,触手冰凉。他走进里面去,书架高耸、铜鼎静默,更觉冷清。 仆妇跟进来,见他站在桌边出神,低声问道:“将军,笼上火盆吗?” 傅煜仿佛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回过身,“不必。” 遂挥手命仆妇出去,他自解了铁甲战袍,冒风到隔壁起居的院中取了件大氅披着,便往南楼而来。 风停雪住,府里满目苍白,枯树竹篱嵌在中间,像是水墨勾勒。 风声呼呼吹过,周遭却格外静寂般,连觅食扑腾的鸟雀都绝了踪迹。唯有树影随风,卷起层层积雪,飘到人脸上、脖颈,恍惚间,像是回到半月之前,他带了骑兵,冒着酷寒风雪在茫茫荒原上追杀敌军,周遭风声烈烈,却死一样静谧。 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到得南楼外,这茫茫白色里却添了一缕青烟,渐渐走近,亦有两句笑语隐约传来。 傅煜脚步一顿,瞧着门窗紧闭的阁楼,眸色微深。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来这里。 从前在两书阁独居,偶尔心血来潮到南楼,此处也是同样冷清,便越来越少踏足。 然而方才站在书屋里,身上鬓间残雪未消,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回攸桐送去的食盒,想起那次傍晚踏足,有青烟袅袅、美人凭栏。连着整月的杀伐、奔走,傅煜心中脑海,尽是战事——如何刺探、围剿、追敌,如何伏击、突袭、斩杀,如何举剑、挽弓,用最迅猛的手段、最小的折损,消灭最多的敌人。 回到府里,杀伐的景象印刻在脑海,他看着那残剑,鼻端仿佛仍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站在空荡冷清的屋中,那味道愈发鲜明。 乃至于他想到某个理由后,便鬼使神差地往南楼走来。 直到走近了,才意识到那个理由的牵强之处——当日寿安堂里闹出风波,他确实有几句话想叮嘱攸桐,以安内宅。如今时隔月余,他征战回来,还能想起旧事,那个女人怕是沉迷在食物里,早已忘了。 傅煜皱了皱眉。 不过既到了此处,进去看看也无妨。 他将这座本属于他的住处打量了两眼,摆出惯常的淡漠威仪姿态,走进院里。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檐头瓦上积雪仍在,甬道附近的雪却扫得干干净净,厢房正屋都灯火通明,傍晚昏暗的天光里,廊下点着的灯笼朦胧又黯淡。甬道两侧不甚整齐地站着六个雪人,戴着颜色各异的雪帽,勾勒出眼睛笑脸,拿红皮的萝卜当鼻子,每个身上还斜放一根树枝。 这种从没在南楼出现过的东西摆在眼前,竟然也不突兀。 傅煜愕然瞧着那六个不速之客,春草端着调料碗的漆盘出来,见了他,甚是意外。 她愣了一瞬,才刻意抬高点声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屋里,准备……晚饭。” 这动静传入屋中,正将蜜饯糕点咬得开心的攸桐隐约听见,诧异道:“她跟谁说话呢?” “好像是……”烟波掀起门帘瞄了一眼,赶紧道:“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攸桐怎么都没想到傅煜竟会突然回来。 他不是还没回城吗,怎么就突然来了南楼? 早知道他会回来,她就不胡闹堆雪人玩了! 攸桐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门口,扯过花梨架上的披风裹着,掀帘出来。 傅煜仍站在院门口,看傍晚灯笼映照的别样雪景,窗户漏出烛光,瞧着甚是温暖。 门帘动处,他的那位少夫人匆匆走来,满头青丝松挽,斜簪赤金衔珠的步摇,披风丝带未系,只拿葱白般的手指笼着,黛眉妙目,婉然如画,踏着灯笼昏黄的光芒走过来,裙角翻涌。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她唇上残留糕点碎末,乳白的碎屑、红软的嫩唇,如梅上一点白雪。 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诧,堆出点笑意,“夫君回来了?” 说话间,侧身站在雪人跟前,试图隔断他的视线。 傅煜不动声色地瞧她旁边,攸桐又挪了挪脚步,微微张开披风,尽量拦着不让他看。 “快进屋吧,外面冷。”她又说。 傅煜唇角微动,没再逗她,抬步往屋里走,便见攸桐趁他不注意,侧身抬手,迅速将雪人怀里的树枝拍开。他觉得不解,忽然想起两书阁门前值守的兵士,暗自哂笑——这样衣冠不整、站姿歪斜的“侍卫”,亏她想得出来。 门口的烟波已然打起厚帘,傅煜暗自摇了摇头,举步入内。 迎接他的,是一股浓郁扑鼻的香气。 第25章 狡猾 因年节临近, 各处庄头交租时, 除了送鸡鸭鱼鹅, 亦有许多牛羊rou送来。这些东西多半交由大厨房,存在傅家的冰窖里,也分了些给开着火的小厨房, 攸桐沾了傅煜的光,分得许多。 趁着这两天稍微得空,她便叫夏嫂做些酱牛rou, 又卤了些做成牛rou干, 今晚熬了羊rou汤, 另做一盆牛rou羹,准备待会配火锅吃。 那股馥郁扑鼻的香气,便是牛rou羹散出来的。 傅煜冒寒赶路, 去两书阁后连热水都没喝一口,此刻闻见浓香, 觉得腹中饥饿, 忍不住多瞧两眼——乳白的瓷盆,里头装得满满当当,牛rou切得细碎, 掺了香菇丁、葱末和碎豆腐,大抵是勾了芡, 瞧着甚是稠浓。 “闻着挺香。”他随口道。 “夏嫂掌勺, 做得十分精心。牛rou都是卤过的, 入了味, 再做成羹汤,味道也很好。”攸桐笑着吩咐春草,“给将军盛些牛rou羹,再把烤好的栗子剥些来,趁热吃了,驱寒气。” 这话甚合心意,傅煜解了大氅,随手递给她。 攸桐一愣,才明白他这是支使她干活呢,颇为生疏地接了,转头递给烟波。 那边牛rou羹盛好,傅煜就势坐在桌边。 他吃饭的时候很快,大抵是常年行军养成的习惯,不肯多费半点时间,哪怕此刻在屋里,也没打算细嚼慢咽。不过片刻,一碗滚热的rou羹见底,攸桐又给他添满,瞧傅煜心绪还算不错,便道劝:“夫君晾会儿吧,吃食太烫了容易伤胃。” 傅煜抬眼看她,却听门帘微动,周姑走了进来。 “少夫人,菜都备好了,这就点上火吗?” “嗯,还跟上回一样,料碗我待会去调。”攸桐朝春草递个眼色,叫她过去帮忙。想了想,傅煜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忽然登门,必定是有事儿的。遂息了请傅澜音来同享美食的念头,等傅煜吃完rou羹,便道:“今晚准备涮rou吃,夫君一道尝尝吗?” “好。” 傅煜被香喷喷的牛rou羹勾起食欲,也对她的涮rou有了点兴趣。 …… 涮rou锅摆在东厢房的敞厅里,圆桌上铜锅锃亮,杯盘摆得整整齐齐。 鸳鸯锅里汤已鼎沸,一边是红火的麻辣味道,另一边则是酸菜锅。三盘精致的五花rou、羊rou、牛rou鼎足而立,另有去骨去刺的鱼片、蹄筋、腊味、鸭血鸭肠和费了许多功夫打出来的虾滑、蟹丸,旁边则是韭黄、豆芽和几样窖藏着的菜色,另外泡了笋干、木耳,林林总总,颇为丰盛。 再往外,则是小巧精致的番薯饼、拌鹅掌、拍胡瓜等小菜。 春草搬来方椅,请傅煜坐了,攸桐便道:“夫君,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便选了最稳妥的芝麻酱做料碗,加些葱末、椒末、香油等,舀点guntang的酸菜汤冲开,搁在他面前。那芝麻酱是她专门命人炒了芝麻磨的,醇香细滑,味道极好。少顷,锅里下的羊rou煮熟,傅煜自捞了,蘸了料送到唇边。 刚出锅的rou热乎烫嘴,卷着芝麻酱和辣椒酸菜的香味,滋味甚美。 傅煜稍觉意外,却没说什么,只管再搛rou来吃。 攸桐也没废话,调了料碗愉快开吃。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里面炭盆熏得和暖,火锅顶上热气腾腾,更是熏得人浑身暖热。 傅煜索性连外套脱了,也无需旁人伺候,自挑着煮熟的rou来吃,偶尔攸桐筷子打滑夹不住,还会帮帮忙。碰见鸭血鸭肠,也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连日奔波杀伐后的冷肃沉郁也被这热气烘得消散,他向来冷清淡漠的眉目渐渐舒展开,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不像最初淡漠疏离。 夫妻俩围炉涮rou,起初还泾渭分明地各守一边,到后来却是合力寻找藏着的菜rou。 攸桐抢着吃了些,稍饱口福,便取银勺来,亲自下虾滑。 这东西爽口脆嫩,容易上瘾,傅煜头一回吃便着了迷,嘴上虽不说,目光却只四处打量,翻找虾滑,不复最初的沉稳端肃姿态。他下手快,没片刻便将煮进去的捞去大半,攸桐出招慢,白忙活了半天,却只捞到两粒而已。 瞧着锅里又浮起一粒,她才伸出手去,对方的筷箸已抢先攻到。 眼看对方就要夺走猎物,攸桐又是嘴馋又是气愤,忍不住道:“夫君!” 傅煜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眼底不知何时带了笑意,“怎么?” “这个虾滑——”她指了指锅里的美味,“做起来很麻烦的。” 见傅煜仿佛没明白,又补充道:“我帮着打虾滑,手腕都酸了,整个后晌就打出这一小碗。”这话说完,心里唾弃自己太过小气,连点吃的都要计较,然而嘴巴却贪恋那仅存的美味,眼巴巴瞧着那一粒,舔了舔嘴唇。 傅煜总算明白过来。 “你很喜欢?”他问。 攸桐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给你。”傅煜颔首,稍稍起身,径直将虾滑放到她碗里。 攸桐虎口夺食,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愈发珍惜,蘸了点料慢慢品尝。 却见傅煜筷箸轻挑,从那炭筒背后又拨了两粒出来,“这儿还有。” 攸桐意外而惊喜,赶紧捞了一枚到碗里,道:“多谢夫君!” 美滋滋地吃完了,回过味来,心里又是大怒——傅煜这人可真是阴险!锅里那么些虾滑,他放着近在跟前的不吃,却只从她的地界抢,将美味藏在炭筒后面。炭筒遮住视线,她看不见也吃不着,他吃完了别处美味,还有跟前这点屯粮,可供慢慢享用。 真是……又阴险又可恶!哼。 攸桐暗自腹诽,就听傅煜道:“这味道不错,下回交给丫鬟多做点。” “好。”攸桐勉强维持得体的笑容。 ……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戌时过半。 先前军报传来,满城欢喜,攸桐身在傅家,自然也听说了傅煜的英勇战功。瞧傅煜意犹未尽的样子,一时间赶不出虾滑,便将仅有的几粒蟹丸让给他吃。末了,命人舀一碗酸香可口的羊rou汤,撒些葱末端到正屋里。 而后将厢房留给春草她们,请傅煜到正屋喝汤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