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她提着隐花裙,水般漾了漾,冲他巧笑倩兮,“怎么了?我说错了?仙君这样的态度,像是求人的么?” 求人这个词似乎用得太不委婉了,大司命冷冷一哂道:“既然苏门主这么闲,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了。” 言下之意是打算拼耐力?苏画怔怔地,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样宁折不弯的汉子。他果然不急着拿回他的信件,就这样面面相觑和她对站着,一副打算站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苏画有些憋屈,修行者静坐静站如同一日三餐,对于她这种凡人来说,要想拼过简直是痴人说梦。她咬着唇,翻着眼看他,大司命表情倨傲,脱离了七情六欲的人,呼吸却干净爽朗。 这个时候骑虎难下,竹筒在她裙底,脚尖移动就能踢到。可她不能走,更不能捡,只好和他比运气,看谁先让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空旷的走廊下,像两座石雕一样分毫不让。站了半天,苏画说:“我腿疼。” 大司命不屑地调开了视线。 “你笑一笑,我就把信还给你。” 大司命完全不为所动。 逼不得已,她只好拿出杀手锏来了,轻呼一声头晕,顺势便扑向他怀里。 本以为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会拒绝暖玉温香,也没有一个会那样铁石心肠,不说搀扶,至少不退让。结果这个不解风情的大司命倒好,见势不妙往后退了一步,于是苏画踉跄了下,在她迈步保持平衡的时候,竹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手里。 胜利者满脸轻蔑,转身便走,临走似乎说了句什么,苏画一时没听清。等稳住了身形回过神来,才惊觉那三个字居然是老妖精! 老妖精?老……妖精?她几乎气得要发疯,咬着槽牙狠狠瞪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暗暗立誓,早晚要叫这一把年纪还顶着个年轻皮囊的玩意儿付出代价。 那头的大司命甚是得意,这红尘里的女子大概动不动就喜欢投怀送抱,他实在不齿这种行为。刚才的小风波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迹,他进了波月楼主的闺房,找到了站在窗前的君上。 夜很深了,满城灯火璀璨,被映照得发紫的天幕上,孤零零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如果撇开人间的浊世气,这王舍洲的夜景算得上不俗。其实人人都喜欢盛世,越是辉煌,才越能免于庸常。 然而君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忧伤,和孤月为邻,难免形影相吊,他有一刻竟不知该不该去打搅他,但他发现他进来,自己便回过身来。 大司命上前,把竹筒里的书函呈上去,“下月琅嬛藏书重整,廿一俱信回禀君上。” 紫府君连看都没看一眼,“没有说更换府君人选?” 大司命愣了一下,“君上怎么会有这念头?琅嬛自建成起就一直是君上在看守,怎么可能说换就换?” 紫府君轻牵了下唇角,视线复投向远处的山峦,“一万年了,除了看守琅嬛,我一无是处。有时候想,如果我不当这琅嬛君,还能做什么……看守琅嬛是我的使命,行差踏错就得认罚。”一面说,一面轻笑,抬了抬衣袖道,“缁衣戴罪,连累你们同我一样,穿得乌鸦似的。” 君上莫名其妙的感伤总是来得很突然,过去的岁月里常有,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心思细腻的仙啊。大司命很善于安慰,他垂着眼说:“紫府的弟子一向都是素纱白袍,偶尔穿一回缁衣,属下觉得很有味道。君上不必难过,这次是着了小人的道,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些微疏忽,和以往的功绩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紫府君听后闭了闭眼,喟然长叹:“确实着了小人的道,所以本君一定要亲手捉拿她,让她为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价。” 大司命很乐意听到他这样的表态,毕竟要让一位生性散漫的仙保持嫉恶如仇的态度是很难的。他环顾了一圈,“君上可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紫府君摇了摇头,“这地方只是个落脚点,本来就没打算从这里得到什么线索。” 大司命纳罕地望着他,心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不过他倒没想去问,问了得到的答复大有可能是“闲着无聊,四处逛逛”。 “那么君上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他迟疑道,“紫府这么多人留在波月楼,恐怕打草惊蛇。” 他复望向窗外,微眯着眼道:“就是要打草惊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不是喜欢当赏画人么,本君这次也叫她当一回画中人。” 第35章 *** 牟尼神璧居然现身了,这惊天的秘闻几乎一瞬传遍云浮大陆,连蜗居在荒野的崖儿和胡不言都得到了消息。 外面下着雨,万千银丝悬针一样簌簌落进湖里,激起一串又一串涟漪。两个人并肩坐在山洞前,胡不言叼着长长的茅草剔牙,崖儿正盘腿吃龙葵,两双无神的大眼,俱呆呆望着远处的山水。 “落到大食鬼蜮的手里了,哪儿来的呀……”崖儿喃喃。 胡不言说:“万户侯府完啦,据说就是从那里掏出来的。五大门派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结果居然便宜了大食人。” 大食洲,云浮十六洲之一,地处偏僻,和其他几洲来往不多,以施毒炼蛊著称。这些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引蛇出洞。江湖上人人凑这个热闹,起先还都是将信将疑,现在实物出现了,武林里的正邪两道便都疯了。人的脑子一热,就容易丧失判断力,崖儿和胡不言镇守在王舍洲进出的关隘,不下雨的那几天,峡谷之下烟尘弥漫,全是马蹄扬起来的浮土。 胡不言说:“别等了,干不干?” 她又丢了颗龙葵进嘴里,拿牙轻轻一磕,顿时一股新鲜的酸味在舌尖爆炸,她吸了口气,“不干。” “为啥?”胡不言不明白,“卢照夜那里总得交差,你不是想拿神璧换那个要紧的消息吗,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崖儿看了他一眼,他跟在她身边那么久,其实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世,更不知道神璧一直由她保管。原本她是想弄个假货来糊弄卢照夜的,结果别人快了一步。她知道这是个圈套,所以显得意兴阑珊,但胡不言不知内情,就觉得十分难以理解。 她垂下眼,把散落满地的小蒂归拢,捋成尖尖的一堆,慢吞吞问他:“不言,你喜欢钱吗?” 胡不言想都不想就说喜欢,“有了钱可以锦衣玉食,可以让女人趋之若鹭。” 她撇了下嘴,“是趋之若鹜,你该多读点书。” 胡不言嘿地一笑,“我没读过书都这么聪明,要是做上学问,你家澜儿就该退位让贤了。” 崖儿听得一怔,起先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澜儿是谁,待想明白了,横眉立眼的就要揍他。 胡不言抱住了脑袋,“紫府君是不是有受虐的癖好?否则像你这么有钢火的女人,他怎么看得上!” 崖儿改拳为指,在他额头上崩了一下,“因为我长得漂亮。” 于是换来胡不言的讥讽:“肤浅!” 她闲闲调开了视线,偶尔回想起那时的事,自己也会觉得惊讶,哪里来那么多的甜言蜜语,灌足了紫府君迷魂汤。她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把一辈子的温柔都用尽了,对别人再也不会花那样的心思。一个人能否吊起另一个人的胃口,也得讲缘分。就像卤水点豆腐,她看见那个人,自然而然便想亲近,想纠缠。拿到图册虽是最终目的,但过程并不令她别扭和痛苦,更像是心甘情愿。 可惜,闯下大祸了,区区数十日的耳鬓厮磨,其实说到底彼此还是陌生人。 胡不言仍旧纠结于钱的问题,反复问了自己好几遍,最后总算得出结论:“说到根上,我喜欢的是女人,不是钱。我的这点追求……”他悲凉地望着崖儿,“是不是很没出息?” 崖儿不是临水照影的闺阁女子,对于这种实在话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反应。她点了点头,“狐狸精喜欢女人是天性,这点可以理解。”说罢轻声道,“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在胡不言糊涂的一声唔里,那对神璧飞驰而出,回旋在朦胧的雨幕下,幽幽发出青紫色的流光。 胡不言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崖儿淡然笑了笑,“牟尼神璧。” 胡不言看她的神情像见着了鬼似的,“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神璧在你身上?” 她嗯了声,“见不得光,我爹娘就是因它而死的。”于是把身世和盘托出,还有这些年的心路和遭遇,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真是说得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胡不言全程半张着嘴,像在听一个古怪的笑话。等她全说完,他礼貌性地感慨了一下:“果然坏人都有很可怜的身世啊!”为防挨揍,眼疾手快跳开了。 雨哗哗地下,天地间一片雾霭,他的总结陈词很有良心,八字大开站在山洞前,拍着胸脯说:“你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说明很信得过我,我老胡感念你这片情义。起先我不太明白你的做法,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重热海公子提供的消息了。假神璧在大食人手上,反正这个消息人尽皆知,咱们不如将计就计。我去把那个假货弄回来,让你名正言顺交给卢照夜,这样既能换回消息,又把火引到望江楼,一举两得,你看怎么样?” 崖儿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去?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胡不言说怎么,“你别小看人,单打独斗我不行,钻空子抖机灵,那是我的强项。” 可惜现在和波月楼失去了联系,否则应当传话给四大护法,让他们出马才对。反正神璧现身,她不能亲自去,胡不言愿意代劳正合她意。于是召唤了撞羽,让他陪胡不言一同前往。胡不言上下打量这相交不多的少年,“他?” 撞羽向她揖手:“主人放心,属下一定全力办好此事。”然后向胡不言一笑,“胡公子,请吧。” 胡不言拽下嘴里的茅草,狠狠掼在了地上,“若行动失败……”拿脚尖踩了几下,两指一比,“就如此草。” 一狐一剑潇洒离去,崖儿定神坐了良久,复把剩下的龙葵一颗一颗都吃完,这才站起身来。 入夏的雨,来去都很快,将到傍晚时差不多停了,只余零星的几点,似是而非地拍打在脸上。崖儿带上朝颜离开了山谷,要不是为了换取卢照夜的内幕消息,她应该早就离开王舍洲了。可气的是波月楼竟然被紫府君占用了,这神仙大概经过多次打击,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紫府的人乔装之后,依旧在城内巡视,当初她在碧梅扫了三个月的地,有些面孔还是很熟悉的。小心躲过他们的视线,她换上金缕裙,覆上了金珠镶边的面纱。望江楼里吸纳了很多异邦来的舞姬,个个都是这样的打扮,如果不细看,没人认得出她。 阔别繁华多日,果然还是这灯火如织的市井最适合她。先前藏身在荒郊野外,日子几乎淡出鸟来。她像一只蛰伏千年的妖,吸不着阳气就快枯萎了,一旦重回人间,便每个关节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一猛子,扎进了酒池rou林里。 望江楼的前罩楼是作筵宴宾客之用的,和后面的画楼只隔五六丈距离,以悬空的三条便道串联。虽说相距不远,但两楼的景象却大不相同,前楼如同寻欢作乐的荡妇,后楼仿佛遗世独立的处子。崖儿跟随几个换装的舞姬上了便道,往长廊那头去,走到拐角时身形一闪,便隐入了厢房里。 那天卢氏夫妇在露台上设宴,她并没有进这画楼内部,等身在其中后,才发现这楼的诡异。所有屋子都不设门,一间套着一间,层层叠叠,形制像交错生长的花瓣。避开来往的仆妇和婢女,再往深处去,走了一段站定回头看,发现这楼的架构原来像个巨型的蚁xue,身在其中的自己活脱脱成了蝼蚁。 没有人会这么建屋子,看来这热海公子真是个怪胎。她贴着墙根按序查看每一间屋子,忽然听见有两个人声慢慢接近。左右观望,四通八达无处可躲,于是勾手攀上了横梁。才刚隐藏好,下面便走过两个女子,照这袒胸露乳的打扮推测,应当是卢夫人身边伺候的婢女。 一个唉声叹气,“夫人又发火了,把药泼得满地都是。公子给屋里加了冰,说夫人怕热,结果那层油花儿落到地上都凝结起来,真难擦洗。” 另一个很无奈,“打盆热水化一化吧,夫人的脾气也着实大。”一面说,一面走到廊庑尽头,吩咐里面的人,“这回的药不好,夫人不喜欢。上头说药渣子不必留着了,都烧了吧!” 她们款款去远,崖儿确定周围没人才落地。挨在门边往那间屋子里看,那是个巨大的厨司,锅灶、砧板,十八般刀刃一应俱全。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条冰做的长案,案上整齐扣着五个竹篾的盖子,从那漏孔参差的缝隙里,丝丝冒出寒气来。 听令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伙夫,眇一目,腿脚似乎不太方便,半间屋子的距离腾挪了好半天。终于走到长案前了,伸出两手来扣把手,一个接着一个把盖子掀了起来。 厨司里灯火晦暗,但还算看得清。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冰上放置的居然全是rou,一块一块,切割得整齐,并且排列精美。那rou似乎不是一般的rou,rou色比牛羊rou更鲜艳,肌理间完美镶嵌着淡黄色的脂肪,在磷磷灯火下,泛出一层蜜色的油光。 这样的食材,需要最轻柔的手法来抚慰它,可是崖儿胃里升起一阵酸涩来,辣辣地直顶嗓子。她想之前的猜测应当没错了,王舍洲那些惨死的女孩子们,身上丢失的rou都到了别人的案板上。 那伙夫顺手取下一个铁钩,惊涛骇浪般一顿肆虐,钩子破冰砸出满地冰屑,然后那些人rou便和猪rou无异,在他钩子上串成一串,纷纷投进了灶膛里。 药啊,那就是所谓的药。胡不言虽然满嘴胡说八道,但好多事都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卢照夜的夫人需要以人rou为食,难怪闺房里总有隐隐的臭味。人吃人,哪里还香得起来。 她顺了两口气,打算退出去,恰好看见铁钩上有块rou滚落在灶旁,脚下便缓了缓。 伙夫自然也看见了,他垂首驻足很久,那rou显然是胸乳部位,即便是死rou,也顶天立地。于是伙夫垂手捡了起来,却没有扔进灶膛,只是托在面前缠绵地抚弄。女人最柔软的地方,最终勾起了畜生勃发的欲望,那伙夫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拽下了自己的裤腰。 她目瞪口呆,这时身后忽然探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反应极快,反手便是一记肘击,身后人闷哼一声,龇牙咧嘴轻呼:“楼主,是我。” 崖儿回头瞪视他,是阿傍。打了个手势,责问他为什么吓唬她,阿傍一脸正气道:“属下不是成心的,就是不希望那种东西污了楼主的眼。” 崖儿翻了翻眼,听得厨司里响起伙夫的牛喘,只觉一阵恶心,和阿傍退进了另一间房。 进来容易出去难,再看这楼就如同迷宫一样,崖儿一直自诩的好记性,到这里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还好阿傍有备而来,他冲她挑了一下手指,指尖的天蚕丝在朦胧的光线下隐现。一路走一路牵引,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走出了那栋画楼。 出来后不敢耽搁,两人迅速跃入了潇潇的密林里。 先前的见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人感觉很不适。并非没见过杀人,但这种割rou做药的手法真是头一次见识。崖儿蹙眉道:“卢照夜的夫人果然食尸,之前只听说她吃药,不知道究竟患了什么病,竟要拿人rou当药引子。”顿了顿问,“派去热海的人有消息了么?” 阿傍说有,“明王传了书信回来,说热海王府富甲天下是事实,府中有两位公子,长子卢照恒,次子卢照夜。” “确有其人……”崖儿沉吟,但又觉得总有地方不妥。 阿傍道:“确有其人,不过根据明王的描述,似乎和现在的热海公子并非同一人。” 她嗯了声,“怎么说?” “热海世子卢照恒,生得相貌丑陋,才学也一般。他的胞弟卢照夜满腹经纶,长了张貌比潘安的脸,可惜却是个侏儒,身量还不足三尺。上回卢照夜来楼里谈买卖,属下和魍魉都在,当时看他并没有什么异样,所以这人必定不是热海公子,大有可能是冒名顶替的。” 阿傍说完,觉得自己的分析很在理,结果他家楼主另有高见,喃喃自语着:“未必。身子不好,换一个就是了。我以前听说过一种方术,能令身首分离。只是换头之后,接口的痕迹难以消除……我留意过,卢照夜的脖子就是如此。” 第36章 阿傍眨巴了两下眼,看那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知道从来没有留意过卢照夜的脖子。 “楼主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他啧啧道,“属下光以为他是冒名顶替的,没往邪路子上想。经您这么一说,再回过头来思量,确实能一一对应上。这位热海公子五月里都穿得结结实实,又不是姑娘,还怕人看么?他这么谨小慎微,只能说明一点,他的脖子上藏着秘密。这个秘密性命攸关,绝不能落了外人的眼……既然掩藏得这么好,楼主是怎么发现的?” 他的神情像揭开了了不起的秘辛,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