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吃饱喝足之后,男人们在一处继续喝酒。宋知春瞅了空拉着女儿在一边悄悄问道:“这几天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淘气不?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莫害羞,有孩子的人口味大变,又经不得饿实在是太过正常。我又寻了个做广式点心的厨娘,看哪天方便了悄悄给你送过来。放心银子从我这里出,保管不会让别人乱嚼舌头。“ 这话却是有由来的,若不是见机快,裴青这回险些被人拿住短处。要是依宋知春的本性来说,当官当得时时小心,那还不如不当。可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是要有一个撑得起来的人物。既然这样,凡事就要思虑周祥不能给女婿添麻烦。 傅百善拉着娘亲的手宽慰道:“哪里就至于如此小心,不过是一两个厨子,他一个四品指挥使养不起,我一个四品乡君还是养得起的。那些御史为着博取一个清廉的名声,虽然逮着人就咬,可是毕竟还是要长久住在京城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宋知春见女儿心中有数就放下心来,就谈及另一件事,“你爹在郊外花大价钱买了个带温泉眼的小农庄,又特地建了暖棚,说你一年四季的蔬菜他都给包了。我开始还嫌他乱花,后来一想这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冬天贼冷啥都不长,那青菜卖得比rou都贵!” 傅百善心头软软的,撒娇一般依偎过去道:“娘待我比弟弟们要好,小五前一向还嘟囔,说我搬到哪里爹娘就跟着搬到哪里,再没见过比你们更痛女儿的夫妻了。跟我比起来,他们两兄弟好像是从地里捡回来的一般!” 宋知春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其实每回搬家我都不舍得,每回都下决心不搬了。可是细细一想,你两个弟弟自小就是待不住的性子,小五要跟吴老太医诊遍世间杂症,小六立志考中进士后就要游历天下。“ 说起两个儿子,宋知春连连摇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们性子活络就没个定数,我也想通了,男儿志在四方在一个地方是待不住的。加上你嫁了人,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老家伙整天面对面地瞪眼睛。你爹昨天才取笑来着,说照这个架势兴许日后我们俩还要女儿女婿来养老呢!” 她当玩笑一般说出来,傅百善却是眼睛一亮认真道:“难得弟弟们都有喜欢的事做,也没什么不好!女儿也是儿,我来养爹娘的老也没什么!再说裴大哥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曾说你们只要愿意不嫌烦,搬过来一起住都行,相互间还有个照应!” 宋知春本就是万事由心的爽快性子,听了果然大为心动。默默合计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没这个礼数,哪里有丈人丈母娘到女婿家长住的道理?只是你跟裴青都是初初为人父母,屋子里几个丫头又是少不更事的,我如何放得了心。等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再来跟你回话。” 傅家二房向来是宋知春当家,只要她发话傅满仓没有不应的。 傅百善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半,心头更是欢喜不已。她刚有身孕,说实在话还是有些慌乱。虽说娘家在锣鼓巷胡同隔得近,抬脚就能走个来回,但若是家中有娘亲亲自坐镇,无异于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她喜滋滋地把一碟果馅酥皮面饼,一碟酥油泡螺端了过来道:“娘吃吃这个,是才出来的苏式点心,只在素芳园里有卖的。如今我一天到晚没事,就叫厨子把这个试了出来。虽说跟店里的手艺还不如,却也有六七分相似了。” 宋知春有些好笑,见女儿一脸的兴致勃勃,连眉梢眼底都是喜意,还有心思琢磨吃食,想见是过得顺心如意。便不由悄声笑道:“如今走到哪里都有夸赞裴女婿的,那些复又上榜的新科进士高兴之余恨不能把他供起来,听说将东城兵马司的石狮子上都披了红挂了彩!” 傅百善抬头看了一眼藤罗架下正撸着袖子与小五猜拳顽笑的丈夫,微微抿嘴一笑道:“他说看到那些人费尽十年光阴,却被别人阴诡使计占了先锋,觉得能为他们做一件事也是值得称许的一件事!只是喜了一些人便恶了一些人,他为皇帝办差挡了别人的财路,怕是也要落些埋怨!” 三月的春风吹得人熏熏然,宋知春便惬意地微眯了眼,“纵然落些埋怨也是值得的,这是给后人们积攒阴德。以往我教你万事不能憋屈了自个,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几十年,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说到这里,宋知春幽幽然由衷感叹,“说起识人一途,还是你爹看得比我准些。当年你及笄前,青州常知县家的公子常柏和裴青同时来求娶。我觉得常柏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便先满意了三分,若非他有个心大的表妹,还真动了结亲的心思。只是你爹说常知县夫妻急功近利不好相与,这样的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只怕品性有瑕。”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宋知春吃得满意至极,“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表明你爹眼光好,裴青话少却有担当。我往时之所以不待见他,也是因为他太过稳沉显得城府极深,又顾及杂七杂八的行事时瞻头顾尾不利落。我性子急,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人,所以惯来对他没甚好脸色。“ 说起往事宋知春唏嘘不已,“你出走海上没几天,他得知消息后从马上摔了下来。却拖着一身伤痛跪在咱家门前苦求,那时我才知他些许真心。其实人生苦短,只要他今后把你放在心上万事以你为重,我对他再无二话!” 花架那边男人们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母女二人在这厢喁喁私语。 宋知春见这酥油泡螺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看着趣致可爱。暗暗摇头叹气道:“常柏行事如墙头草一般见风使舵,又兼心性凉薄,哪里是堪匹配的良人?大房的兰香吊死在他面前时,他却只知是护着徐玉芝逃避。当时看着那副场面,说句不应该的话,我是阵阵后怕阵阵庆幸,还好与你成亲的是裴青!“ 此次春闱案常柏涉事颇深,靠了出卖惜薪司太监徐琨最后全身而退,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会那么好过。傅百善曾经听裴青提过,四十余人只有他一个无罪,只怕消息传出后立刻就会被当成靶子,这样的人生活着只怕比死更难受吧! 这么些年,裴青一贯的性子是只会做不会说。 傅百善虽知事情大致的经过,却都不及自家娘亲说得详细。听了之后不免泪盈于睫,又怕娘亲看了笑话,忙拿袖子悄悄掩了,复捉了一只泡螺在手里慢慢地吃。那螺儿是用乳酪与蔗糖霜和在一起,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始成为带骨鲍螺。味道鲜美入口消融,却生生让她品出一股沁入骨子里的甜意。 283.第二八三章 丈人 傅满仓今天尤其高兴, 侄子的事有了交代,女婿的差事也了结清楚,儿子女儿都康健。几盅老酒下肚后有些上头,回过头就把女婿扯在边上,嘴里还不住地嘟囔。裴青以为他内急要找茅厕, 忙上前一步把人小心搀扶着。 转过一丛枝繁叶茂的四季丁香,傅满仓脸上的酒意一下子变得消散许多,左右看了无人后才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过来,语重心长地道:“这里是两千两的银票, 你拿在身上在外应酬时花用。珍哥现下有了身孕, 她脾气又犟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你……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干净的女娘过个夜, 不过千万不能让家里人晓得!” 裴青身上的酒意一下子就化做汗水从后背上流淌而下,这份惊喜不若是惊吓更恰当。捧在手里的净蓝色素面荷包一时仿若烫手山芋般重逾千金,拿也不是退也不是。这算个怎么回事,往日里听说丈人疼憨女婿的,但是也不能是这般疼法吧! 他一时头大如斗,胀红了脸呐呐言道:“我跟珍哥……毋须如此!” 傅满仓也有些憨涩,摸着脑袋解释道:“这就是个意思, 我也是男人知道这段时日不好熬。你们年青人在外头的应酬多, 只怕更不好熬。你又是个生得好的,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打你的主意。再则珍哥后头的月份越发大了,你千万不能去她跟前闹腾让她烦心。” 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人所难, 傅满仓小心地措辞生怕伤了女婿的颜面, “别的事情就算了, 偏偏这种事珍哥跟她娘一样是个吃独食的,表面上看着不在意,其实心里介意得很,所以你去那种地方时千万不能让人晓得。咳咳,完事了就把那楼子里的女娘远远打发走就成了。” 这都叫什么事,裴青一时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满满的感动。真是殚心竭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简直是世间一等一等的好丈人,只是所做的仍有些过了。自己等了多少年,又走了多远路,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这个媳妇重新找回来,这份浓重入血的情感已经可以碾压世间一切外在诱惑。裴青将荷包重新塞回去,眸色清明一字一顿道:“爹,我和珍哥会好好的!” 傅满仓先是有些愕然,随即明白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一丝笑意就从眼里慢慢浮现出来,慢慢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他伸出大手起劲地拍了一下女婿结实的肩膀,象同辈人一样相互攀着兴高彩烈地回到宴上。大声地咋呼再拿些酒上来,惹得远处坐着的宋知春一顿好说。 晚上裴青明显喝高了,躺在红木雕花架子床上捂着胸口呵呵直笑。傅百善卸下钗环打发丫头们下去后,亲自端了一碗酸笋鸡皮醒酒汤过来,嗔怒道:“就你能,看你一个人把我爹他们全喝趴了,心里舒坦了?” 裴青双眼迷离,一张平日里无比端肃寡言的脸绯红,看着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俊逸风流。他将头直直伸过来道:“珍哥,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你上辈子肯定做了无数的好事,积了无数的因果才摊上这么一个好爹。我跟你打个商量,把你爹爹分我一半……” 傅百善噗嗤一声又好气又好笑,旋即想到这人的身世,昔日闲谈时露出的只言片语。亲爹嫌弃亲娘早逝,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只身流落在外,连一口吃食都要去争去抢。跟他比起来,自己实在是生在福窝子里。于是轻叹了两声,回头绞了根热帕子敷在他脸上,又服侍男人把醒酒汤喝了。 待两人梳洗干净后齐齐躺在架子床上,绣了五蝠纹的浅青色帐子微微拢着,有草木花香从半开的槅扇弥散进来。裴青抓了媳妇的手搁在胸前,心满意足地叹道:“珍哥,这一辈子幸得是遇上了你。要是真的跟你错过,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傅百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半嗔半怒地怨道:“那你还上赶着让我给秦王去当什么侧妃,说得好听,侧妃还不就是小妾,生了孩子还得管别人叫娘。让我给人伏低做小,在巴掌大的一块地界跟群心眼跟针尖一般大的女人斗来斗去,那还不如一刀子把我杀了来得痛快!” 裴青就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吭哧道:“那会子东南一带的官场都在悄悄传这人要当太子了吗,我晕头转向地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一样都会眼热。连魏指挥使那样一个从来不攀权附贵的人,都学着事事跟他提前知会。我又钻了牛角尖,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六品百户,还是被亲爹驱除宗族的黑户,拿什么跟未来的皇帝抗争……” 傅百善想起那段时日的煎熬,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理由让自己夜夜失眠至天亮。一时心头气不打一处来,提脚就给了男人一记狠的。裴青没料到半夜了还有这遭遇,珍哥的气力又大,一个不备就被踹下了床。但是此事说来是自个错处居多,只得老实爬起来伫在一边不语。 傅百善侧着身子面向里面,耳朵却听着动静。见男人被踹下去后也不敢乱动,只会老实站在一边,心里头的气倒是消祛不少。别人都说有身子的人喜怒无常,为了过往的事情时时生怒好似不该呢! 三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裴青半赤着身子站得一会就打了几个喷嚏。傅百善想起他喝了那么多的酒,明天还要早起上衙门当差,这会可不能着凉了。一时又拉不下脸面,只得装作无意把绣了萱草枇杷果的葱绿锦被甩了一半过去。 裴青见状连忙有眼色地爬上床,密密地抱着媳妇低低叹道:“还是你最心疼我,放心吧我再不会犯傻了。再者我早就看出来了,秦王的性子表面豪爽仁义,骨子里却是铁石心肠薄恩寡义。这样的人他日为君为帝,对于中土的朝臣和黎民百姓只怕是祸不是福!” 傅百善听得这话里有话,忙翻转身子仔细倾听。 帐子里光线模糊,裴青却看得见她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柔声道:“珍哥莫怕,对于储君之位皇帝心中只怕早就另有人选。朝堂上一片浑水,谁毒不敢轻易下注,虽然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哪怕朝臣们个个都举荐秦王当太子,我也会想办法给他搅和黄了。” 裴青的话语虽低,却流露出一丝傲视睨睥,“此次春闱爆出舞弊案,最后被判秋后斩决的户部尚书温尚杰,原先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传弟子,后来投靠了秦王。事情出来后还惹得朝堂议论纷纷的,其实这个刘肃就是秦王的外祖父,说穿了这些不过是换手挠背避人耳目的把戏。” 裴青对于珍哥的身世隐约猜得一二,见她面上无异色才接着说道:“我从温家的菜园子里搜出近五十万两的银票呈上去后,惹得皇帝在朝堂上大为震怒。竟是一声辩驳都不愿听,直接判了温尚杰的斩决。说实在话,这一击可谓是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秦王的一只得用的臂膀,这几天他怕是不能睡安稳了!“ 傅百善听得双眼婆娑一阵揪心,心知此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其间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心力,暗地里又打点了多少手脚,才能将事态的发展全盘掌握在手中。她低低问道:“裴大哥,你这般上下周旋四处树敌,是想向皇帝表忠心决定做一个纯臣吗?” 裴青情知自己的打算瞒谁都瞒不过枕边人,遂抚着她长长的头发笑道:“傻丫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任皇帝薨逝之前,做一个忠纯笃实之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走出去人人都要敬上三分。像现任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在朝堂上从不与人结交,家中子侄的婚事尽是选些普通的平民人家,可他却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 傅百善倒是知道这人,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在皇帝身边侍奉了近三十年,向来以忠勇著称,是她手帕交魏琪的嫡亲大伯。魏琪的婚事就是这位大伯做主定下的,夫婿方明德当初只是金吾卫一个不起眼的军士。两人一成亲,就立刻被打发到贵州历练去了,算起来跟裴傅夫妻是前后脚调回的京城。 在一干文臣武将当中,魏孟绝对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他的官职升迁甚缓,二十年了都还在金吾卫里厮混。他的许多旧部下外放之后,有的甚至已经官至一品,但是即便如此任谁都不敢小瞧于他。裴大哥背后没有过硬的靠山,就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人吗? 裴青见媳妇已经明白自己的意图,不由面色大松,“其实皇帝今年已经上了春秋,京中看起来一片平静,底下却是汹涌波澜,你方争罢我登场,却不知这时候唯有紧跟皇帝才是大道。那些想在新皇面前立下从龙之功的人不知凡许,却忘记了这时候的皇帝猜忌心最重,一个不好就要翻船……” 想是酒劲终于上来,裴青的声音渐渐低微。 春夜里带了些许凉意的风吹得槅扇偶尔吱吱作响,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恬淡安然。帐子顶上悬挂的银熏球微微地晃荡,浅青色的帐幔在月下像流水一般滑动。傅百善帮男人把滑下去的锦被重新盖好,心想这道理谁都明白,但是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的人又有几个? 284.第二八四章 殿试 四月十六日, 被耽搁许久的殿试在宫城内的保和殿正式举行。 殿试不考诗词歌赋只考策问,应试的贡士们自黎明起由安化门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策文不限长短,一般在千字左右, 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特别强调书写必须用正体即所谓馆阁体,字要方正、光园、乌黑、体大。 殿试只一天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收存。至阅卷日,分交读卷官共八人, 每人一桌轮流传阅。择优十本进呈皇帝, 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这一年是徽正十七年, 状元是浙江鄞县陈英印,榜眼是彰德籍胡德生,探花是直隶籍刘知远。 一众白头皓首进士之中,年方十五的探花刘知远格外引人注意。有好事者一打听,才知道这位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就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孙,他的父亲刘泰安任正四品太仆寺少卿,是宝和三年的探花。 这段佳话传到皇帝的耳中, 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赞了一句“一门三进士, 父子两探花”。倒引得一种朝臣纷纷称颂不已,说此乃千古绝句, 非本朝盛世不能出。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刘肃也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御口亲提的佳句。 皇帝哈哈大笑之后, 特意将刘知远招至面前温煦问话。见他不但生得面目清秀,且经典文章信手拈来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心头更是欢喜。论起来这孩子还是景仁宫刘惠妃的嫡亲侄儿,依着亲眷关系说来更加亲厚。 这时候几个朝中大臣也过来凑热闹,刘知远虽然年少但是谦逊有力应对得当。皇帝就说依着这般好学识应该早早出来在国子监当教授或是博士,在翰林院当个编修委实有些可惜了。编修已经是正七品的官职,皇帝却说可惜了,众人望过来的眼光便有些异样。 这顽笑说完,皇帝忽地想起一群老举子跟着一个少年进士上课的场面,自个也忍不住笑了。转头吩咐身边的总管太监阮吉祥拿了天南进奉的嵌银椰雕碗和数匹绸缎进来,分别赏赐给今日的三鼎甲。 状元和榜眼容貌生得一般,都是三十开外的中年人,想来连孩子都能读书了,自不会有人上前打主意。有那心思转得快的人想起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还有年华将盛的孙女儿,决定下朝后定要跟刘阁老好好地叙叙旧。 秦王今日毫不打眼地站在角落里,此时才暗吁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浮起一股得意。虽然温尚杰已然成了一颗弃子,可是朝中有外祖父坐镇,后头又有舅舅刘泰安和表弟刘知远这种新生力量,何愁朝中文官一派不倒向自己!更何况首辅陈自庸获罪罢职之后,有传闻说父皇已经有意外祖父为新任首辅。 晋王侧身就看见这位兄长一脸的与荣共焉,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气,不由心里酸水直冒。往年里两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登州,即便斗得再凶都是私底下的事情。去年因为白王妃的去世,这位王兄回来奔丧之后竟然以哀毁过度赖在京中不走了,即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其中的打算。 朝臣们本来就是墙头草,哪边厉害些就往哪边倒。就是因为秦王的归来,以往旗帜鲜明站在己边的人开始动摇。晋王心知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费心经营许久的局面只怕就要付诸水流,奈何人家的母族势大,自己就是再投一遍胎也是赶不及了。 晋王如此一想心头便生了恶意,挤过去在秦王耳边轻声道:“只可惜那位礼部尚书温大人,辛辛苦苦地收刮了那么多的银子,都还没来得及花用一分就被投进了大牢。只是不知那些银子他是准备孝敬谁,或是以往收刮的那些银子已经孝敬了谁,父皇怎么不再花费些工夫好好查查?” 秦王脸上的笑意一僵,这其实也是他心中隐忧。那日事情爆发出来后,父皇当着朝臣将温尚杰贪污的清单特特送至自己面前,当时他心里就在打鼓,父皇此举到底意味何义?但他毕竟是在沙场上流过汗撒过血的人,如何会在别人面前示弱,抿着嘴角轻嗤道:“总比把自个送给黑熊当点心的蠢物要强一些。” 这又是晋王时时暗恨的短板了,谁知道被豢养的畜生还会暴起伤人,谁知道自己会被一个女人所救,谁知道那些金吾卫的人那么快就找到了黑熊的出处,让自己苦心经营近两个月的谋划落空。幸得皇帝最后没有继续追究,还在宫中下了禁口令,要不然这件丑事还要传得远些。 兄弟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虽然站在角落里但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微微皱眉招手道:“难得看见你们在一起说话,兄弟之间相处就该如此。嗯,老三你向来文思敏捷,又在翰林院主持修书甚久,对文章策题应该有独到见解。等会在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时,替联好好地陪陪这些青年才俊!” 晋王闻言大喜,忙上前叩谢皇命。站起身时掩饰不住得意回望了一眼秦王,见他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心头更是大感惬意。 晋王退在一边时,几个平日里来往密切的朝臣都点头示意,就是不怎么来往的几个武职将军也投来和煦至极的目光。晋王自红栌山庄黑熊之事件后,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注目,一时激动得面泛红光,便不由想起那日到延禧宫向崔婕妤请安时听到的话语。 自晋王长大懂得人情世故之后,就有意无意地与自己的母妃崔婕妤疏远了起来。这是一种难以向人诉说的心结,若非崔婕妤只是个司寝宫人出身,他如何会活得这般辛苦?但是自古就是儿不嫌母丑,晋王只得将这股怨气密密收拾起来,深深埋在心底。 那日是晋王意外受伤后,母子两人第一次相见。枝叶繁茂的广玉兰树下,穿了一身雪青缎绣水仙纹的女人微微昂着头,懒洋洋地道:“皇帝其实一直在你和秦王之间摇摆不定,哪方弱些他就扶植哪方,哪方强些他就打压哪方。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君王!” 空寂廖落的园子里,初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在女人皙白的面颊上,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晋王从来没见过这样肆意这样陌生形容的母妃,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但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母妃……说的一切定是真的。 崔婕妤微眯了眼睛,慵懒得像一只成精的狸猫,“秦王镇守登州多年算得上骁勇,其母刘惠妃把持宫务多年说是副后也不为过,这回又适逢陈自庸获罪,刘肃出任首辅的机率大大增加。好孩子你猜猜看,朝中有多少人想把赌注押在他身上?” 见晋王没有答话,崔婕妤便捂嘴轻笑出声。早已经过了花信的女人举止投足间竟然有一种少女般的娇柔,“初初一看,秦王此时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怎会坐视此等境况不理!到时候,秦王所有的优势都会变成他的劣势,因为皇帝绝不会允许下任皇帝有一个势大滔天的外戚!” 晋王从来都以为母妃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女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小心谨慎地取悦父皇。也就是从那天起,面对着在树下侃侃而谈的母妃,他才恍然发现从前的忽略之处。宫里头刘惠妃为人跋扈风头无两,连中宫张皇后都以“疾患”避养在坤宁宫,而母妃一个出身低微的妃嫔反而可以和刘惠妃相安无事,这难道不是一桩难得的本事吗? 太和殿的传胪大典上笙箫齐鸣,晋王游走在各路新科进士之间,偶尔还与人唱和一两句诗词。觑见角落里的秦王脸色越来越黑,他心头更是大乐。心想,母妃果然不愧是相伴父皇多年的人,一步宫门未出就可以将事态分析得如此透彻,看来以后无事时是要多进宫走动一番了。 皇帝今日也显得格外高兴,又让阮吉祥拿来许多的财帛分赏给各位臣工。其中谨身殿大学士刘肃和今科探花刘知远得到的赏赐最多,这一对爷孙今日是出尽了风头,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又羡又嫉。 按照惯例,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他进士按殿试、朝考名次,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推官等职。 傅家大房的傅念祖对于眼前的暗潮汹涌一概不知,听到自己被授以从八品典簿时,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别人或许会觉得这个阶品太过低微,傅念祖却是觉得是天之侥幸。他自忖天赋不够,读书时唯有以勤补拙,能够一次通过会试、殿试实乃祖宗庇佑。 钟鼓齐鸣之后,这场建朝以来风波最大的科考终于圆满结束。众人恭送皇帝退下后,谨身殿大学士刘肃一改往日的冷岸,满面笑容地与一干同僚作别。等秦王过来时,他才压低了声音念了一句,“沉住气,稍安勿躁!” 秦王心头感激,向这个一脸睿智的老人微微一揖。父皇的若即若离,时而和煦时而冷漠,让一向自负的他也失了方寸。此时正是他心头极为彷徨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个看得清形式的人来帮着分析一下未来的道路。 285.第二八五章 雌威 五月初二,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傅满仓和宋知春都不是矫情的性子,两口子那天回去后细细一商量就定下了章程。等傅念祖参加完殿试用了践行宴,再把小五小六赶鸭子一样送走之后,就收拾包裹打点行装准备搬到平安胡同照看女儿。街坊邻居问起来也实打实说,出人意料的倒是没有几个胡乱多嘴的。 傅百善一大早就得知了这个信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赶紧带着几个丫头把东厢房又重新收拾一遍, 里里外外的一应器具都是崭新的。心想别人愿意叨咕就叨咕去吧,面上好看是活受罪,里子实惠才是真实惠。如今爹妈在跟前,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也有了主心骨。 裴青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要是让他来说泰山泰水过来住, 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不但宅子里热闹许多, 大家日常相互间也有个照应。媳妇儿万事都好,就是有时候主意太正, 有时候执拗起来谁都拉不住。若是有人时时规劝提醒,也是一件极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