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大厅中喝得正热闹的众人听到女人尖利的叫声, 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徐直忽地站起身子, 面前的酒水被他的衣衫下摆一带, 咔擦一声全拂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当家有些迷瞪的眼睛立时清醒了,看了一眼下首缺席甚久的位置,没好气地咬着牙虎着脸跟在后面。二当家和四当家对望一眼后紧跟其后,莫名其妙的毛氏和张氏顾不上多问忙跟在后面。 院子并不大, 不过几步路众人就瞧见叶麻子垂着头捂着手萎靡地歪在地上, 血水不住地从他翕开的指缝里流出来。不远处,曾氏怯怯地靠着花树掩着脸呜呜地哭着, 米色衣裙的下摆污了几点醒目的黑色泥渍,袖口有些撕裂开,头上的鬓发已然散乱,一双欺霜赛雪的手上颤巍巍地拿着一只尚滴着血的鎏金银簪。 大当家气得额上青筋直冒, 这般场景不需人说就晓得必定是叶麻子见色起意的老毛病又犯了, 强行亲近不成反被女人刺伤。徐直黑眸深沉,快步走到女人身旁, 将女人搂在怀里无声安慰,又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女人身上, 看都不看众人一眼就往外走。 大当家脸面实在挂不住, 只得扬声道:“老弟只管放心, 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徐直住了脚步抬眼望过来, 那眼中的狠厉让众人心中一惊, 俱都不敢再多言,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夫妻俩施然远去。 二当家邓南连忙奔过去, 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看又是一惊。 就见叶麻子面色煞白双目紧闭,额头上冷汗珠子密密麻麻,竟是早已晕过去了。大当家气他今日让自己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重重地胡乱踢了他几脚。谁知叶麻子像失了竹枝支撑的瓜苗一样,砰地一声连头带脸栽倒在泥地里。 通房刘氏尖叫一声扑上前来,红着眼睛小心地拉开叶麻子的伤处一看,就见他右掌心皮开rou绽,那伤口胡乱掩在血水里,依稀竟然深得可见白色指骨。忙回头哭嘤嘤地乞求大当家,说不管闯下什么弥天大祸,眼下还是先唤大夫来医治才好。 赤屿岛上当然养了专治外伤的大夫,姓杨,吃在晚饭正躺在竹椅子上歇凉,听了传唤飞快赶来。一见那伤处就先抽了一口凉气,急急地拿了极纯的烈酒清洗,等血迹稍稍干净之后就瞧见那伤口竟是个贯穿伤,大小约有指粗,嗤牙咧嘴的肌rou胡乱纠结在一起。大夫忙将秘制的伤药撒在上面,那血才堪堪止住。 又给叶麻子喂了安神补气的汤药之后,杨大夫才站在大当家面前斟酌着回话,“三当家受的伤必定是极尖锐的小刀之类的利器所伤,持刀人一击而中却没有急着将利器收回,而是将利器左右旋转扩大,又加那利器上抹了少量致人晕眩的迷药,所以三当家的伤处看着不大却难以收口。即便表皮长瓷实了里面的脉络也要错位,以后一个不好那右手只怕……只怕就要废了!” 这话就是说从此之后三当家命虽无碍,那手却没用了。叶麻子之所以当上赤屿岛的三当家,靠的就是敢杀敢拚的狠劲,如今一个拿刀吃饭的武人废了右手,还不如一刀了断来得痛快。邓南阴着一张长脸怒道:“真是看走眼了,那般凶狠的婆娘竟敢当庭下此毒手!”二 大当家毛东烈皱眉道:“那只是个寻常的妇人,遇到老三不尊重只晓得拿了簪子胡乱刺戳,一个不慎扎在要紧处也是有的。至于那银簪上的迷药兴许是徐直给弄上的,出门在外谁身上不带两件防身的东西?就是我也喜欢时常在靴子里揣把匕首!” 邓南脸涨得通红,却硬生生按下这口气,良久才弓着身子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又爱惜那徐直的才干。此事我听大哥的,只是老三院子里没有个主事的,我帮着在这里看顾一二就不陪你们了!” 毛东烈默默颔首,步出房门立在雕了鹿鹤同春的门廊之下才长叹一口气,回首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四当家林碧川神态一派谦和,闻言低声答道:“女人粗看时个个都是绵软温柔的性子,只是惹急了猛地变成母老虎也未可知。三哥对人家多半有绮思,言语不尊重手脚不干净大概也是有的,却不想这回结结实实地砸到铁板上。我家那位悄悄跟我说曾氏拿的是一只韭菜叶宽的鎏金银簪子,簪子尖被磨得极为锋利,正经是一件让那些狂蜂浪蝶止步的好东西!” 毛东烈错愕失笑,“只有女人才看得见女人身上这些穿的戴的,想来这曾氏因长得貌美,从前没少遇到这类事情,才时时拿东西防身。只是老三也太不争气了些,看见稍稍平头正脸的就想往自家屋子里拉,也不看看那是兄弟的女人,怎么能随便伸手轻薄?唉,也活该他吃顿教训!” 林碧川踌躇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毛东烈看了一眼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忌讳不成?老二虽是我妹夫,可是为人阴狠做事不留余地,老三粗鲁莽撞根本不堪大用,又以为我刻意阻他俩的财路心里早生怨气,说来这岛上也只有你能跟我说说真话了!” 林碧川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对徐直到底是个怎样的打算?他上岛也有小一个月了,老这么拖着不但兄弟们心生疑怀,只怕徐直也会窝火!” 毛东烈眼神激荡莫名,想起早上出门时心腹的那番劝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于是长叹一声道:“金麟本非池中物,一朝遇水化为龙。不怕你笑话,这徐直身有大才,只是身有反骨。我爱才惜才却又不敢用他,若是予他重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岛上就是他的天下了。若是将他拒之门外,无论谁收之为臂膀势必成我心腹大患!” 林碧川垂首想了一下,“可眼下三哥不知轻重对他的女人无礼在前,只怕徐直会揪住这一点不放!” 毛东烈仰首顿足,“如何安置徐直只能徐徐图之,其实只要他真心留在岛上也不是不可以。偏生老三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老是管不住胯~下二两rou,那曾氏下手怎不再狠辣些,干脆戳断他那里,省得他再去祸害别的女人!” 林碧川想笑又不敢笑,大当家的话是有来由的。 前些日子岛上有两个女人为争叶麻子赏下的财物大打出手,偏偏其中一个女人还是有丈夫的,恰在岛上任个不大不小的职务。这件事传扬开后,那被戴了绿帽的男人脸上挂不住,整天跑到大当家面前寻死觅活的,岛上风气一时败坏无度。 林碧川抚了下面颊温声道:“不若我去跟徐直探个口风,看他究竟作何打算?先时在席上之时,那曾氏和我家里的倒是说得投机!” 毛东烈一时大喜,“你到岛上的时日短,和徐直也没有正面冲突过,由你去做这件事再好不过。只是这徐直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你说话千万要小心。” 林碧川躬身应了,说定会将那人肚腑里的东西看清楚了再来回话。 小院里,几个仆妇正在灶上熬煮汤药,刘氏肿着一双红眼忙得团团转,倒是将里外安排得没有多大差池。许是那大夫的伤药果然有用,午夜过后叶麻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歇在外间的邓南看着面色苍白的人暗自皱眉,却还是忍下不耐温言问道:“怎地如此大意,竟让个不懂功夫的女人伤得如此之重?” 叶麻子脸上的表情一时凄厉莫名,看了一眼用白布包成簸箕样的右手,又摸了一下身上后才哑声问道:“二哥可瞧见我那个随身携带的猫晴石护身符?” 邓南昔日里自然瞧见过,知道那是叶麻子在深山名寺重金求来的宝物。他们这些人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对于神鬼之物便格外信奉一些。听到叶麻子一醒来就问那物事,他不敢大意连忙唤过刘氏询问。刘氏平日里也是能干之人,闻言后把屋子里服侍的都唤了过来,却是无人知道那猫睛石的下落。 叶麻子恨得脖颈粗黑,让人全部退下后勾着脑袋低声道:“二哥须为我报仇,那曾氏妇人实在太过可恶。我俩在园中偶遇,不过言语上调笑了几句,她就下死手扎我,还拿走了我身上的贵重之物,这口气真是孰不可忍!” 邓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此时他已全然冷静下来,不由想起开满白花的树下那女人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连手里握着沾血的簪子也不晓得放下。此时他明白老三末必说了实话,那女人也未必全然无辜,只是当时园中只有这两人,青红皂白怕是只有他们自个才清楚。 叹了一口气,邓南有些憾然道:“可是那妇人一口咬定是你轻薄在先,她无奈防卫出手在后。你还想找回那猫睛石,先担心自个怎么跟大哥交待才是真的!” 叶麻子又气又怒叫嚷道:“她先对我笑得勾人,我就以为她对我有意思。刚把手摸着就感到眼晕手软,然后就见那女人拿着一根簪子起劲扎我,偏我手脚都不听使唤,拚了力气也只是勉强把伤口捂住。我还没有找她算帐,她反倒有胆子来攀咬我!”四 邓南垂下眼眸帮他掖好肋下被角,“你也莫急,是非公断大哥自有论断,只是大哥对徐直是忌惮外又想延揽,只怕不会轻易动他的女人,这段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叶麻子勃然大怒,白着一张麻脸道:“我身上的伤处不是作假的吧?刘氏说杨大夫亲口作证我中了迷药也作不得假吧?” 邓南见这蠢人已被自己挑动真火,心中微哂。遂站起身子左顾言他,“你屋里这个刘氏行事还算稳当,过些日子等你伤好了摆桌酒席抬举她一番,也不枉费她鞍前马后地为你cao持!” 他简单说完后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出了内室,将将走到门外时就听到杯盏桌椅被掀翻在地上的声音,面上不由微微一笑。 147.第一四七章 顺水 掩了房门换去旧衣, 曾闵秀脱了袜子光着脚坐在八角雕花松木桌旁, 把玩着桌上晶莹华美的猫睛石, 油光水润成色甚佳的蜜蜡挂件,绣了龙虎风云际会纹的荷包里还有几块指尖大小的金锞子并银锭,撇嘴道:“没想到这么个粗鲁汉子身上还有这许多看得过眼的东西,真真是暴殄天物!” 徐直拿着帕子正在擦头擦手, 从净房出来看到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不由揶揄道:“那头蠢驴想来劫色,没想到却被你这个女大王劫了财, 不知今晚他醒了之后会不会气得再次晕过去?” 曾闵秀将猫睛石抛在手中,得意地一挑眉毛,“这种货色也配当赤屿岛的三当家,加上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二当家, 这岛上的头目可都不怎么样!再说日后你真要当上海盗头子, 那我岂不要当个海盗夫人才趁相,如今只不过是拿那蠢人练手罢了!“ 徐直闻言哈哈大笑, 甩了帕子上前一把拥住女人道:“真是我的贴心肝儿,今日里演得一出好戏。你没看见我们出来时, 大当家恨不得当场就将叶麻子给生吞了。他本来还想好好拿捏我, 却没想到先在我面前出了个大丑。我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 我俩真是天生的绝配。往日我喜欢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怎么你变成这般泼辣阴狠的样子, 我还是觉得喜欢到骨子里去了呢?” 曾闵秀抿嘴一笑, 心里想如今这才到哪里?要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不但凉薄且自私, 知道我手里老早就赚了读书人的性命,只怕也要夜夜担心枕边睡的美娇娘是个心狠手辣的母老虎吧! 门外有仆佣敲门,说住在西头的周大夫请来了。 徐直低眉一笑道:“快去床上躺着,你今日受了惊吓恐怕早就落了病根在身上,我让人找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好歹开几副安神的汤药,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费了这么多的心力?” 曾闵秀捂着嘴连连笑着,趴在桌上一股脑将那些金银宝石收了,宽了外裳扯过被子装作无力半蒙了头。 周大夫进来就见烛火昏暗,纱帐低垂。伸在帐外的一截手臂圆润如同藕节,忙收敛心神不敢再看。他在老家本是一个医治牛羊的郎中,逢了天灾人祸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奔波到了岛上想要立脚。岛上牛马本就少,周大夫就壮着胆子说自己是治人的良医。 大概是岛上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命也生得极贱,遇着风寒头痛之类的倒叫他胡乱开方子治好了几个人。久而久之,口语相传之下竟然能跟那个专治外伤的杨大夫分庭抗礼,周大夫就觉自己的医术大有精进。 在那段雪臂上按了半刻,半瘦的老头捋着胡须道:“太太这是受了大惊吓,大惊则气机紊乱气血失调,使心无所倚神无所归,导致心神不安。惊则气乱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 看见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听得仔细,周大夫心里越发得意卖弄。他来之前早就打听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当家在岛上一向作威作福,陡然来一个美貌妇人他心里还不像猫抓似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妇人被那粗鲁酒汉胁迫威逼,听说挣扎间还见了血,幸得有人听见动静才脱了身,这不是受了惊吓又是什么? ”我先开三副柏子养心汤,这是调理气血的。若是喝下后太太依旧心火偏亢心烦神乱惊悸怔忡,失眠多梦舌红脉数者,就要再加一道朱砂安神汤。“周大夫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又要了笔墨细细开了方子。 徐直送了大夫后站在廊下吩咐人去抓药,明早在灶下煎好再送来。回来时就见女人正拿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清洗手臂,不由笑道:“这岛上女人少,你到了这里可不就像荤腥掉进了吃素和尚的汤锅里,人人都想要尝一口,即便尝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曾闵秀听着心里就是一阵火,冷笑道:“难不成日后我在岛上行走,还要自残黥面不成?” 徐直上前扯住她,“生气了?且放宽心,等我在岛上立住脚,你在岛上横着走都没人管你。只是在这之前,你还需忍忍。像今日多有凶险,若非你抢先将叶麻子放倒,恐怕就要吃大亏了!” 曾闵秀一愣,扭头看向男人道:“先前你不是说拿笔银子就走吗?怎么这会子又改主意想留下来了?” 徐直坐在桌旁,斟酌了一会才道:“你也看见了,如同邓南、叶麻子之流都可以在岛上占一席之地。我自忖才干见识比他们还是要强一些,既然这样放着现成的锅碗不端,干嘛还要费力不讨好的另起炉灶?” 转身复又牵了女人的手笑道:“毋须担心,从远离故土踏上这方海面时,我就想过定要给你个好日子。我早已打听过,这十来年海上各方的势力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多半还是当年的那些老人儿。幸好我从没有断过这边的消息,想来那些人也都还记得我,行起事来应该还会给我几分薄面!” 曾闵秀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抠着桌面上的苏绣巾布花纹道:“我知道你素来有大志,只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你行事向来张扬,暗地里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虽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可是昔日对你有仇怨的难免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徐直呵呵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年,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跟这些人打了十年的交道,看着这些海盗头子斗来斗去,打了又合,合了又打,今天的朋友明天兴许就是背后插肋的敌人。打完了抢完了就各守各的摊子,要是个个都端着身价脸面,不如趁早降了朝廷回家种地抱孩子!“ 曾闵秀心下叹气,也知道让这样心气高的男人真的回家种地抱孩子,无异于要他的命,只得无奈道:“看来我这个海盗婆子不当也得当了,多少我与你共进退就是!” 男人听闻大喜,一把搂住她低声道:“且等着吧,大当家行事向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处事向来以和为贵,可是世事往往难料,我冷眼看着这几个当家面和心不和,肚子里都在打小官司。今日为着叶麻子无礼与你之事,定会有个说头,指不定我这个赤屿岛的五当家就要着落在此事上。” 曾闵秀自上岛以来,生怕别人看轻自己丢了男人的脸面,处处谨言慎行不敢在外人面前随意玩笑。听见这般轻浮的话语不由一阵娇嗔,举起粉拳便是一顿暴锤,两人胡闹之下她也就忘了向男人提起先前的疑惑。 昨天看见的到底是不是傅家姑娘呢?又像又不像。 彼时在广州时,曾氏姐妹可是受了傅家人的大恩惠,若不是这家人伸出援手收留她,曾闵秀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屈辱,院子里的老鸨子为了银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结果至为可笑的是她们却恩将仇报将恩人的财物席卷而逃,虽然是情非得已事出无奈,可是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面如火烧。 在那座两进小院里,曾闵秀过了平生最安宁的日子。傅家姑娘常常提着吃食跟着曾姑姑过来看她们,眼里从来没有半点轻视嫌弃。一别经年,当年说话干脆行事爽朗的小姑娘大概也长大了。说起来,当年她还带着淮秀跟傅姑娘在葡萄架下抓过羊拐呢! 可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傅家姑娘怎么会到这个人憎鬼厌的地方来呢?书上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古时鲁国人有若长得非常像圣贤孔子,当孔子去世之后,弟子们思念老师,就把有若当成老师一样对待。定是自己看错人了,更何况昨个晃眼间看见的人身上的衣着打扮好似男子! 等女人睡熟了,徐直才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他扭转头就着烛火看向身边人,就见曾闵秀双眉紧蹙,眼下依稀有几分青黛色,心知这女人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终究让昨日的事吓着了。徐直双拳紧握,叶麻子算你命大,终有一天要让你死无全尸方消我心头之恨。 正在暗忖之时,就听窗下忽忽传来几声指尖的细敲。 徐直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小心起身后快步走至窗前,支开高丽纸糊就的隔扇,就见窗台上放着一只纸张折成的方胜。月夜下小院静寂如水,树影婆娑间只见不远处的木门轻晃。将方胜打开凑近烛火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直微微一笑,捻着纸条在烛火上烧了,纸上的墨迹忽地升腾起一股青烟,随着火苗燃起后慢慢幻化消失。复又上塌时,大概是身上深夜的凉意有些扰人,女人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何事?” 徐直将被角重新掖好,轻描淡写地低声答道:“无事!” 148.第一四八章 阴诡 赤屿岛西尽头的小宅子里, 正在收拾杂物的荔枝看着傅百善和宽叔面色沉重地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赶忙上前问道:“怎么这样一副样子, 想是碰到了什么难事?” 傅百善抓过桌上的茶壶,先给宽叔到了一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几口喝干了才道:“今个我跟着宽叔扮作杂役混到那边厨房里去帮忙, 结果远远地看见了一件稀奇事, 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宽叔摸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嘿嘿笑道:“就是你们前晚上说的那个什么曾香姑如今叫曾闵秀的, 看着柔柔弱弱的人,做的事情倒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大当家毛东烈请徐直喝酒,一伙人喝得那叫一个高兴,称兄道弟的真是相见恨晚。酒过三巡曾闵秀喝多了内急就说要到外面吹吹风, 三当家叶麻子一脸的猴急样好似惦记得不行, 趁人不注意就悄悄起身跟在了后面。” 说到这里宽叔猛然记起面前都还是未嫁人的姑娘家,就有些不好意思往深里讲。荔枝听书听到一半心里好奇得不行, 连连出语追问。 傅百善在船上时见惯了水手们插科打诨乱说一气,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忌讳, 莞尔一笑接口道:“那叶麻子也是色胆包天, 一路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就在随时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出言调戏。那曾闵秀迷迷瞪瞪地好似喝醉了一般半点不推拒, 由着那人轻薄无礼。” 傅百善有些玩味地微眯了眼睛, “便是个寻常不认得的女子也不能眼看着受人欺辱, 更何况还是认得到的人。我和宽叔跟出来后躲在院墙外面, 正在准备出手时,借着廊下的灯光就见曾闵秀转身就变了脸,拿了头上的银簪一下子就将叶麻子伸过来的右手掌刺了个洞穿!” 听得荔枝一声惊呼,宽叔探着脖子咂嘴道:“我们在外头看得真切,那簪子上多半涂有麻药。反正寒光一显,叶麻子这么一个生猛的汉子顷刻间就倒在地上不动弹了,我和珍哥立刻掩藏身形不敢再动弹。” 宽叔啧啧感叹,“曾闵秀见人没动静了,上前就给了叶麻子几脚,三扒两抓就将叶麻子身上的贵重之物洗劫得干干净净。又将身上的裙子弄脏袖子扯裂,收拾得妥妥当当之后才放声大叫。等屋子里喝酒的人出来看见她那副模样后,都以为是叶麻子孟浪让她吃了大亏!” 宽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进来,瞪了自家男人一记没好气地道:“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肯定是惯常做这种偷蒙拐骗的事情。日后莫带姑娘去这些危险的地界,若是让人发现了有个意外露了行藏,看你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 宽叔就缩了缩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一身素衣沉静喝着热汤的女郎,心想这也是个利害角色。 傅家也算是富贵人家,可这半大少女身上全无半点闺阁的娇气文弱,遇事沉着冷静出手果断干脆。这些日子以来,面对那些说话百无禁忌的船上水手码头力夫,这姑娘竟然也能放下身段跟人家打成一片,真是奇哉怪哉! 若是个小子就好了,到时候自己肯定把一身的本事都交给他。想到这里宽叔胸中不由一愣,不知怎么忽地回想起在海船之上这姑娘跟着水手学打活结。 海上水手们打的结,经得起风吹日晒水泡,长久稳固易结易解不易开,号称绳子断了绳结都不会开。有好多次他都看见傅百善拿着粗粗的缆绳,一个人坐在甲板背风处练习指法,直到后来打出来的绳结又干净又利落,连海船上的船头都夸赞其好学用心。 上岛之后傅百善就跟他四处游走侦听消息,从来没有听她叫苦叫累。很多时候宽叔都忘了这其实是个才及笄的姑娘家,过去的十五年时间里都是在母亲跟前学规矩学绣花的女孩子。此次为了寻找老父说走就走,出了房门后就改换男装出没于波涛诡谲的东海,这份毅力和胆色岂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今天为着探听赤屿岛的几个当家说些什么,先是在恶臭的水沟旁静等许久。好不容易混入人声鼎沸的厨房后,又在一群粗俗不堪的帮佣妇人里蹲着洗了大半天的海物。最后,这姑娘跟着他在夜晚的寒风里,在只有腰宽的两堵院墙内硬是屏息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等人散尽了才敢活动一下身子骨。单单就这份隐忍工夫,这也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等夜深人静老两口躺在床上时,宽叔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先时我只以为这姑娘胆儿大,如今我怎么老觉着这姑娘还很有些地方与众不同啊!” 宽婶嗤笑道:“我们一直待在京城少见这位大小姐,太太在青州安了家我俩才过来。我听府里那些从广州一起跟来的老人儿说,这姑娘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样。小小年岁就力大无比,不但素习弓马行事更是稳当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