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人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傅满仓反倒有些讪然,吩咐仆从到内院去请曾姑姑出来见客。又推说调职一事事关重大,要与家人再详细商量一番,就借口出了厅堂避讳出去了。 64.第六十四章 乌龙 曾姑姑步上厅堂的台阶时, 心里还一阵疑惑,这青州城自己从未涉足过, 哪里会有什么故人?一迈过门槛,就见一个身材壮实浓眉豹眼的中年男子目光灼灼地向自己望过来。这是谁呀?却不知为什么心里依稀有几分眼熟。 那男子一揖到底, 声音竟有些嘶哑哽咽,“绿萝姑娘, 我是魏勉, 不知你还记得我与否?好久不见, 京中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来人似曾相识的举止下,往昔已然有些晕黄的记忆被打开来。曾姑姑恍惚间记起在那朱色的宫门下,有位年轻的金吾卫军官站在自己面前殷殷地问道:“绿萝姑娘, 一向可好?” 曾姑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呼道:“是你呀!” 此刻间魏勉哪里还有半分威风凛凛的指挥使气度,有些愧怍地低头道:“绿萝姑娘,你莫再躲我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老早就死心了。这回借了傅大人的光,我就是想跟你当面说句话。以后你安生过日子吧,我再也不会去……不会去打扰你了!” 饶是曾姑姑性情一向沉静安谧, 此时也听得一头雾水, “我什么时候躲过你?还有什么……喜不喜欢你什么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而且我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安生的呀!” 厅中一时寂静,魏勉眼中的神色从愧疚和疑惑渐变至冷然。 他缓缓坐在椅上问道:“绿萝姑娘, 你若是没有躲我, 那年的冬至宴上我姑母为我向你求亲时, 为什么你却以死相逼不肯应允?我知道这事情太唐突了,所以为了跟你道歉,还特地托人向你传讯,大冬天在承乾宫外等了三天。” 魏勉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唏嘘,“后来在宫里整整两年你都躲着没有再见我一面,我送进去的东西也全数退回来。再后来我就请调到广州任了个千户。徽正十年我听说你回了原籍番禺,还特地去你家乡寻你,不过你家的乡亲都说从未见过你。” 曾姑姑慢慢瞪大了眼睛,玫粉色渐渐地浸染上她一贯清冷的雪白脸颊。这是她三十五年的生命里听到的最直白的话语,简直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她涨红了脸嗫嚅道:“我……不知道那位宗人令夫人是你的姑母,也不知道你在外头等过我。宫中不能私相授受,没有具名的东西惯例都是要退出去的,我身为坤宁宫的大宫女更要以身作则恪守宫规,要不然何以服众。还有我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故去了,家乡大概也没有人记得我了。“ 魏勉心头开始砰砰地剧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这个,这个我知道,我的姑母一贯强势,当初我只想找个能在张皇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就托庇她当媒人,帮忙去跟你求亲。后来她派人跟我说,说你眼高于顶,怕是另有想法才拒绝与我。我就是不死心,想你亲口给我说一声我才信,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念想蹉跎了近十年才说出口。” 摸了摸手中已然冰冷的茶盏盖子,魏勉感觉到汗水沿着发际边往下淌,“你不知道,我年轻时不过是个逗鹰遛狗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的光景飞扬跋扈,娶的发妻生性温柔腼腆,在我面前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多说,我却从来没有好好地珍惜过她。” 魏勉胡乱抹了一下汗湿的脖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一直郁郁寡欢的,生下女儿后不久就病逝了,我这才感到后悔莫及。又因为无人管束,变本加厉地在秦楼楚馆里很是荒唐了一阵子,我大哥怕我荒废了就把我弄到金吾卫里当差,想让上峰好好地约束与我。“ 想是重温了当年那种忐忑不安时时纠结的心情,指挥使大人越说眼睛越亮,“……结果第一天上值就在坤宁宫外看到你,那时你穿了一身靛蓝色的宫裙,头上插了一根银镀金碧玺穿珠点翠花簪,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支银镀金针上的广片花叶,点翠花托珍珠蝴蝶,碧玺串成的芍药花。“ 魏勉的话语越来越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地,“那时你正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训斥几个低阶的小宫女,那份气度和风仪让人折服不已,所以我……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觉得以后要是有这么一个人天天管着我,定会让我把日子地过得好好的!“ 曾姑姑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她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她十几年前穿的一件衣服的颜色,头上戴的首饰式样,而自己与这人不过是几面之缘,却让这人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若是……若是没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两人之间又会怎么样? “绿萝姑娘,既然这中间有误会,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当面再问你一句,若是你不嫌弃我是个带了一个女儿的鳏夫,能否与我共度余生?”五大三粗的魏勉此时极有眼色地鼓足了勇气追问道。 曾姑姑尴尬得不得了,她从未遭遇过如此鲁莽的问话,但是不知为什么反而让看惯宫中尔虞我诈的她感到一丝心动。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叹道:“莫再喊我绿萝姑娘了,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别的女人这个岁数都已经嫁女娶媳准备抱孙子了。我这辈子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宫中度过的,除了吃饭穿衣伺候人,我什么都不会,你——你确定你心悦于我?” 魏勉也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低眉含蓄道:“我今年也是四十有二了,按说也算是个糟老头子了,你不嫌弃我就够了,我怎么敢嫌弃于你?” 等到傅满仓再次踏进厅堂时,就见魏指挥使红光满面地站在案几前来回踱步。看见他进来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傅兄,我再来好好地与你说说裴青的事情,这个小子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有些不善言辞外,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 魏勉把胸脯拍得山响,“当初我就极想把女儿嫁给他,却没想这小子说他心里早有意中人了,只是因为对方年纪尚小才蹉跎至今。要知道象他这般相貌俊俏又是年轻有为的,喜欢他的姑娘可以排满青州卫一整圈。” 先时魏勉来提亲时的态度是和气当中带着几分矜持的,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变得如此热情?傅满仓不由满脸狐疑地望着他。魏勉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莫要如此奇怪,我也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一桩婚事里这媒人一职真的很重要!” 傅满仓回到房中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宋知春正在收拾衣物,见状连忙上前问道:“怎么说的?那魏指挥使也真是敢提,我都还没有答应将女儿嫁在青州呢,他竟然还想让你辞了广州的差事来青州帮他,真是好大的脸面!” 回头看见傅满仓依旧怔怔的,宋知春气打不一处来,把手里的衣服甩在榻上,摸着胸口焦躁道:“那裴青再好再能干,可我一想到养了十几年的姑娘从此之后就要离得我远远的,这心里头怎么就这么不舒坦呢?” 傅满仓回神笑道:“你这是在广州呆久了有了感情,你就没想到咱家小五以后要医治身子肯定是要长久留在这边的,咱们珍哥嫁过来之后俩人相互还有个照应。这样来看,我们举家搬到青州也没什么不好,跟孩子们亲近不说,魏大人还答应为我cao办调职,就是有些舍不得经营了十来年的海货铺子。” 宋知春先前倒是没想到这茬子,沉吟了一下道:“只要孩子们好,那些倒不值什么,钱财去了再挣就是。只是我担心回了青州老宅子里,那不就是要跟你大嫂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我可受不了她那jianjian巧巧却又愚蠢无比的性子!” 傅满仓闻言愁绪尽去,哈哈笑道:“你年轻时就跟她不对付,这岁数大了当然不必委屈自己,拿了银钱另外置办宅子就是了。倒是还要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刚才魏指挥使想求娶曾姑姑,你看一下能帮上什么忙,不管田产铺面,首饰衣服,咱们能拿出手的就帮着添置一二。” 宋知春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口里喃喃道:“这又从何处说起,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么牵扯到一处去的?” 傅满仓笑呵呵地跟她讲了那两人十来年的经历,宋知春暗暗咋舌,“这跟戏本子一样曲折,好好的一段姻缘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乌龙事,这是有缘还是无缘啊?难得魏指挥使这么多年一片痴心不改,就是不知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样?她的性子依我看好像有些冷清呢!“ 傅满仓按了鼻头笑道:“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样我不知道,但是看那魏指挥使走时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肯定是得到了曾姑姑的首肯。你想,哪里有女子不愿意嫁人,更何况是在宫里头看惯世情的宫女子,更会折服于这片真心下。一时的嘴硬,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中意的人罢了。让你去问问,不过是圆了那两人的面子,以后曾姑姑真成了指挥使夫人,你们因着这段旧情谊也好走动。” 宋知春嗔怪道:“谁稀罕费那些偏门心思,我不过是觉得曾姑姑这人可交罢了,可惜的是珍哥才跟着她学习了将将两年,曾姑姑浑身的本事,她怕是才学到些皮毛。” 傅满仓倒是想得长远,摇头晃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们跟这位魏指挥使打好交道没有害处,裴青说过这人出自京中世家背景很深,为人豪义却又有些快意恩仇,这中间的度一定要把量好。所以你们后宅女眷们相处好了,有时比我们男人间说话还管用些!“ 宋知春点头,对丈夫的话深以为然。 65.第六十五章 绵绵 用竹竿撑起的帆布顶篷下, 兜售山货海产的小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 傅百善带着大丫头荔枝和莲雾小心地穿行在热闹的街肆上,高柳镇本来就小, 不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街角尽头。一个穿了群青色对襟窄袖夹衫,同色的长裤扎在皂靴里的年青儿郎正背了手含笑望过来, 整个人修长笔直丰神俊朗,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忍不住悄悄打量几眼。 裴青却目光直直灼热无比地望着路上迤逦而来的女孩。 小姑娘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大概因为要及笄了, 特地梳了一款简单的流苏髻, 穿了一件藏蓝弹花暗纹锦袄,外面披了一件八团云纹连珠镶银鼠皮斗篷,这极素暗的一身更衬得她眼眸黝黑一张小脸雪白。 行事一贯大方的傅百善在对方恍如实质的目光下,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赧,她微微低了头,脚尖也有些踟蹰不前。裴青就大步走上前来一把牵住小姑娘的手, 沿着细细的街巷慢慢地走着。 高柳虽小却是个古镇,因为恰巧处在古要道上,几代人经营下来倒也规划齐整。尺宽的石板一块接一块。路边有摊贩高声叫卖着手里的货物,有卖孔明灯的小贩机灵, 看着眼前一对年轻男女气度不凡, 口绽莲花地推销起自家的东西。 裴青见状侧身轻笑道:“你从小生在广州大概没有见过这东西,青州有在元宵节燃放孔明灯祈福的节俗,这应该是节气里没有卖完又拿来此处售卖的。”话虽如此, 却还是在腰间荷包里取了几个铜板买了一个绘了五谷丰登的孔明灯, 又写下百事如意吉祥康泰的字样, 又教小姑娘亲手放了才作罢。 拐过街角就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地抄了手站在一边看着孩子们闹腾。有小孩从大人手里要来铜板,老者就从用布盖着的小铁锅中,挖出拇指大小的一块糖稀,放在手上揉成长条,然后放在木模子里一吹,这条长的糖稀就膨胀起来,打开木模一看,竟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 糖耗子是最便宜简单的糖人儿,裴青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想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心头不禁软软的,就递过去一角小小的碎银。那老者眯了眼,手脚利落地把糖稀捏制成一个小人,立在一根小苇杆上,又趁热拿了竹签勾画一番,竟是一个彩带飘飘的小仙女。 还没等傅百善看完,那老者又同样炮制了一个小人递过来。虽然看不清眉目,却看得到那小人衣饰朴拙,手里还牵了一头小小的牛儿,这竟然是一对牛郎织女。小人底下还有一个小糖碗,碗中放着一点糖稀糊糊,可以用一个耳挖勺大小的小糖勺舀着吃。 傅百善一手举着织女,一手举着牛郎,心里头不知为什么溢得满满的。抬头就看着周围几个半大孩子留着哈喇子望着自己,忽然间就感到有些羞涩难当。裴青心头一时缠绵缱绻,把害羞了的小姑娘拦在身后,只恨高柳镇的这条石板路怎么修得这样短促,与佳人相处不过半个时辰竟然就走完了。 裴青瞟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两个婢女,为小姑娘轻轻拢了下颔的斗篷,若有若无的抚了一下小姑娘顺滑的鬓发,才低声道出今天的来由,“那几个关在青州左卫的人犯招了,说他们的头目姓徐名直,却不知是否真名真姓。他有个亲meimei在城中某个大户人家当丫头,每隔两月就会进城看望于她,我亲自去问了,他们中没有人见过那徐直的meimei。“ 裴青随手抹去小姑娘嘴角无意沾染的一点糖稀,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温软的热气,忙收敛心神继续道:“此次在城外截杀于你们,只说是因为私人恩怨,却没人晓得你家与他们到底是何恩怨。那倭人倒是与你家干系不大,说是徐直的旧识,恰巧半路偶遇,被那徐直引为臂力前来助战,却没想到被傅伯父斩杀与刀下。” 傅百善晓得其间的厉害,连忙告知家中小五亲眼看到过那人右手臂上有一道极特别的青龙纹身。 裴青细长厉眼一眯缓缓道:“我们有谍报称,海外赤屿岛上盘踞着一伙极厉害的海盗,惯喜打劫往来的商队船只。这里面有个军师足智多谋擅于伪装,人送外号叫做扫地菩萨,大名也叫做徐直。只是不知此徐是否就是彼徐,曾经有见过他的人说过这人手臂上就绘有一条极威武的青色长龙印记。“ “赤屿岛——”,傅百善在心里暗暗记下。 离青州左卫不远的地方有个叫谭坊的小镇,本来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鱼市,但是自从朝廷实行卫所制驻扎了大军以来,这里慢慢地兴旺起来,估酒的卖菜的、卖吊炉烧饼烙煎饼的倒是应有尽有。茶楼酒坊也渐渐多了,不过数年的工夫,俨然已成了一个极兴旺的所在。 甜水井胡同本来不叫这个名儿,原本叫泥鳅巷子。就因为主家在建屋时挖出了一眼清澈见底的井水,就改做了现在的名字。要知道谭坊临海,挖出的井水多半有些晦涩难咽,所以这地方立马就成了风水宝地。 两年前有一对姓曾的姐妹跟着家人来到这里,拿了银子把房子好生整饬了一番,虽算不上是雕梁画栋,但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地儿。随着时日久了,有那消息灵通的地痞混混就知道了这块地界的妙处还多着呢! 这日酉时过后,一个收拾得周正体面的短髯男子从马车上下来,递给看门的小子一块碎银,左右淡淡扫视一眼后就撩起袍角就脚步矫健地往里走。 在斜对门住着的一位老大婶从翕开着的门缝里伸着脖子看了几眼,目露几丝鄙薄和轻视,重重地朝墙角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暗自骂了一句“不知廉耻的腌臜东西”。没好气地踢开蹭到脚边讨食的一条家养土狗,然后把自家的木门哐当一声关得死紧。 毫无所觉的年青男子迈过铺了青砖的甬道,又熟门熟路地向左边转过一道绘了八仙过海的影壁门,迎面正急急走来一位皓齿朱唇的罗衣丽人,稍稍站定后一双水眸就盈盈地望过来。男子心头一热,忙紧走了几步嗔怪道:“闵秀,这天儿雾蒙蒙的冷得很,想是要下雪了,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曾闵秀才从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出来,脸上有一丝酡红晕染,更衬得她蛾眉螓首妩媚娇丽。她俏生生地挽了男子的手臂糯言软语道:“你轻易不来一回,meimei望星星望月亮才将你盼了来,纵是天上下刀子也要过来迎一下你的!“ 男子虽然早已习惯欢场女子的逢场做戏,闻到这话还是不免动容。 抬眼望着眼前的女人,只见她穿了一件藕色琵琶襟的褙子,里面是缂丝泥金银如意纹缎袄,下面着一条撒花烟罗裙。大概出来得急,头上只戴了一根镶玛瑙的银簪子。浑身上下清秀端庄,哪里有半分风尘气息。 院子里有眼力见的仆妇早已在屋子里整治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曾闵秀挽了袖子净了手,亲自坐在一边为男子斟酒布菜。酒过三巡后,才笑吟吟地问道:“徐大哥这次从哪里来,耽搁得了几天?前儿我得了一块驼绒的好料子,裁制了一件棉袍给你冬日御寒,正巧你来了,看看合不合身?” 晕黄的灯光下,就见那件石青色二方连续纹的袍子甚为厚实,并没有什么花俏的刺绣,只是在衣襟边上纳了细细的针脚纹路,却看得出来是花费了大心思的。饶是男子心硬如铁也有些心神激荡,终于揽了曾闵秀在怀中低声叹道:“我是个游走四方的浪荡子,却有幸遇到了你这般情深义重的女子,让我怎堪领受?” 伏在男子怀中的曾闵秀慢慢翘起了嘴角,手臂也紧紧地缠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相貌只能说得上的周正,出手大方行事却甚为谨慎老辣。两人相处将近一年了,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徐直,是哪里人有无妻室做什么营生都一无所知。 曾闵秀对这人要说有多深厚的感情,那是无稽之谈。只不过因为这人言语风趣态度温存,对着她时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情意,这叫见惯人情冷暖的欢场女子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 徐直连喝了几盅酒后,歪在被褥子上有些醉意朦胧。将女人拉在怀里轻啄了几下红唇笑道:“跟你家mama说,从今儿起就不要让你再见外人了,我的女人合当尊贵的养着,等明儿我再挑拣几个人进来好好地服侍你就行了!” 看见女人瞪大了一双秋水眸子望过来,徐直嘿嘿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黑底墨绿色平素纹的钱袋掷于被褥上。 曾闵秀有些惊疑不定地取过袋子轻轻一抖,就见那袋子里滚落出十几颗拇指尖大小的珍珠,那珠子颗颗圆润不说,最最特别的是青白黄粉颜色各异,这么大一捧品相绝好的珠子若是拿到银楼里怕是要值千两白银。 这便是男人的怪异之处,一连好久都不来,一出手却回回都是重礼。这一年以来男子拿出的钱物合计起来可以赎出数个曾闵秀了,可他却从未提过此事,好像把此处当成了一个逍遥快活的外宅。 曾闵秀从十四岁出道,自然晓得哪些话不该问,随即收起脸上的异色,如绵柳一般卧在徐直的身上。男人本来就喝了酒水,闻着芬芳的馨香再也把持不住,加上又是久旷之人,一个翻身就将女人紧紧压在胸前,不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响起粗重的喘息和女子的娇嘤。 一丝凛冽寒风从未关紧的窗前拂过,墙角的灯花轻微地炸了一下,就见淡绯色的床幔微微扬起,大红折枝牡丹锦缎被褥胡乱掀在一边,那男子握住女人雪白肩头的手臂上蜿蜒了一条俊逸的青色长龙。 66.第六十六章 来袭 天将欲晚, 大风卷着细密的雪子扑打在门上。 裴青回到青州卫所的宿处, 换了衣服坐在桌子边, 拿着那个小小的牛郎糖人在手中慢慢把玩。今天他特地拜托了陈溪传讯,费尽周折悄悄将珍哥约出来一见。要知道,过不了几日傅家人都要返回广州了,两地路途遥远,自己下一次休沐还不知在时候, 所以这回大概就是俩人近段时日唯一见面的机会了。 想起今日离别时,珍哥脸上终于有些难舍的情态, 裴青勾唇笑了起来,舀了一点糖稀含在嘴里。这些孩童的吃食对于成人来说算不上好吃,可是抵不住这会儿他心情好, 吃什么都是无上的美味。 珍哥一向个子高挑, 今天猛一看竟然已经有自己肩膀高了, 身材也悄悄有了曲线。小姑娘长大了,虽然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依旧懵懂,可是自己在她的心中已然不同, 这便是今日之成功。正在心思旖旎之时, 屋外突然响起的一阵尖利急促的竹哨声。 ——两长一短, 这是斥候发现有倭人上陆的警讯。 自青州卫所设置数年以来,这已经是倭人第十六次上岸袭击了,前一次就发生在今年秋季。这些人恃强凌弱, 掳掠妇婴, 焚荡城池, 强抢谷物粮食等无恶不做,幸被众军士奋力击退,不想才事隔三月又卷土重来。裴青对于倭人这种如跗骨之疽的做派不胜其扰痛恶至极,抿嘴拿起搁在一旁的雁翎刀跨出房门。 屋外的军士一窝蜂地朝城门上冲去,方知节边走边缠了腰带嘟嘟囔囔地骂道:“这些杂碎渣滓每回都来这招,先是抢掠sao扰一番,见我们人多就立马掉头逃了。打又不正经跟你打,真像苍蝇一般烦人!” 身旁的一位正在整理青棉布绳穿齐腰甲的百户笑着接嘴道:“顶好就让这些鬼崽子一动不动站在地上,让咱们的方大人上前举枪就扎几个大窟窿,割了脑袋,回头再让指挥使大人给你记上几个头功!” 方知节跳起脚大叫:“谢素卿,你每回都埋汰我,不就是你新来时我讹了一个空酒坛子吗?要是让指挥使大人听到这话,我俩都吃不了要兜着走!” 谢素卿是去年才从威海卫调过来的,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浑然不像个武夫。方知节在接风宴上戏谑,说这般秀气的书生到青州卫是来镀金的吧,两三年下来就能升上一等。谁知这话传来传去让谢素卿本人知晓了,这人也不气恼,只是取来十几瓮好酒说要与方知节比试。 谁不知道青州左卫的百户方知节方大人千杯不醉,这下竟然有人不自量力想一较高下,一时间围观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方知节自恃酒量惊人,输人不输阵地高声迎战。这场盛事从头一天晚上延迟至第二天午时过后,看热闹的人都换了几拨,抬眼望去那新来的谢百户还端坐如仪。 好胜的方知节丢不开面子,就给手下的军士递了个眼色,仗着地头熟就把谢素卿身边的一个空酒坛子挪到了自己这边。比试完之后,一清点是方知节险胜一坛,正当他得意洋洋之时,就见谢素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地上的酒坛子全部翻过来一一查看,只见最边上的酒坛子底部写了个大大的谢字。 众人顿时哗然,方知节一时间脸皮简直臊到了姥姥家。 好在谢素卿大度,说是俩人打了个平手。只是在那之后,时不时地要出言揶揄几句,回回都惹得方知节暴跳。偏偏卫所里从上至下的人都喜欢这个仪表温文儒雅的谢百户,加上寡言沉肃却面貌俊秀的裴青,两人被并称为青州瑜亮。 青州左卫依凭地势修建在一处丘陵上,此时卫所前面的空地上,几十个骑了马的倭人或是拿了长刀,或是拿了木棍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