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这种茶话会宾客云集,玉沅料也不会想去,可若是当面拒绝,她又惟恐舅妈多心,便笑道:“好,我回头就让人把帖子送家去。” 舅妈脸色一亮,笑眯眯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几天,你都已经成婚了,玉沅的亲事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遇到二少爷的那些朋友里有合适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红豆笑着点点头。 两人说话时,玉沅不时往这边瞧,显然猜到了母亲又在张罗什么,满脸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饭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着下了楼,一道去看事先说定的几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属意香樟路上一套独门独户的小洋房,就担心价钱太贵,谁知一开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旧房子还便宜几百大洋。 这个价倒并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觑:“是不是报错价了。” 贺云钦笑道:“房子主人因要搬去香港,眼下忙于将沪上几套产业悉数抛售,他急需用钱,故未着意抬价。” 虞太太当即明白过来,几套房子都是她和儿子自己找的,独这套是女婿领他们来看的,房子外头看着半新不旧,里头家具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热水一应俱全,门前树木成荫,真正冬暖夏凉,且周围幽僻,离圣约翰颇近,简直处处都合心意。 这等好房子怎会凭空掉下来?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们过意不去,故作托辞而已。偏偏价格还定得不高不低,让他们想回绝都无从说起。 她故意板起脸:“你这孩子。” 虞崇毅也过意不去道:“云钦,这万万不可——” 贺云钦扬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别多心,的确就是这个价,要是不信,我这就找我朋友过来,岳母和大哥一问即可。” 就算找回来又如何,两人必定预先对了词,那人来了也会替贺云钦撇干净,他们又不能强着贺云钦收钱。 红豆抬眼对上母亲光光的视线,在屋里站不住了,干脆出了屋,到门前小花园闲逛起来。接下来又看了几套房子,虞太太考虑再三,最属意的还是之前那套,她向来通透,女婿做得这般周全,想来此事就算传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错,于是未再拿乔,当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里了却一桩大事,红豆空前高兴,回到虞家已近六点,桌上大半是贺云钦爱吃的菜,红豆不许母亲动手,一定要亲自给贺云钦夹菜,贺云钦照单全收,她夹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顿饭吃得身心舒畅。从同福巷出来,两人仍按照原定计划去王彼得处打听 “凶宅”护士横死一事,待上了车,贺云钦刚要开动,不经意朝后视镜看一眼,眸光一淡,红豆讶道:“怎么了。” 贺云钦道:“别往后看,我一会告诉你。”不等红豆再追问,便开车往富华巷而去。 贺家洋车刚消失在马路尽头,另一辆洋车就从黑漆漆的角落拐出来。 车里共坐三人,白海立一个人坐在后座,一双腿高高搁在前头椅背上,外套半敞,嘴里叼着根雪茄,阴沉沉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不觉,半晌方嘶了一声道:“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痛快呢。” 前头那人扭头,讪笑道:“您不痛快,属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们本就不好明目张胆跟贺家作对,就算想对付他们兄妹俩,总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何况依属下看,贺公子对那个虞红豆是动了真心,咱们要使绊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声:“眼下他是对虞红豆新鲜,过些时日你们再看。凡我所见,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咱们搅合得贺云钦对虞红豆淡了心,她虞红豆的日子还能舒心得起来么。虞红豆一不痛快,我心里自然就痛快了。” 他顿了顿,眉毛一竖:“不是让你们从虞崇毅这边想办法吗,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一帮废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这小子只张罗买房子,并不打算开铺子,而且这小子早对咱们起了防备心,要从这边下手属实不容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 白海立啐一口,“这家人太不识抬举,我这口恶气堵在胸口,急等着地方出气,你们自管敷衍我,看你们能敷衍到几时!” 那人眼珠一转:“厅长息怒,属下查来查去,窃以为有两件事可以入手,一个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这人在南宝洋行任买办,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听说潘太太极势利,正四处张罗给女儿找体面女婿。再一个就是听说虞红豆学校里以前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虞红豆近日总在教堂里演出什么‘画皮’的话剧,也不知贺云钦知不知道自己老婆这般出风头。属下还听说圣约翰过些日子还有茶话会,还是贺家大少奶奶主办的,算来都是大有可为的好契机。” “哦?”白海立来了精神,两指夹着雪茄出了会神,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掸掸烟灰道,“不错,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尤其是潘家那边,记得做得不露痕迹,免得贺家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第76章 到了富华巷, 贺云钦和红豆上到二楼, 王彼得正招助手, 过道里全是等待面试的年轻人,举目一望全是学生,想来一为本身的兴趣, 二为彼得侦探所开具的优渥薪酬而来。然而能通过桥牌游戏的本就少之又少,王彼得疑心又重, 面试从早上持续到晚上, 只有几个人通过了复试。 王彼得那边在忙, 贺云钦和红豆自顾自进了书房,顾筠在桌前一丝不苟整理书页, 看见两人进来, 愣了一愣:“噫,你们怎么来了, 这样也好, 我就不用家里派车来接了, 一会我同乘你们的车回家。” 红豆笑道:“你是每逢礼拜日都要来给王探长充当助手么。” 顾筠认真道:“平日王探长不拘着我,实在忙不过时来会才找我帮忙, 但礼拜日我需来此归拢资料,近日因为彼得专栏重启, 王探长接了好多新案子, 案卷堆积如山, 我从早上八点整理到现在还未整理完。可见以我的程度还应对不来这么棘手的工作, 希望今日探长招聘来的新助手能早日来上工, 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吃力了。” 红豆正要帮她整理东西,瞥见顾筠手边一沓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来看。 贺云钦跟顾筠打完招呼后,便立在书架前找沪上“凶宅”资料,听红豆半天不说话,回头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栋有年头的洋房,正对大门所拍,特别之处在于王彼得用自来水在照片上写的一行字:柽枫路15号。 两人记忆力极佳,自然都记得这是早上报纸上提到那栋凶宅的地址。 “王探长接了这案子?”贺云钦微讶问顾筠。 顾筠推推镜架:“对,有位姓林的西医博士租了这房子,早前便有人说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谈妥价钱后便预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谁知刚挂牌营业一个月,值夜班的护士就死在了房子里了,诊所现已关张,林博士觉得整件事太奇怪,于是上门请王探长帮忙查案。” 贺云钦到桌前拿起归类好的一沓书页:“这些都是这案子的案卷?王探长去房子里勘察过现场了,得出什么结论?” 王彼得正好进来,忙活了一下午,酒虫早已蠢蠢欲动,进屋顾不上说话,先掏出酒壶饮了一口,这才指了指贺云钦手里的照片道:“这诊所的负责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国留洋博士,诊所开业后共招了三名护士,遇害的护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丽,今年二十五岁,本埠人,毕业于教会开设的卫生学校,出事当晚轮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丽打来的邀诊电话,次日早上另一名护士到诊所开门,进去才发现史春丽死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尸检结果已出,是西洋医学所谓心脏病发猝死。尸身上未检出其他外伤痕迹,诊所财物亦不见丢失,警察局调查了一个月,以自然死亡结了案。” 红豆一张一张翻王彼得拍摄的照片:“听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为什么林博士会请探长去调查?” 顾筠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红豆:“这洋房有些年头了,楼上楼下共三层,护士的夜间值班室在一楼,楼上的房子暂时空置。出事前一个月,诊所里的护士半夜听到过几回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声,这宅子历来便有‘闹鬼’的传闻,护士们害怕之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林博士,林博士认为是有人想行窃所以故弄玄虚,为了找出那盗贼,林博士自己在诊所住了一晚,可是当晚什么也没发生,而且自那以后房子里晚间再没有异响,谁知才不到半个月,就出了史春丽的事。” 王彼得从沙发上起来:“我去现场勘查过几回,前门后院都没有可疑的痕迹,二楼三楼的房子全数空置,只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书房发现了一双脚印,大约39码,判断不出是男是女。我问过林博士,林博士说他当初看这房子时里头经人打扫过,未发现书房里有脚印,租下后所有业务全在一楼进行,二楼处于半封锁状态,所以我怀疑那脚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丽的死亡没有外力的痕迹,不然光凭这双脚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调查了。” 贺云钦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张鞋印照片,红豆就着贺云钦的手好奇打量:“这房子为什么会得来凶宅之名?难道以前也死过人?” 贺云钦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坚来的传教士来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里自缢了,半年后,又有一名日本住户在房子里服毒自杀,自那之后这房子便有闹鬼的传闻了。” 红豆暗暗看向贺云钦,他似乎对沪上这些老建筑颇有心得,记得有一回在新亚茶室,他就曾以《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为题作过演讲。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这些建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有别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听陈白蝶要卖房子就来了兴趣,晚饭后又特来王彼得处打听这护士横死的凶宅,提到这凶宅的来历时更是知之甚详,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贺云钦明明已察觉红豆探究的目光,却佯作不觉。红豆不满地嘟了嘟嘴,贺云钦虽带她见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瞒着她,想必就算追问,他也会用别的话岔开。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上月开始白海立私底下去过陈白蝶的寓所,因顾忌太多,两人未敢明目张胆来往。近日陈白蝶卖房子的广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长若得空,便帮我查查这件事。” 王彼得被这话提醒,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正要跟你说此事,上回戏院刺杀南京伍如海,我们忙着处理白凤飞的事,无从知道戏院外头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说,伍如海被人护送着上车时,白海立也随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沪养病,白海立频频去医院献殷勤,这人心术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岂非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贺云钦点点头,冷笑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