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 心不动, 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戚英姿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苦’字。 沈约觉得他当时也苦, 是以忽略了戚英姿的苦。戚英姿苦在想爱又不能说,自己却苦在想上天无路,想求富贵却无门。 六年过去, 当年的新科进士已经年入中年,沈约其实也想娶个妻子,生几个孩子,所以等唐纵的橄榄枝抛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接受了。 沈约不甘心做个一辈子的六品七品小吏,他还有远大抱负,他还有他的济世理想,这些唐家都可以给他。他想要的,唐家都能给他。 于是沈约接住了唐三小姐的绣球,尽管他知道唐家的人口碑都不好,例如唐纵生活放荡,也例如唐三小姐是在陕西众豪门中嫁不出去了,才会低嫁给他。 沈约很想得通其中关窍,事实上他也死心了。他想,不管唐三小姐如何不贤惠、如何霸道,他都可以忍,总之夫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谁知戚英姿回来了,她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沈约觉得自己的心湖又漾出了了涟漪,他的心湖,起浪了。 那是不是心活了,沈约不知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看见唐三从害怕转变成了漠视,从讨厌转变成了怠慢,他忽然不想去管唐三是个甚么怪物了,她想挖坟掘地也好,她想养蝎子毒物也好,都随她。 是的,都随她去吧,反正自己也不爱她,管她做甚么呢。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沈约捧着戚英姿手抄的佛经,逐字逐句往下读,他不知怎么的,竟想落泪,等他手指抚到‘泪’那一字的时候,那上头有晕染开的墨团。 沈约以为是戚英姿当年流下的泪,若要崔蓬自己去回想,她会想,约莫是汗吧。嘉靖十年,那年的太阳太烈了,兴许是汗。 其实是泪。这一段不是戚英姿在烈日下抄的,是在晚上,她点着灯,坐在沈约的门口抄的,而在一个时辰之前,沈约抱着她,吻了他的头发,他喊她:“母亲。” 沈约病了二十多天,他病得最厉害、病得要死的时候,戚英姿进去给他灌药,她捏着他的下颌骨,强行给他灌药,沈约许是觉得药太苦,心里也苦,便搂着戚英姿的腰,喊:“母亲,好苦。” 戚英姿的头发真长啊,沈约母亲的头发也很长,他搂着这军队行伍里唯一的一个女人,说:“母亲,我想你了。” 沈约吻过戚英姿的头发,沈约自己不知道,戚英姿知道,还有窗外的杨宝儿知道。等杨宝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的时候,戚英姿才站起来,说:“他糊涂了。” 杨宝儿不知道沈约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诈病装疯,或者单纯是想他母亲了,于是思念女人温柔,趁机占占戚将军的便宜。 这就是杨宝儿最看不上沈约的地方,戚英姿这么好的女子,人家用无私的心待他,可他沈大人心里全是心眼儿,全是算计。 沈约仰着头,他想不起来过去的种种,想不起来关于戚英姿的细节,还有他们经历的那些两灾三事了。 于是沈大人捧着卷轴,他想,原来戚英姿给自己写了这么多字,听说当年还焚烧了好些抄卷。 杨宝儿与傅默宁一道进来,沈约不知想甚么发了呆,他手碰到桌上的茶盏子,杨宝儿迅速用衣袖去拂,“当心,快当心弄湿了案卷。” 杨宝儿这么一拂,沈约也连忙去擦拭,他们两人忙了半晌,竟然将纸上的表皮擦掉一点下来。沈约与杨宝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水。” 傅默宁赶紧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沈约将戚英姿的认罪信铺平展开在水里,纸上的墨没有化,沈约将手伸进去,慢慢揭开了信纸上的头层,又过片刻,纸上的字全部漂开了,水中出现无数个小方块字,小字从一张削得很薄的纸上浮起来,最后与底层的纸张剥离开来。 戚英姿认罪书的谜底解开了,这是一张伪造的认罪书,有人将戚英姿的字抠下来,贴在了一张经过处理的信纸上,然后呈交公堂。 杨宝儿的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庆王正在为他十岁的儿子请封,嘉靖帝扣下了庆王的请封奏折,也扣下了杨宝儿的奏折,庆王府的奏折如同石沉大海,暂无音讯。 庆王是不理解自己的折子出了甚么问题,但庆王妃隐隐约约感觉与自己有关,与祁玉有关。等钟水斋再次在他南京郊区的别院里请客的时候,庆王妃就知道了,杨宝儿和沈约发现了戚英姿一案的秘密,嘉靖帝生气了,她的儿子封王无望了。 祁氏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出身平民小户,却野心勃勃,她家里明明一个栋梁之材都没有,却幻想依靠自己的兄弟们振兴家业,最好从此挤入贵族行列。 祁氏凭借姣好的容貌嫁入皇家,却嫌弃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在宗室落寞的今天,她竟然践踏皇室尊严,企图维护自己一个不成器的弟弟的前程,最后葬送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承袭之路。 庆王的奏折没有回音,祁氏心里很害怕,她也明白自己的事情暴露,难逃罪责,于是祁氏在别了钟水斋之后,回到庆王府就自尽了。 庆王妃悬了梁,丫鬟们推门进去,尖叫着跑了出来,庆王是个好安静的人,他不允许丫鬟们嚷叫喧哗。但祁氏死了,死在了她平生最爱的绸缎锦绣堆里。庆王妃穿着最时兴的翘头鞋子,穿着南京城的贵妇们都趋之若鹜的缂丝云锦,真是黄金带、金缕衣。 庆王不了解他的王妃为何要自尽,丫鬟们吓得乱作一团,祁玉早就被钟水斋所抛弃,兼之庆王妃祁氏去世,祁玉横了心,他去找了杨宝儿与沈约。 “杨大人,沈大人,对于嘉靖十年游击将军戚英姿一案,我有些话想同两位大人说。” 沈约与杨宝儿自是欢迎,敌方啃不动的壁垒自动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因祁氏自尽而自动撕裂的口子。 杨宝儿说:“祁大人请坐。” “坐也不必坐了。”祁玉从袖中拿了一套装订过的册子出来,“这是账册,是这些年钟水斋和余姚谢氏、松江景满楼沆瀣一气的证据,余姚谢氏横行乡里的事迹整个南直隶莫有不知,两位大人可以去查。” 祁玉丢下一本账册就走了,账册里详细记载了钟水斋和谢家的人情往来,谢迪纳妾,钟水斋送上金佛一座,银条十根,锦缎三十匹,另有玉器两雕,再并上香料一箱。 杨宝儿看了册子,道:“纳个小妾也要这般动静,真是荒谬。” 沈约心道,这回把谢家扯进来实属不智,祁玉若是只攀咬钟水斋基本是个铁板钉钉的事情,若非要将谢家也拉下马,皇帝就该不高兴了。 果然,杨宝儿的折子一递上去,那弹劾谢家的折子好比石沉大海,一丁点动静都听不见了。 南京城里还有个景满楼,沈约觉得应该到此为止了,庆王妃自尽,钟水斋想必也逃不过,南京这一条线就算是断了,最后再赔上个祁玉,还想要怎么样呢? 事实上嘉靖帝也是这么想的,当他看了杨宝儿的奏折,心里很有些怨气,埋怨钟水斋不争气,也埋怨杨宝儿不该逼死庆王妃,惹天下人口舌。 皇帝的想法是差不多就行了,他暂时没有说要把他的南方官员全部从泥土里挖出来清洗一遍的意思,这一次庆王妃悬梁自尽,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当年五品游击将军那一桩所谓的冤案了。 沈约将嘉靖帝的心意揣摩得清楚,然而唐纵想得也差不远,他们都觉得,此事到现在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庆王府办丧事的消息传到宁波也就两日功夫,贝兆楹的人亦是很快得到消息,贝参将决定去跟唐纵讨个人情,他想戴罪立功。 “大都督,末将知错了,当初不该争功,以求表现,末将真的错了。” 贝兆楹的请罪是真情还是假意暂且不论,但此时此刻还有没有用,唐纵可就不敢保证了。皇帝的一口浊气还没出,这口气最终会出在谁身上,这就有点儿显而易见了。 唐纵保护不了贝兆楹,即使贝兆楹刚刚在不久前卖了他一个人情,还立功了。可那又如何,就算贝兆楹能扭转他唐纵的心意,恐怕这位贝参将也扭转不了皇帝的心意。 傻子都能想明白,但凡嘉靖皇帝还有点心气儿,也不可能纵容贝兆楹继续胡混下去。 偏偏嘉靖皇帝绝对不是个傻子,当年浙江巡抚因为打击海盗不力被撤走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接着赖苞就被捕了,他贝兆楹因此越级从游击将军提升成了参将,朝廷嘉奖了他,可这项荣誉到最后竟然是个骗局。 贝兆楹好大喜功,又因好大喜功排挤同僚,贝兆楹品德有失。当然,品德不端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贝兆楹当了皇帝是个傻子,他戏弄了皇帝,戏弄了皇权和皇帝的尊严。